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涅槃
衛希顏看著那副剛剛打造完成的冰棺,笑道:“唐斗,你這兩弟子手藝不錯,棺蓋造得嚴絲合縫,以后在唐門失業,可以考慮開個棺材鋪什么的。”
唐斗無語,他本來是個多話的人,在煉毒院里,整天都能聽見他的大呼小叫,但自從和這漂亮家伙斗嘴數日,他發現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唐青衣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他早知道,和衛希顏斗嘴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自討苦吃。他走入冰洞俯下身小心抱起睡美人,動作輕得好似懷抱一件精美易碎的絕世瓷器,轉身走出冰洞,將雷楓輕輕放進冰棺里,再合上冰蓋。棺壁兩邊開有透氣孔,不怕里面的人氣悶。
唐阿金和唐阿銀將仍在昏睡中的“大粽子”雷御搬上一副擔架,抬起放在肩上。
“你真的不去唐門?”唐青衣走到離眾人遠遠的一邊,淡淡問道。
衛希顏搖頭,“我還有事要辦。”頓了頓道,“把雷楓放在青隱院是個好主意,那里大概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了。只不過……”她悠然道,“只不過那地方可是唐門禁地,你縱是宗主,也要忍受一個多月看不到心上人的相思哦!”。
唐青衣突然轉身走開,他早該知道這人說不出好話。
背后突然一道疾風襲入,唐青衣不假思索反手接住。
“如果是飛刀,你已經是死人!”
唐青衣面容冷寞,右手攤開一個紙團。
敢將后背留給那人,是有信任了嗎?
“江月子說的我已寫在上面,包括我的推測。”衛希顏灑然揮手。
她不愿意去唐門,一是雷楓和雷御的安全不用她操心;二是從黃山前掌門江月子口中,她不但得知了絕殺的秘密,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這個收獲卻是關于“她”親生父親云青瀾的。
衛信南的信中曾提到,二十年前他帶著嬰兒從醫館地道出來時,一群黑衣人守株待兔截住他,危急時一個青衣男子救了他和嬰兒。
江月子說,那一戰是他有生以來最驚怖的一戰!他終于見識到了江湖中傳說的那驚天絕地的一劍。
一劍耀出,日月無光,天地崩陷,誓不回頭……二十個絕殺的頂尖殺手,一瞬間只剩下一灘灘血漿和肉泥。那一劍正正停在江月子胸口三寸,江月子并不怕死,若非恐懼絕殺泄露他當年錯事讓黃山蒙羞,他早就不想活了!就這樣死去吧,死了就不用再被脅迫!江月子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那一劍卻沒有刺下去。便聽那青衣男子嘆道:“一劍無回,劍勢已盡。天意!”說完劍垂人倒。
江月子猜想那青年救人之前必定經過了重重惡戰身負重傷,再使出那驚天動地的一劍,終于傷重氣竭而死。
江月子對衛希顏道:“那驚天絕地的一劍讓我知道殺的人是誰!一睜眼看見你,還以為進入閻羅殿見到了那人:二十年前他沒殺我,二十年后再來索命!”
衛希顏恍然想明白江月子初時眼中的驚恐從何而來,不是因為怕她,而是想起了當年去青瀾的那一劍。
江月子道:“其實你長得并不像他,乍一眼有些神似,再細看卻只有兩分像。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管你是不是他的后人,二十年前殺他有我一份,二十年后死在你手里也是應當!”
衛希顏回憶到這不由搖頭冷笑,江月子想死,那是他自己的事,想利用她了結他的性命,她偏生不如他意,想死自己去死!
她沿另一條路向山腰掠去,沒有和唐青衣一道下山還有一個原因:她想再去湖邊看看。
或許,她還會出現!
湖水蔚藍,衛希顏悵然而立,伊人仙蹤渺渺。
她怔怔立著。
突然,從峰頂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雷聲……
唐門一行剛剛行到半山腰。
轉眼間,峰巔的雷聲越傳越下。
唐青衣傾聽了一會,冷寞面色陡然一變,叫道:“雪崩,快下山!”
眾人提聚十二成真力,風馳電掣般疾掠下沖。
不一會兒,隱隱的雷聲匯成轟轟隆隆、震耳欲聾的巨響。積雪從峰頂一路滾落,越滾越大……頃刻間,天崩地裂,雪潮驟落……
這時眾人離雪山出口還有兩三百丈。
冰棺巨大沉重,唐青衣、唐斗、唐藏三人齊抬飛掠,十八唐門子弟呼啦啦往山下疾沖,誰也沒有注意到唐阿金和唐阿銀兄弟抬著乘載雷御的擔架落在了最后面,即使注意到這會兒也沒人伸手。生死關頭,誰顧得了誰!唐門的生存準則便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唐阿金和唐阿銀也想扔了擔架沖下去,但兩人更恐懼逃出去后將面臨唐斗殘忍的處置!比起當“藥人”,被大雪掩埋反而是幸福的了!兩人一路拼了命似地向下奔竄,卻半分也不敢拋下雷御獨自逃生!
雪崩來勢兇猛,霎時,雪石洪流轟隆滾落。
唐青衣等一干人于千鈞一發之際沖到山腳,一氣不停沖出谷口百余丈外。身后如山填海崩塌潰落,兩道黑影瞬息間被雪團撲沒……
“阿金阿銀!”唐斗狂叫。
雷御!
唐青衣身形一動卻被唐藏死死按住,“來不及了!”
突然一道震天長嘯,掌風如排山倒海,在雪濤堪堪淹沒之際將兩人和一擔架如巨風卷浪轟出谷口百丈外。唐青衣、唐斗疾如閃電接應上去。
卻就只遲得那么一瞬,如山洪迸發的積雪沖落塌陷在山谷,滾滾雪浪直直沖出谷口近百丈,如山的雪海高聳連綿五六十丈,將谷口封得死死,谷內雪峰還在不停地震動,雪海還在不斷向外翻涌。
唐門一干人只得又疾退數十丈,方才停住不動。回首望去,前方一片白雪皚皚,山谷平地間陡起一座雪峰。
“這谷口積雪……怕是要半年后才化得開……”唐斗苦笑。
唐青衣面色冷得愈發蒼白,靜立在地如冰雕柱。那人,沒有出來……
唐斗猛地兩巴掌甩在唐阿金和唐阿銀的臉上,怒吼道:“你們兩個,最好祈禱衛少俠沒事!否則老子撕了你們倆!”
唐藏看了看唐青衣蒼白的臉色,又看向雪海,心想再厲害的武林高手被壓在這重重積雪之下,怕也是生機渺茫!人,畢竟難以勝天!
“我們走!”唐青衣終于斷然轉身,“有句話叫禍害遺千年!那人,也算是禍害吧!”
“他若不是禍害,我老唐把這顆頭割了下酒!”唐斗一手捏碎酒葫蘆。
但愿如此!
一眾人漸行漸遠。
雪山回復了平靜和幽雅。
一道白衣似雪,閃現在谷口數十丈高的雪峰前。
白衣女子衣袂飄飄,仿佛谷口積雪只是團團白色的風,悠然當步徐徐融入雪海之中。
進入處雪面平滑如鏡,一縫不生,仿佛方才穿透而入的只是一道幻影。
那女子抬步在窒息沉重的雪海徐步而行,所過之處積雪如風吹湖陷般在她身周洞開一道空間,飄然而過后洞出的空間倏然再被上面的積雪壓實。
白衣女子微微瞑目,身形看似緩、卻是疾,眨眼間已在積雪里面飄行數十丈。突然她雙眼一睜,唇角浮出一抹微笑,白生生的手掌輕飄飄拍出,前方積雪頓時被劈出一道丈余高的雪洞。
衛希顏的身體顯現在雪洞中,眉間鼻孔皆被白雪覆蓋,仰面而躺的姿勢卻極為奇特。仿佛在大雪沒頂的那一瞬,她什么也沒做,而是擺了一個如凰鳥飛舞的姿勢去死。
那女子看到她這古怪姿勢突然欣慰笑了,俯下身輕輕拂去她面上積雪,抱起她,直沖而起,如鳳凰飛天般穿透厚厚積雪沖天而起,瞬間直入山巔云霄……
谷口雪峰一陣陣崩陷翻滾,不一會兒,再度回復了靜謐。
衛希顏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中,一道五彩斑斕的大鳥在火中飛舞,根根羽毛在火中灸落,血干,肉盡,慢慢在火中化為一團灰燼……然后,是永沉的黑暗。
沒有光,沒有水,沒有空氣,沒有生息,萬物一切歸于寂滅……
然則宇宙從何生?星辰為何墜落?萬物為何生長?……生緣于死,死后又歸而生。
萬物寂滅的盡頭竟然就是萬物起始的源頭……
恍然間豁然開朗……光,亮了……水,流了……氣息,活了!
五彩斑斕的百鳥之凰終于在灰燼之中浴火重生!
鳳唳九天的清嘯盤旋振出。
凝于冰壁中的衛希顏陡然破壁而出,揚臂飛攬于青天云海之中……
“我還活著!”她睜眼大笑,然后又閉眼從高空直直落入雪中,陡地,眸子睜開……
峰巔上,那人白衣飄拂立于云天下,清眉飛揚間如星辰日落,眸光又熠熠然如雪山之君,輕然一笑,又如水銀瀉地,天地一片光華。
“是你!”衛希顏一躍而起,語氣驚喜交加。
女子微笑,“醒了?”
“恍若做夢!”
兩人并立于雪峰,俯瞰山下風起云涌。
“那個,謝謝你救了我……我該怎么叫你?”
那女子輕然一笑,風姿飄灑,“輕衣,白輕衣。這名字很好。”
“你喜歡就好!”衛希顏神采飛揚。
白輕衣微微一笑,看向山巔云朵,衣袖飛揚,“鳳凰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這是鳳凰真訣的奧妙之處,每渡一次死劫,便涅槃復生一重。”
她揚手止住衛希顏的疑惑,伸手輕輕合上她眼,“希顏,閉上眼睛,感受這天地有何不同。”
她的手清涼中帶著溫潤,衛希顏不由閉眼,風歡嘯著從耳邊飛過,雪山方圓百里清晰瀝瀝,萬物生息,盈然于內視。
她心頭驚喜,這和瀑布下昏迷重生的景象似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境界卻高了何止一重!
“希顏,這是鳳凰真訣的第三重境界,天地盈視。此番你歷劫重生,一次跨越了兩重境界,很是難得!”
衛希顏睜開眼,猶愣了一陣,“你說的是什么功法?”
“鳳凰真訣,被江湖人謬傳為鳳凰神功。”
衛希顏不由失笑,“原來真有這鳳凰神功,我以前聽秦無傷說起時還以為是騙局!”
白輕衣卻點頭道:“確是騙局。真正的鳳凰真訣秘藉應該早被你燒成灰了吧!”
“噫!你怎么知道?”
“云家對鳳凰真訣向來是言傳面授,不得已才會留下筆錄,但定會嚴囑后人看后便毀,以免引來麻煩。”
衛希顏一震,定定看向她,“輕衣,你怎么知道我是云家人?你對云家的事怎么這么清楚?”
白輕衣微微輕一笑,輕嘆道:“當日在江岸初見我便疑心你是云家后人,因為你身上流動著鳳凰真訣的內氣。”
“希顏,算起來,你應該叫我聲姑姑。”
衛希顏忍不住一陣抽笑,她難道最近特別有“美女姑姑”緣?
“輕衣,你占我便宜!”
白輕衣淡然一笑,“非是占你便宜。我的曾祖母便是云家女子,論輩分她老人家是你的曾曾祖姑姑。”
衛希顏聞言差點跌倒,她沒想到和這女子還能扯出沾親帶故的關系,腦子一轉覺得不對,懷疑道:“你的曾曾祖母怎么會是我的曾曾曾祖姑姑?你今年才多大?”
白輕衣微笑,“我們家人比較長命,所以生育子女較晚。我曾祖翁是在三十歲時才有了我祖翁,我祖翁五十歲時才有了我父親,我父親四十歲有了我。所以說,你是不是該叫我一聲姑姑!”
衛希顏瞇眼一笑,“三代以外的血親不算!”
“希顏乖侄女!”
“白輕衣!!”
……
“輕衣,云家怎么會有鳳凰真訣?”
“那是我曾祖翁娶你曾曾祖姑姑時的聘禮!”
“啊?”
白輕衣笑道:“云家這樣的家族,若沒有一點絕世之術傍身,被塵俗淹沒,世上豈不少了一個傳奇!”
“原來如此,難道云家劍法也是……”
白輕衣點頭嘆道:“很多年前,我家先輩和云家先輩因緣際會,傾蓋相交,祖輩遂將天地絕劍贈予云家先輩,至于鳳凰真訣卻又是后面的機緣了!那天地絕劍過于霸道,鳳凰真訣是修真之法,兩者結合相輔相成。當年云家仇怨眾多,云家人多是英年早亡,曾祖翁原是期望云家后代修真出世,遠離紅塵,孰料云家卻是與這塵世糾葛難清。”
修真之法?衛希顏聽到這不由心頭微動,“輕衣,‘鳳凰涅槃,破碎虛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白輕衣微笑道:“鳳凰真訣相傳是自洪荒時代傳下,得證大道者可破碎虛空,白日飛升。”
“修真之道果真能成仙?”衛希顏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家祖先輩第三代曾渡過天劫,坐化而升。”
白日飛升,就能穿越時空?衛希顏胸口怦怦亂跳。
白輕衣眸光望向清風云深處,如玉面龐光華流轉,“自得如松風,不拘于芥子。修真之極境,便是突破凡身之生死,悠游于天地之輪回。”
衛希顏胸口劇烈激蕩,這算不算是希望?雖然聽起來玄虛至極,然自已重生又復生,豈非已是生命的奇跡?
“輕衣,鳳凰真訣要修煉到什么程度才能如你所說的突破生死、悠游輪回?”
“九九歷劫,修煉臻至第九重天地虛空境界,再渡過九重天雷,方可得證天道。”
衛希顏不由苦笑,“你到得第幾重?”
白輕衣悠然笑道,“第八重。”
衛希顏精神一振,“你看我修到第八重要多長時間?”
白輕衣看了看她,微笑道:“鳳凰真訣修煉的每一重境界均是一道檻,前四重是歷死劫,后四重是歷心劫。你們云家先輩,能修到第四重者不乏其人,然塵世恩怨牽掛太多,能突破第四重到第五重境界者尚無一人。”
“若我瀑布下歷劫那次是晉入第一重,如你所言此番這一劫后已進到第三重,豈不是歷一次死劫而晉階兩重?照這個進度,我再歷一次死劫就可以突破到第五重?”
白輕衣失笑,“哪有這么便宜的事!你全身經脈寸斷,若非我的凰者之氣,死劫便成真了,哪還能飛躍到第三重境界。”
從鬼門關上轉了一圈被人揀回一條命的那人毫無感恩自覺,猶厚顏笑道:“下次歷劫,你還會幫我吧?”
白輕衣搖頭莞爾,“外力在前四重歷死劫時有用,歷心劫卻是無效。否則,我家先輩亦不會幾百年來只得一人渡得九重破入虛空。”
衛希顏頓時沮喪,原以為抓住了一線回家的機會,結果卻是渺茫大于希望!
白輕衣見她喪氣,一笑如清風,“希顏,修真之道,本是艱險重重。你如有心,云家人的命運未必不能改變。”
衛希顏獨立于雪山谷口之外,白輕衣在這和她分手后仙蹤又渺。
“希顏,你母親的事并不簡單,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真相,這種磨煉對你的修真之路將有莫大益處。”白輕衣的話猶飄蕩在她耳邊。
“何時可再見輕衣?”
“修真者因緣相聚。”白衣飄拂而去,灑脫毫無掛礙。
衛希顏長長吁出一口氣,希望雖然渺茫,總好過毫無頭緒。為了希文,修真之路再難走,她也要闖上一闖!
她目中射出堅毅之色,清嘯一聲振衣而起,向成都府城方向快速掠去。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