302上京3協(xié)議
乾元殿的殿堂廣闊,內(nèi)部建構(gòu)形同宋式,但殿頂是帳篷式的穹廬，穹頂分方向開著八個天窗，鑲嵌著宋朝買來的透明琉璃瓦,早晨的薄陽穿過明瓦,透入到大殿上。
大殿內(nèi)又點起了一百二十枝燭臺,是出自大宋的龍涎香燭,燭心灌入了珍貴的龍涎香,不僅將宏闊的大殿照得如夏日般亮堂，還散發(fā)出陣陣沁人心脾的幽香。
不過，此時殿中的人都無心欣賞這馨香,各懷心思，雖然殿堂明亮得纖毫畢現(xiàn),但人心詭譎和內(nèi)里暗潮卻無法照現(xiàn)。
這已經(jīng)是城破后的次日早晨。
城內(nèi)頑抗的女真軍已盡數(shù)被殲滅，完顏宗磐等女真將領(lǐng)戰(zhàn)死，只有完顏宗干率萬余女真殘兵從北城東門突圍，倉惶逃往上京路北部的蒲與路。耶律大石派耶律余睹率兩萬人馬追擊，自己坐鎮(zhèn)乾元殿與其他四國統(tǒng)帥商討戰(zhàn)后利益的分割。
此刻大殿正中置了五張金漆雕飾的高案、錦椅，五路大軍的統(tǒng)帥各踞一案一椅，彼此相距一丈，成一橫列開，面向丹墀御座。
高殿御案前，一幅長三丈、闊兩丈的金國詳細輿圖被橫展開來，由五位統(tǒng)帥各自的親兵或侍衛(wèi)分執(zhí)一角，另有五人手執(zhí)筆毫色盤侍立一側(cè)。
衛(wèi)希顏的坐位居中，也表明她代表的南廷宋室將是最先的利益分割者。
耶律大石一雙鷹鷲般的目光里隱藏著鋒銳，其他兩路統(tǒng)帥——西夏晉王察哥和高麗北面軍都統(tǒng)樸元成的面色也都肅沉著。
各路攻打金國遵循的原則是“誰先占誰得”，而攻占上京商討分割利益，也要遵循這個原則——誰先破城，誰先攻下金宮，戰(zhàn)利分割上誰就占先。
而南廷宋室占了先，北廷宋室其后，再其后是遼、高麗，西夏察哥竟是最后抵達乾元殿的。
衛(wèi)希顏暗里忖度，西夏人約摸是被北廷軍下了絆子，或是被北軍在西面城搶占了地盤，才被阻滯得最后攻入皇宮。只不過在金國利益分割上，北廷與南廷的沖突不太大，即使南廷占先，對北廷也無多大威脅，相對而言，倒是和西夏相爭更多，趁著攻入上京之時先坑西夏人一手，是很有可能的事，大約，這也是北軍攻打皇宮遲于南軍的原因——若論暗線內(nèi)應，北廷職方館不會弱于南廷方輿司。
她手指慢慢地敲打著扶手，盯著丹墀上的輿圖，聲音清淡卻不容置疑，“曷蘇館路、曷懶路、速頻路，以金京為界的上京南路，皆歸本朝。”
高麗統(tǒng)帥樸元成差點沒跳起來，上京南路都分了南廷，他們高麗還占什么？況且，曷懶路的曷懶甸現(xiàn)下可是他們高麗占著，難道南廷還想從他們口里奪食？
但他最終沒跳起來，按戰(zhàn)利分割規(guī)則還不到他說話的時候。他強行按捺下怒火，緊緊攥著扶手，尋思著若與南廷爭奪上京南路，可以拉到哪方作盟友。
耶律大石的臉色也不好看，曷蘇館路、曷懶路、速頻路倒罷了，雖然以前也是遼國的領(lǐng)土，但畢竟偏遠，然而上京南路盡數(shù)劃歸南廷，猶如在他心上劃刀子。
西夏察哥暗地松了口氣，這些地方跟夏國利益不相沖。
跟著，雷動提出北廷的利益分割，包括——
隸屬西京路的大同府長城以北的地域和宣德州，隸屬北京路的澤、宗、利、錦、義五州，隸屬東京路的廣寧府和沈州，隸屬咸平路的咸平府南四縣和韓州，隸屬上京西路的信州、隆州。
除了衛(wèi)希顏外，耶律大石、察哥、樸元成的臉色都陰晦如雪天。
北宋國胃口太大，也不怕被撐死！
三人心里齊齊咆哮著。
耶律大石強吸口氣按下怒意，利落又強橫地提出大遼國的利益分割，同時也是對南北兩宋分割要求的一個回擊——
臨潢府路及其以北的西北路招討司、烏古敵烈司——原屬遼國上京道的地域；蒲與路、胡里改路、上京路、咸平路四路，以及與臨潢府路相鄰的北京路大定府，均歸回遼國。
耶律大石忍痛讓出了曷懶路、速頻路、曷蘇館路、婆速路、東京路和西京路的剩余幾州，但堅決維護上京路和咸平路的完整，包括北京路也不能與北廷和西夏盡數(shù)割去。遂與南廷和高麗的沖突便集中在上京南路，而與北廷、西夏的利益沖突則最大。
列在第四序位的高麗統(tǒng)帥樸元成毫不含糊地提出，包括婆速路、東京路、咸平路貴德州，曷懶路曷懶甸、上京南路會寧府兩縣劃歸高麗。
西夏察哥早就按捺不住，他脾氣本就暴烈，一巴掌拍在高案上，聲音在大殿里震響，“西京路的云內(nèi)州、豐州、長城以北的大同府、宣德州，北京路的大定府、興中府，咸平路的咸平府北四縣和韓州，上京路的隆州，全屬大夏。”
便見御案前的巨幅輿圖上已經(jīng)五色圈子齊集，代表南廷的朱色、北廷的黃色、遼國的黑色、高麗的藍色、西夏的青色——五色圈子攏住了金國遼闊的地域，很多地方都先后有好幾色圈子迭加，顯見這些地域利益分割沖突。
這一天的會議當然商討不出結(jié)果，可謂不歡而散。
但各方都已經(jīng)提出了利益要求，接下來的細節(jié)商榷就是各國談判使的事了。
接下來的日子，金國乾寧殿好比熱鬧的菜市，五個國家的談判使團在殿內(nèi)捋袖子噴唾沫，差點沒打起來——“寸土必爭”，真正體現(xiàn)了這四個字。
談判期間，五國兵馬也沒閑著。
五路大軍各遣出一萬到數(shù)萬不等的人馬，執(zhí)著金國皇帝簽署并蓋國璽的投降詔書，奔往后方，會合看守后路的軍隊，向還沒有陷落的城池受降——因乾寧殿的談判還在爭議中，哪國兵馬搶得快，受降的地盤就是誰的，至少占了先手，就算以后撤出，財貨資源也已掠奪一空。
而在搶地盤上，顯然南北兩宋占了先，就在四月十八日的上午，南北兩廷的兵馬就執(zhí)著投降詔書分赴后方，而直到四月二十日夜里，在三路統(tǒng)帥著急上火的催促下，才舀到了這份“姍姍來遲”的投降詔書，各自咬牙切齒不已。但誰讓玉璽和皇帝不在自己手中呢？——耶律大石、察哥、樸元成想起這事就嘔血。
說起來遼、夏、高麗三軍攻打上京城都付出了頗重的代價，反觀南北這兩宋，攻城的前幾天只吆喝，而他們損兵折人，到后來卻是宋人最先攻入城，又搶占了皇宮，國庫和皇宮的財物寶貨大部分都被兩宋掠了去，怎不讓人嘔得吐血？
偏生他們還沒法發(fā)作，只能忍下這口氣。
其一，遼、夏、高麗三軍都是一路突進，還有不少地方仍在金人手中，如果不盡快出詔受降，就如背后芒刺，不能安心。而送到各路宣降的詔書必須有金國皇帝簽押并蓋國璽大印，否則若被指為偽詔在受降時就可能發(fā)生意外，必需得到南北兩宋把持的投降國詔。
其二，南北兩宋軍力強悍，即使他們?nèi)龂筌娐?lián)合施壓，恐怕未必能壓得下兩宋聯(lián)合，更何況，他們?nèi)龂R也不是沒有矛盾，尤其遼國與西夏，為了北京路的領(lǐng)土歸屬爭得厲害。
總之，五國大軍各懷心思，在爭取盟友的同時，也時不時暗里踹對方一腳，利益之下，沒有永遠的盟友，也沒有永遠的仇敵。
而這時，在咸平路尚未失陷的脀州，完顏宗輔等來了完顏宗雋的勤王兵馬，兩路集合起來約有十一二萬軍力，女真甲騎卻只有四五萬人，上京城破、皇帝被俘的消息已經(jīng)四散傳開了，勤王大軍也已人心不穩(wěn)——王都沒了，還勤什么？
完顏宗雋和完顏宗輔兩人都不甘心投降，但軍心已經(jīng)不穩(wěn)，若揮師奪回京城只怕沒多少人追隨，而且與攻打京城的五國大軍相比兵力不足，所謂奪回京城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
兩人私下密議，最終決定帶軍北上，從咸平路和臨潢府路交界的兵力空虛地帶穿過，再突破遼軍的防線，往蒲與路和完顏宗干的余軍會合，蟄伏東北再做長遠打算。
二人計議一定，便立即行動，將湊攏的十二萬“勤王”大軍分為兩部，一部是人心動搖的他族軍，共計六萬余人，分兩路，一路遣出去攻打北廷宋軍占據(jù)的咸平府城，一路遣去攻打夏軍咸平府歸仁縣；余下的五萬多人馬全是女真軍，包括阿里喜，悄然從脀州出發(fā)往北，穿過咸平路與臨潢府路交界的草原，往東北行去。
攻打咸平府城和歸仁縣的兩路他族軍攻城受挫，回過神來便知受騙，女真大軍根本沒有在后面，心中惱恨加上士氣一泄，索性投降。
這時，完顏宗雋和完顏宗輔親率的逃亡軍已經(jīng)進入臨潢府長寧縣東北的草原，晝夜行軍，不敢多停。至四月三十，終于越過臨潢府界，跨入上京路的肇州境，抵達長春縣南面的白馬濼——在這里，卻未逃脫遼軍。
一場大戰(zhàn)，雙方死傷慘重，但完顏宗雋、宗輔仍然帶著二萬七千人馬突破了遼軍的封鎖。抱持著沖出去才有活路的破釜沉舟之心，一路拼殺突破遼軍重重阻截，最終只余不到萬騎突圍奔進蒲與路，而遼軍也付出了四萬多人的傷亡代價，給正在戮力重建遼國的耶律大石又蒙上一層陰霾。
金國各地不斷在宣詔受降，大體上投降詔書一至，絕大部分縣城和部寨都開門開寨出降，少數(shù)地方有反抗，但對于整個金國而言，只是不起眼的小浪花，很快就被壓平下去。
至五月中，龐大的金國地域被五國兵馬瓜分占據(jù)，即使沒有出兵占據(jù)的部寨也向最近的占領(lǐng)軍縣城或州城呈上了降書。至五月下，蒲與路總管府也向耶律大石的大遼國呈上降書，表示接受大遼國的羈縻。
金國完全覆滅。
至于完顏宗干與宗雋、宗輔會合后的女真殘軍，已經(jīng)逃向了蒲與路遼闊的北方，那里氣候酷寒，森林廣袤，千里渺無人煙，即使蒲與部的族人都很少涉足，女真人逃入到莽莽叢林，追擊的遼軍要想徹底清剿絕非易事。
當然，這只是耶律大石要頭痛的事。畢竟，蒲與路是歸入遼國的羈縻部——其他四國對此都無爭端。
到六月初的時候，談判爭吵五十天的國土分割終于落定。
南廷分割了金國的速頻路、曷蘇館路，曷懶路不包括曷懶甸的所有地域，曷懶路與上京路會寧府相鄰的三百里地域。
高麗得到了曷懶甸，但相應地不得不放棄上京南路——會寧府的領(lǐng)土要求。這是南北兩宋加上遼國三方共同施壓的結(jié)果，高麗只能退步妥協(xié)。除此之外，還分割到整個婆速路，以及東京路的遼陽府和澄州、貴德二州。
北廷得到了金國東京路的廣寧府和沈州，咸平路的咸平府南四縣，北京路二分之一的州縣。
西夏為了得到長城以北的大同府和宣德州，不得不將北京路的占據(jù)領(lǐng)土讓出一半，與北廷置換。至此，西夏的領(lǐng)土擴張到了陰山以南，與汪古部毗鄰，東面則擴張到北京路的興化縣（河北承德），相當于向東擴進了一千里。
余下則是遼國分割得到的領(lǐng)土，比起其他四國分割的領(lǐng)土，是最大的一塊，但與以前的遼國相比，領(lǐng)土縮水了三分之二——耶律大石實在是歡喜不起來。
上京城的歸屬最終給了遼國，但四國兵馬攻破金都不能沒有“辛苦費”，雖然耶律大石很想咆哮“金京的財貨都被你們掠光了，還想要什么補償”，但戰(zhàn)利品是一回事，補償費又是一回事，要想其他四國兵馬乖乖退出金京，耶律大石就得給“破城辛苦費”——每國補償三十萬銅錢。
西夏、高麗都要銀錢，南北二宋提出可用漢戶作抵，并標出詳細價碼，匠戶、農(nóng)戶、商戶各值多少錢。
耶律大石財政吃緊，雖然知道這些漢戶比銀錢更值錢，但此時能省錢卻是最好，遂按價碼交付漢戶，均按整家人計算，男女老幼各有價碼。
至六月十五，一切分割包括補償全部議定，五國統(tǒng)帥又坐回乾元殿內(nèi)，共同簽署五國領(lǐng)土分割協(xié)議，史稱《五國上京協(xié)議》。
簽訂協(xié)議的當夜，衛(wèi)希顏與雷動在城外的松蓬山頂賞月。
這一夜，兩人談了什么，無人知曉。
但長城之外，再次風起云涌。
而整個北方的局勢，也在這一夜的對話中奠定。
衛(wèi)希顏獨立樹梢，仰望十五圓月，衣袂在夜風下簌簌翻揚。
北方已定，接下來就是……
作者有話要說：接下來，是什么哩？哦哦，金國篇終于結(jié)束，撒花~~終于搞垮一個，下面繼續(xù)，再接再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