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不期而遇
臨安這時,確實正在下雪。
往年每到冬十二月,臨安都會降雪,若此月雨雪連綿,則百姓多有不易,朝廷往往要賜下錢鈔,以濟貧民。今年這場雪從初十四夜裡下起,到天明時已如扯絮般鋪天蓋地,直到十七日才小下來,飄飄灑灑揚著雪粒子。
因這場連綿大雪臨安城內(nèi)受災的民戶不少。大戶人家的屋頂挑大樑鋪青瓦,不會被雪壓塌,但家裡沒多少錢的平戶人家,房頂鋪不起瓦只能鋪茅草,還來不及清掃積雪便被雪壓塌了。受災輕的,房頂只破個大窟窿,受災大的,便連不結實的屋樑也一併垮塌,甚至壓傷壓死了人。
京城武安軍的軍巡鋪忙得腳不沾地,從十五日起便吹響救災警號,趕往倒塌的房屋救人。這些軍巡鋪原是爲防煙火而設,因臨安城內(nèi)人戶繁多,民居屋宇高森,接棟連檐,多有風燭之患,官府遂在每坊巷隔二百步便置一軍巡鋪,以兵卒三五人爲一鋪,遇夜巡警街巷煙火。並且又在諸坊界置立防隅官屋,屯駐一隊武安軍,並建望樓,值卒朝夕輪差守望,如有煙處,敲鑼鳴警,以旗指方向爲號,夜裡則易以燈。而後不久,這些隸屬武安軍的軍巡鋪和防隅官屋又因鋪隅連通的便利,便也承擔了雨雪救災和部分緝拿盜賊的職任,給臨安府分擔了不少壓力。
然而即使如此,臨安府也不得鬆活。府尹朱蹕從十五清晨起便率領戶曹和衙役巡視京城,尤其是北城的坊巷,多是平戶區(qū),貧困的坊郭戶又居多,房屋不結實,若逢雨雪連綿的季節(jié)便是臨安府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今年的臘月雪降看勢頭就是個讓人無法省心的冬月……這一忙就忙到了十七,這雪還沒有停下的勢頭。
身爲臨安府尹,朱蹕要做的事很多,除了安排伕役清掃街道積雪、保障道路交通之外,會同武安軍援救因房屋倒塌而困於內(nèi)的民戶是首要重任,之後便省不了派人登記受災民戶的簿冊和受災景況,安排戶曹發(fā)放救濟錢糧,造粥棚放粥,建臨時棚屋區(qū)安置災戶,構劃受災民屋重建……這些事僅靠臨安府一個衙門顯然辦不了,須得會同戶部、工部、司農(nóng)寺、武安軍等衙署一起措置,其間便少不了協(xié)調(diào)週轉的心力,累人又累心——京府長官這個位置不是這麼好坐的。
所幸朱蹕“上頭有人”——在京朝官眼中,這位臨安府尹是丁相公一手拔擢起來的親信,無論六部還是諸司衙門,都是給幾分面子的——協(xié)調(diào)安置起一應濟災事宜來倒也順利,沒有遇到多少人爲阻礙,最煩心的倒是接踵而至的新城遷戶事宜。
臨安還是杭州的時候,就是東南最富之州,朝廷南渡時城內(nèi)已有三四十萬人口,至北民南遷,又立都於地,才只五年,人口便已增至六十萬,使這座原本廣闊的南越舊都便顯得逼仄起來。如是,便顯露出諸多問題,尤爲嚴重的就是防火和交通——
《西湖時報》曾刊文道:“……今京城人戶稠密,屋宇接棟,寸尺不空,一屋著火,則牽連數(shù)十屋,危之大矣。而居屋侵道,巷陌壅塞,宵小多匿於其間,行不法事。而居屋侵道,街道狹小,車馬不堪於行,來往不利。……如是,煙火、盜賊、交通三不利,京城安寧乎?……”
這篇文章說出了京城士庶的心聲。臨安府很快呈本政事堂,建議擴建外城,以解決人戶繁多帶來的問題。這個奏本恰與工部擴建京城的心思合拍,工部參政朱震大力支持,同時提上工部奏本。明顯的,臨安府和工部事先就已“勾搭”上了。政事堂堂議後,下令擴建北部外城,也只能向北部擴建了——京城西鄰西湖,南鄰鳳凰山,東鄰錢塘江,只有北城外接的是平原,可以往外擴建。
不過,往外擴修一道城牆雖非難事,但將坊郭戶往新城遷移卻非易事,若措置不妥便會生出民怨民憤。政事堂磋商後,決定先遷移出部分不適合安置在內(nèi)城的衙司,包括——
禮部下轄的太學、國子監(jiān)、貢院、蕃學,宗正寺下轄的宗學,太醫(yī)局下轄的醫(yī)學,翰林院書藝局和畫藝局所置的書學、畫學,司天監(jiān)設立的算學,臨安府下轄的府學、小學,兵部轄屬的太僕寺,工部轄屬的將作監(jiān)和部分司作,司農(nóng)寺轄屬的京畿常平倉,以及軍器監(jiān)、少府監(jiān)等。
上述學校和官署遷置外城後,按職能統(tǒng)一規(guī)置在文教坊和官署坊。
遷移後,內(nèi)城騰出不少空間,一部分用來闢寬街道,一部分留作它用。但僅僅遷出一些衙署仍然沒有解決京城人戶稠密、巷陌壅塞的弊病,只是略緩解了道路交通的阻滯。政事堂便將目光投向了北內(nèi)城的貧戶坊巷——每年冬月都有貧戶受大雪塌房之難,重建正好遷置。
政事堂便在入冬前給臨安府下了一道堂令,著令將今冬的雪災戶遷到北外城的平戶坊巷區(qū)安置。但今年的雪降比前幾年都要厲害,受災的民戶不下千計,有些甚至是整條巷子的屋子都塌了——多發(fā)生在貧困戶居住的窄巷。政事堂便又下了道令給臨安府——凡是受災的平戶巷內(nèi)的居民無論塌房與否,都統(tǒng)一遷置北外城。
在政事堂看來,這正是遷移人戶的好時機,但具體著落到臨安府頭上,卻不是樁輕鬆的活兒。那些房屋塌了的居戶倒罷了,有官府出錢建新屋,即使不甘心遷到外城也沒得選擇,又聽衙差說外城的新屋都是結實的土牆瓦頂房,那份不甘不願便化爲烏有;但是整個遷移的平戶巷內(nèi),不乏家裡有些資財、本就住著瓦房的人戶,自然不樂意遷出內(nèi)城,難免怨言,或是撒潑,或是賴著不走的……上戶催搬的衙差事後也叫苦不迭。
朱蹕索性將這些房屋完好的人戶搬遷挪到明春以後,反正官府之前在外城平戶巷搭建的安居屋不足以安置所有受災戶,還有一半人戶住在外城臨時搭建的棚屋裡,而新的安居屋須得等到明年開春後才能打土坯,到牆體晾乾、搭樑鋪瓦能住進人至少是三月以後了。
朱蹕騎馬行在清完積雪的街道上,心裡思量著這些事,估算直到明年春夏季,恐怕都鬆活不了。這日雪已經(jīng)停了,馬蹄聲敲打在雪水溼潤的青灰色道上,發(fā)出“踏滋,踏滋”不疾不緩的聲音。朱蹕聽著這徐徐從容的蹄聲,心裡因那些事而起的煩躁漸漸地安寧下來。
他身後兩騎是臨安府戶曹參軍和學正,還有七八名衙役跑步跟在後面。一路行到北城,出了餘杭門就是新建的北外城。一行人徑直往文教坊西學區(qū)而去,視察府學和小學的景況。未時從小學出來,經(jīng)過東學區(qū)時,遠遠望見一羣緋綠官員從太學道出來。
朱蹕認出騎馬在前的緋袍官員正是禮部侍郎宋藻,身後跟隨著文教司郎中、太學祭酒、國子監(jiān)祭酒等官員屬吏,便夾馬迎上去,拱手笑道:“宋侍郎,幸遇,幸遇。”
朱蹕兩年前考評爲上等,去掉了“權知臨安府”的“權”字,成爲正式的臨安府尹,從三品大員,與六部侍郎同一品階,見面只需拱手行平禮。
宋藻也拱手回禮,“竟與赤府不期而遇,幸甚,幸甚。”
諸人下馬,各自見禮,一陣寒暄。
朱蹕道:“今日雪方停,宋侍郎便來視察學事,真乃勤力之臣也。”
宋藻搖首笑道:“慚愧,慚愧,不及大尹風雪無阻呀。聽說連續(xù)這五日雪天,大尹均在外勞碌奔波,巡察災事,安置災民,履不沾衙,這勤政愛民之心令人敬服呀。”
朱蹕拱手謙遜,“某等臣僚各司其職,各盡其心爾。”
宋藻哈哈笑道:“各盡其心,說得好。——大尹此番是回府衙?”
朱蹕道:“天時尚早,再去安居坊看看。”
安居坊即外城已經(jīng)建好的平戶區(qū),已經(jīng)遷置了四百餘戶今冬雪災的平民。
宋藻沉吟了一下,“聽說安居坊已經(jīng)有了義塾?”
義塾即私人設立的私塾學堂,包括蒙學、小學、大學,但名之爲“義塾”,便與一般的私塾又有不同——主要收錄貧寒子弟,學費低,被士人稱爲“義教學塾”。
臨安城內(nèi)的私塾很多,幾乎每坊有一大塾,每巷便有一小塾,其中有專收錄本姓子弟的族學、家學,也有不弟士人收束脩謀生的舍塾,或名宿、大戶資建的義塾,其中義塾只佔很小一部分,而這很小部分的義塾又有多數(shù)都是“名氏義塾”——以名可秀爲塾主的義教學塾——在坊間百姓中享有很高聲望。
因此宋藻一問“義塾”,周遭官員便都領會了其中之意——是否名氏義塾?
便聽朱蹕道:“安居坊的義塾建得早,坊屋建成後不久,舍館便建好了,九月已經(jīng)收錄了學生,等這個年過了,安居坊的民戶子弟也能報名入塾了。此外,明春待建的永寧坊、長定坊,也批置了義塾之地。——不過,這三所已置和未置的義塾均非‘名氏義塾’,而是共濟會資建的‘共濟學堂’。”
衆(zhòng)人聽了神色各異,國子監(jiān)祭酒何渙板著臉說:“還是姓‘名’。”
太學祭酒蘇駉(jiong)捋須道:“‘名氏義塾’爲私,而‘共濟學堂’爲公。善濟者德,共濟者仁,商賈都有‘德、仁’之心,廣及天下,則大同可現(xiàn)矣。”言下之意對名可秀爲會首的共濟會襄助學事之舉頗爲讚賞。
何渙仰天翻眼,“孰不知沽名釣譽爾?”
蘇駉呵呵一笑,回駁他,“若人人皆如名氏‘沽名釣譽’,則聖人之學鄉(xiāng)鄙可知也!”
何渙哼了一聲,“婦人、商賈之流,能辦甚麼學?莫要教歪了,誤人子弟。”
聽了這話,衆(zhòng)人的神色都變得有些怪異。文教司郎中張致遠捂脣咳了聲,狀似打圓場道:“私學也有佼佼者,譬如鳳凰書院、朱雀書院,其學風學業(yè)都有可取處。”
何渙這會也反應過來了,他先前那話是將衛(wèi)國師和李易安都一併罵了去,就連鳳凰書院聘教的一干名士碩儒如尹焞、邵伯溫、胡安國、蘇澹等都給他罵了。縱然何渙向來有著“言峭板古”的名聲,這會兒也覺得尷尬了,咳咳兩聲道:“如郎中所言,不可一概而論。”
朱蹕心中嗤了聲,面上卻溫溫笑道:“這私塾執(zhí)教水準的確參差不齊,難免有那魚目混珠,只圖餬口混食的,亂解經(jīng)文誤人子弟也是有的。——不過,這名氏義塾在臨安已置立二十餘年,坊間皆有口碑;共濟學堂則是兩年前纔在內(nèi)城開辦,某去聽過兩堂課,夫子的學識人品都可稱道……。若臨安私塾皆有此水準,某這提學便當?shù)幂p鬆了。”
“提學”即提舉學事的簡稱,臨安府的提舉學事相當於路級提學司,其他州、府則置爲管勾學事——按宋制,一般由州、府長官兼任,以重學事。
何渙聽了前面,神色方緩,待聽到後頭,面孔又板起來,擡了下眉表示懷疑,“聽大尹這般讚譽,倒令人起心一觀了。”言下之意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朱蹕溫和一笑,道:“這會安居坊的共濟學堂還未休課,何祭酒若有興致,可隨某同往一觀。”
太學祭酒蘇駉也起了興致,笑道:“同去可也。”
宋藻頷首道:“善,天下學事,公私並舉。某等同去一觀,看這共濟學堂辦得如何。”
一行人便以宋藻和朱蹕打頭,出了東學道,沿著慶和大道往安居坊而去。
這條慶和大道是縱貫外城南北的一條中軸大道,另有一條橫貫東西的大道爲承熙大道,在外城中心處交貫,分出四個區(qū)——文教坊佔據(jù)了整個西南區(qū),而安居坊則屬於東南區(qū)內(nèi)的一坊,坊北即是已規(guī)置還未建的長定、永寧二坊。
順著慶和大道一路往北,行了約摸兩刻鐘,將至安居坊界時,便聽前方蹄聲踏踏,俄而,迎面一羣二三十人的隊伍緩馳而來,當先兩名紫袍,其後五六名緋綠服色,又有二十餘名侍衛(wèi)護行左右。
宋藻是習武之人,眼利非旁人可比,一眼看清來者面容,便率衆(zhòng)人在坊界前下了馬,佇馬而候。及至近了,一齊揖手躬身,“某等參見相公。”
這兩位紫袍官員正是參知政事兼戶部尚書葉夢得和參知政事兼工部尚書朱震。
兩位參政翻身下馬,拱手回禮笑道:“當真是巧啊。”
身後諸人也紛紛下馬,各按官階上前行禮。
除了二位參政外,就屬宋藻、朱蹕的官階最高,兩人一邊拱手回禮,一邊心忖:戶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出行,帶著門下省的戶科給事中和工科給事中,呵,這不是針尖對上麥芒?!
二人心中瞭然,歸根結底,還是爲了“錢”的事。
政事堂將營造安居屋的差事著落在工部頭上,工部得要錢,而戶部管錢,但無論要錢的還是管錢的,所出的預算、開支超過十萬貫的都必須通過給事中審覈。依戶部管錢的摳勁,預算自然是能少則少,不能少也要摳下些來,就度支司那錙銖必較的勢頭,磨扯半月一月的才批覆預算還算快的。而工部出的預算在送往戶部前,先得通過工科給事中審覈,然後才送達戶部;而戶部通過預算了,還得過戶科給事中這一關。這般算下來,至少兩三月才能拿到錢。
工部參政當然急,明春二月就要開工,戶部不撥錢怎麼開?而錢撥少了就要爛尾——縱然他不貪,卻免不了下面的官吏要過一道油水,這過的油水錢便計在預算裡——見今日放晴,索性扯了戶部參政和兩科給事中一起實地考察,紙上談錢不如眼目一見。
衆(zhòng)人寒暄幾句,互問了行程,葉夢得聽得宋藻這行人正要去安居坊的共濟學堂視學,心思一轉,便側轉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朱震說:“這共濟會纔是財神吶。”
朱震想起巡察長定、永寧二坊的臨時棚屋區(qū)時,看見七八座共濟會的施粥棚子,眼神亮了亮,捋須哈哈一聲道:“民間辦學堂是好事嘛,咱們都去瞧瞧。”
戶科給事中許景衡微微瞇了瞇眼,道:“善。”
工科給事中賈安宅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其他人自無多話。
衆(zhòng)人遂上馬,頗有些浩蕩之勢地往安居坊內(nèi)行去。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失望了,名可秀這章沒出來,嘿嘿~~~~~~~~
不過,側面出來也算出來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