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狹小密閉,空氣滯澀。
某種無形的靜謐充斥在空氣中,令人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巫燭站在他身前一步之遙的位置,明明還有段距離,但不知是不是對方的視線太過有存在感,溫簡言就是有種安全空間被壓縮和侵犯的錯覺。
他擰著眉:
“……那就抓緊時間。”
巫燭的眼珠不知何時變成極深的暗金色。
面前的青年微微偏著頭,淡色的嘴脣抿著,鎮定之下,是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侷促。
白皙皮膚下,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溫熱的血液在下方泵動著——即便有衣物的遮擋,他依舊能嗅到那帶著人類體溫的血肉馨香,蓬勃而甜美。
“咬哪裡?”
“…………”
聞言,溫簡言愕然地看了巫燭一眼。
他沒想到對方會問出這個問題。
溫簡言皺眉凝視著面前的人,眼底少見地染上了困惑,似是陷入了沉思。
這還是那個曾將他困住,宣示他靈魂所有權的巫燭嗎?
見溫簡言久久沒回話,巫燭歪了下腦袋:
“嗯?”
溫簡言一個激靈,似乎這纔回過神。
“什麼?”
他想起了巫燭的問題:
“哦,手腕。”
說著,溫簡言挽起袖子,把手伸了過去。
巫燭看了他一眼,俯下身,把冰冷的嘴脣貼在了他的手腕上。
“……!”
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在對方嘴脣貼在皮膚上的瞬間,溫簡言的尾指還是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尖銳的牙齒陷入皮肉,溫熱的鮮血被吮離傷口,帶來一種目眩般的錯覺。
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變慢了,幾乎令人難以忍受。
思緒忍不住放空,開始不受控地遊移。
明明是如此純粹、如此功利的行爲,但卻因被咬的位置是他自己選擇的,而顯得……好像是他在主動似得。
事情性質似乎因此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這件事本不該如此……
溫簡言在腦海中苦苦搜索,找尋著合適的形容詞。
對。
曖昧。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溫簡言腦海中莫名產生一種荒謬的想法——他媽的,巫燭還不如和以前一樣從不詢問來得好!
被自己腦海中的想法嚇到,溫簡言站立不安,有些急躁:
“結束了沒有?”
“嗯。”巫燭的回答簡短。
得到肯定的答案,溫簡言鬆了口氣,這才低頭看向自己的“臨時盟友”。
剛剛注視燈泡太久,暗淡的光線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黑斑——在有些被幹擾的視線裡,黑髮的男人自他的手腕處擡眼看來,一雙金色的雙眼熠熠生輝,嘴脣也被染上了人類鮮血的顏色。
溫簡言把手往回抽,但卻被對方的手指控制在原處。
“等等。”巫燭說,“差一點。”
他垂下眼,再次將嘴脣貼上了對方的手腕。
溫簡言看到對方探出舌尖。
冰冷溼潤,像是蛇信般血紅,緩慢地舔過受損皮膚,靈活柔軟,格外煽情。
“?!”
溫簡言被燙到似得哆嗦了一下,他一個激靈,避之不及地掙脫對方的控制。
雖然有些意外,但反正已經結束了,所以對於溫簡言突然大幅度的動作,巫燭也不太介意。
和剛纔相比,他的身形明顯凝實了,不似剛剛那樣虛幻,聲音也穩定了不少。
巫燭舔了舔沾血的脣角,瞇起雙眼:
“謝謝款待。”
溫簡言低下頭,匆忙掃了眼自己的手腕。
——傷口已經癒合了。
巫燭:“就是下次換個位置——”
溫簡言咬緊牙齒,擠出一聲冷笑:“……下次?你還想有下次?”
巫燭顯得有些疑惑:“爲什麼?”
回想了一下自己剛纔的全部作爲——明明開始前有好好詢問過對方的意願,結束之後也十分體貼地清理了傷口,甚至還道了謝,一切都和書中描述的紳士行徑半分不差,他不明白人類爲什麼顯得更加不滿了?
溫簡言:“……”
他也被問住了。
“沒有爲什麼。”溫簡言乾巴巴地說道。
巫燭:“可是……”
溫簡言飛快打斷了他:“沒有可是!”
“好了,我直播間關閉的時限快到了。”
以免巫燭打破砂鍋問到底,溫簡言忽然臉色一正,擺出了十足公事公辦的態度,語速快而密:
“無論是對直播間施加影響還是隱匿身形都隨便你,總之別讓鏡頭捕捉到你,懂嗎?”
在這一點上,溫簡言也確實沒說謊。
每天夢魘允許關閉直播的時長太短了,幾乎還沒來得及多做些什麼,就又要到強制開播的時間了。
沒想到,巫燭閉目半晌,擡起眼:“不行。”
溫簡言:“……什麼?”
“兩種方法都不行。”巫燭說。
無論是干擾直播間內觀衆們的認知,還是在直播間鏡頭下隱匿身形,這兩種方法在此刻都失效了。
“這裡受夢魘的掌控程度太高,我無法施加太多影響。”巫燭解釋道。
由於夢魘的嚴防死守,即便是在之前的副本之中,巫燭也影響力有限,只是由於那些副本里原本就有他的碎片存在罷了。而【幸運遊輪】作爲一個嶄新的副本,卻並沒有巫燭的碎片存在。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還是巫燭第一次以近乎完成態的本體進入單個的副本之中。
“而且,我本身的力量也受到了很大限制——非常大。”
巫燭皺皺眉,低頭注視著自己已經凝實的手掌,似乎對自己現在的狀態感到十分不適應。
“沒關係。”
對於這一點,溫簡言倒也沒太驚訝。
自從【育英綜合大學】副本以來,他和夢魘可以說是徹底撕破臉了,正因如此,夢魘是絕不可能不防他一手的。
“你回戒指裡來就好。”
忽然,溫簡言想到了什麼,補充道:“並且不要隨便出來。”
和【育英綜合大學】副本不一樣,這一次,他沒有強制性的束縛手段了,所以,巫燭完全可以自由出入——可這不是溫簡言想要看到的。
“可以。”
巫燭答應的倒是很乾脆。
但是,他卻沒有立刻行動,而是繼續說道:
“但你要每天進來一次。”
溫簡言:“……什麼?”
巫燭忽而傾身,用那雙金色的雙眼定定注視著溫簡言,像是看透了他將自己丟進戒指裡,除了關鍵時刻之外就再也不準備拜訪的準備:“如果你想我乖乖待在戒指裡,不出來打擾你,就每天進來一次。”
“只要我找到和你相關的情報,或者是下到了足夠深的層數,就肯定立刻通知你的。”
溫簡言目光有些遊移。
“每天。”
巫燭加重語氣。
頗有溫簡言不同意就不配合的架勢。
“………………”
溫簡言低頭掃了眼時間——直播間強制開啓的時間快要到了——他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道:
“行,每天。”
巫燭滿意了。
他俯下身,在溫簡言的嘴脣上快速地親吻了一下。
“?!”
溫簡言一驚,甚至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對方就已經消失了。
【誠信至上】直播間:
“啊啊啊,開了開了!”
“我靠終於開了,你們知道剛剛那段時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真的抓心撓肝,度日如年!”
可是,伴隨著屏幕亮起,觀衆們卻大失所望。
“啊?怎麼這都回來了……之前甲板上到底發生什麼了,總感覺錯過了一段很重要的劇情!!!”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投訴!都給我投訴,取消關閉直播的功能!!!!”在他們羣情激奮的時候,終於有人注意到了主播的奇怪神情。
“嗯?是我的錯覺嗎,主播看上去似乎有點怪怪的。”
“啊……好像確實?”
屏幕中,青年定定站在原地,單手壓在嘴脣上,表情飛快變換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看上去似乎有滿腔的憤怒,但卻無從發泄。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問題,他的臉似乎有點發紅。
*
第二天。
由於溫簡言昨天晚上超出常理的住宿選擇,一到第二天,陳默等人帶著滿腔疑惑,急不可耐地來到了負九層。
負九層的空氣潮溼度明顯增加了,不過,空氣中卻沒有太多的血腥味,顯然昨天晚上這一層並沒有被入侵,不過,應該也只限昨晚了。
在看到溫簡言全須全尾地出現在面前時,衆人才終於長舒了口氣,提了一整晚的心終於得以放下。
陳默皺眉問:“究竟怎麼回事?你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
溫簡言這纔將自己昨天晚上的行動說出——當然,是隱匿掉了巫燭存在的版本。
在聽到溫簡言居然主動突破了天花板的限制,回到了甲板上時,所有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簡直是瘋了!!!
不過,溫簡言沒給衆人發問的機會。
“總之,我找到了去往駕駛艙的路,並且發現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情報,”他深吸一口氣,道,“船隻的航線並不是在往前開,而是在後退。”
“等一下,什麼意思?”
黃毛眨巴眨巴眼,露出迷惑的神情,“可我們不是剛剛纔從主播大廳裡開出來嗎?後退的話,是我們接下來會重新回去嗎?”
別說黃毛,其他人也一臉茫然。
船在往回開……
這件事實在是有些太超出常理了。
“不。”溫簡言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出自己思索一整晚的猜測,“我懷疑,從這艘船開始將積分作爲燃料起,它就已經在往回開了。”
說到底,他們所在的大海是虛構的,尤其當他們的位置是在主播大廳內的時候——也就是說,他們所能看到的,都是能被僞造的。
只有當遊輪成爲副本、離開夢魘製造的虛假海域之後,真相才能出現。
聞雅深深擰起眉頭,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你的意思是……”
“——幸運號遊輪很有可能不是夢魘的造物。”
駕駛艙內的陳舊船舵、扭蛋機內的黑影怪物……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幸運號遊輪可能並非表面這樣,是一個嶄新的、純粹由夢魘創造出來的娛樂設備。
“主播大廳只是遊輪曾經的航線終點。”
它或許是以更異常的形態,從更遙遠的地方開過來的,被夢魘改造成了現在的樣子。
溫簡言輕聲說,“而現在它正在倒退……直到退回起點。”
此話一出,衆人皆寂,眼底滿是愕然。
“……”
“你是說,幸運號遊輪……是從別的地方開到主播大廳來的?”
許久之後,陳默才終於緩緩開口。
“現在正在退回到它的起點?”
溫簡言:“對。”
——即便是對於他們這些見多識廣的主播而言,這也是一個過於膽大、過於出格的猜測。
“等等等等,”瑪琪用力揉摁著太陽穴,像是要藉此緩解用腦過度導致的副作用,十分費解地問,“這究竟是個什麼原理?”
“不知道。”溫簡言說,“我已經把我的所有猜測告訴你們了,除此之外,我和你們知道的一樣少。”
常飛羽皺起眉頭:“也就是說說,等遊輪現回到起點,我們才能離開副本?”
溫簡言:“是的。”
“大概需要多久?”季觀神情凝重,問道。
在副本內生存所需的花費在成倍上漲,不僅僅是房間的費用,現在就連侍應生都開始向他們討要“小費”,而溫簡言的資產需要支撐全隊的生存。
按照這個勢頭消耗下去,可能最多不出三天,再龐大的資產也要花的一乾二淨了。
“不知道。”溫簡言說,“不過,我懷疑……航向接近終點需要花費的,可能不僅僅只有時間而已。”
就像從主播大廳駛出,變成副本所需要的是主播投入賭場的積分一樣,遊輪抵達航向終點,也同樣需要所謂的“燃料”。
溫簡言:“無論如何,想要接近答案,我們都需要深入這艘船的更深處。”
此話一出,衆人的眉宇間都浮上陰霾。
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負四層賽馬場的慘狀。
如果想要通關負四層,進入到第五層,就必須要需要參與那場血腥的投注。
溫簡言似乎感受到了氛圍的變化,適時地開了口:“好了,沉重的話題先到此爲止,進入負五層的事讓我來想辦法。”
黃毛一怔:
“那我們今天……?”
“雖然現在暫時沒辦法進入到負五層,但是,想要存活下去仍然需要足夠的金錢。”
溫簡言晃晃手機,“祁潛等下就到了,今天你們和他們一起行動,儘可能地在負二層撈錢。”
雖然負二層賠率不算高,但是他們已經摸清了這一層的核心規律,再加上兩位靈媒的助力,雖說無法賺個百倍千倍,但至少是小賺是足夠了。
“只是這一次,保險起見,他們恐怕不能再上紅色賭桌了。”
當天賦不再成爲硬性限制同時,也意味著一旦被捉到出千,會付出無比慘重的代價。
08號荷官當初所表現出的忌憚就是先例。
陳默皺皺眉:“‘你們’?你今天不來?”
“是啊,”溫簡言聳聳肩,“有點別的事要做,蒐集蒐集情報什麼的。”
陳默狐疑地看著他。
溫簡言:“……你什麼眼神?”
陳默:“至少我不會一個人半夜跑到甲板上去。”
聞雅:“說起來這個,我剛剛就想問了……你是怎麼從甲板上活著回來?”
在副本剛剛開始的時候,聞雅就曾見到過甲板上的慘狀——那絕不是一個人隻身犯險,就能輕易前往、順利歸來的難度——尤其這個人還是溫簡言。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對方,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溫簡言:“……喂。”
“不要誤會,你的實力自然毋庸置疑,”聞雅解釋道,“但人人都有不太擅長的領域——你的很明顯是作戰。”
溫簡言:“……”
你還不如不解釋。“甲板上浮屍的密度不高嗎?不,不可能。”這個想法剛出現就被聞雅否定了,她探究地看向溫簡言:“真的沒有什麼別的情況發生,嗎?”
溫簡言:“…………”
有是有。
但也不能說啊!!!
他總不能說是有個不確定到底是什麼但肯定不是人類,甚至還在個別幾個副本里當過BOSS的存在——跟過來了,不僅見過血動過手啵過嘴、關係不清不楚一團亂麻,而且現在還被裝在他的戒指裡隨身攜帶著,和他約好天天見面吧!
溫簡言哈哈乾笑一聲:
“可能是我運氣好吧……”
聞雅:“?”
陳默:“?”
【誠信至上】直播間內所有觀衆:“?”
“什麼好?你再說一遍?剛剛好像信號不好沒聽清。”
“你開玩笑的對吧,快告訴我你在開玩笑,不然我今天要做噩夢了!”
溫簡言:“……”
真的很受傷。
*
在搪塞了過分敏銳的聞雅,並且和祁潛陳默等人作別之後,溫簡言坐上了電梯。
電梯“叮”地一聲在負七層停下,電梯門外,是一道熟悉的身影——仍和記憶中一樣衣冠楚楚。
不過,和上次不同,這一次費加洛並沒有讓溫簡言多等,而是已經早早地等候在了那裡,他一到,就立刻投來了熱切關注的目光。
費加洛擡手碰了碰帽檐,衝著溫簡言露齒一笑:
“早上好。”
溫簡言一邊點頭以作應答,一邊擡手將小費丟給身後的侍者,侍者的臉上立刻出現了熟悉的諂媚微笑。
“您小心腳下。”
溫簡言走出電梯,伴隨著嘎吱一聲響。電梯門緩緩在他的身後關閉。
“不得不說,您昨天的提議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望著向自己走來的溫簡言,費加洛笑意盈盈。
【死海古卷】已經被神諭競拍得手,按照常理來說,他們的交易應該已經中止了纔對,但是,昨天晚上溫簡言的反應卻和他的預期完全相悖。
在那種情況下還要維持交易,試圖從神諭手裡搶東西的,不是瘋子就是蠢貨。
不過……
當對象是溫簡言的時候,卻又好像出現了第三個選項?
過於強烈的好奇令費加洛甚至願意把自己的暗殺任務稍放一放,不再著急著完成神諭的委託,而是先配合溫簡言,按照他的意思繼續走下去。
“所以,您究竟準備做什麼?”
看著不遠處的溫簡言,費加洛那雙狐貍般細長的雙眼深處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但是,和表情不同的是,他的語氣卻哀怨而曖昧:“看在我一晚上都沒停止想您的份上,給我稍微透露一下?”
“……”
溫簡言步伐一頓,下意識低頭看了眼手上的銜尾蛇戒指。
但是視線剛一動,他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不對,自己爲什麼要心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