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球場旁一處用蜀錦圍成的幛房內,燒藍炭爐裡跳動著豔紅的火苗,二皇子趙允佶將馬鞭丟於候在一旁的內侍,眉梢挑起,朝參知政事府方家三郎撇嘴笑道:“瑞郎,你的球技是愈發精湛了,先纔對那廢物的攔截十分漂亮。”
方鏌瑞拱手道:“是殿下指點有方,只不知我先才那一攔,大皇子可會懷恨在心了?”
“他懷恨在心又如何,想我前次害他摔斷腿,瘸了三個月,他不也敢怒不敢言嗎。”趙允佶翹腳坐在墊了軟褥的矮塌上,雙手隨意地搭著祥雲紋背靠,一臉輕鬆適逸。
立在場外頭的內侍探得消息,回幛房稟報,“殿下,大皇子訓斥球侍後,離開了馬球場。”
“沒點本事還輸不起了。”趙允佶冷笑,“他去哪裡了。”
“回殿下,去霜溪砸冰了。”內侍躬身謙卑,這是大皇子同旁人說的原話。
趙允佶和方鏌瑞聽得是哈哈大笑起來。
“大皇子別落入冰河中才好。”方鏌瑞笑道:“既然大皇子去了霜溪,那下半場怕是不會來了”
“別理那廢物,他來不來沒所謂。對了,今兒除了我邀請來觀球的世家,還有誰過來瓊林苑了?”趙允佶先才隱約瞧見馬球場旁晃過幾名穿靛青制衫的女娘。
“回殿下,是工學堂的學生。”
“哦。”趙允佶頜首,未多加在意,他有更關心的事要問方家三郎,“瑞郎,你真不打算娶鄭家女娘了?”
提及鄭家,方鏌瑞眼中現出不忿,都已經過去兩月,他爹還逼著他向鄭家道歉,甚至威脅要殺了他的若煙。
“殿下,鄭家女娘皆嬌寵任性氣量小,在下實是吃不消,之前殿下不是希望我娶國子監祭酒府的女娘麼,聽聞國子監祭酒府的女娘俱溫婉賢淑,我亦與父親說及此事了。”
“呵,我還讓你娶廣將軍府的嫡女,你怎麼不聽。”趙允佶擺弄著雕成麒麟狀的手爐。
方鏌瑞登時變了臉色,“殿下,萬萬不可,廣將軍府是武侯世家,女娘多蠻橫無理,真娶了過來,方家豈不被鬧得雞飛狗跳,我爹也不會同意的。”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無非是想護著那叫甚若煙的樂伎,真是被狐媚子迷了心竅。”趙允佶怒其不爭地瞪了方鏌瑞一眼,其實趙允佶亦好女色,可他有原則,從不碰煙花風塵內的女娘,哪怕是有京城第一美女之稱的春香院花魁李詩兒,他都未正眼瞧過。
方鏌瑞面上雖有愧色,可眼神卻很堅定,“殿下不了解若煙,她是一名奇女子,下官這輩子都不會辜負若煙了。”
“你不辜負若煙,就要辜負我嗎!”趙允佶將手邊打馬毬的鑲藍寶石月杖重重摔到地上。
方鏌瑞大驚,撲通一聲跪下,“殿下息怒,殿下吩咐的事兒下官每一件都辦妥了,斷不敢辜負殿下的期望,不敢誤了殿下大事,至於若煙,還求殿下放過她吧,她是無辜的。”
“呵呵,我看你是被你爹嚇壞了,我可未說要殺若煙。”趙允佶站起身轉了轉脖頸,“我只是不希望你因爲一名女伎,同方參知傷了父子之情,你該明白,我是十分敬重方參知的,走吧,下一場馬球賽開始了。”
趙允佶喜怒無常,方鏌瑞驚出一身冷汗。
趙允佶與方鏌瑞走出幛房,又看見站在籬樁後頭,身穿製衣的工學堂女娘。
趙允佶腳步微微一滯,雙眸微闔玩味一笑,方鏌瑞立即瞭然,走至趙允佶身旁,諂媚道:“殿下,沒想到工學堂內還有這等姿色的女子,尤其是那個兒玲瓏的,堪稱絕色了,我命人去打探一二。”
趙允佶佯怒道:“用不著你多事,這種未長成的我還看不上,管好你自己便可。”說罷大跨步地往馬球場內走去。
方鏌瑞舔舔嘴脣,過一兩年不就長成了麼,他可得留意著,必須讓二皇子高興了。
而王芷蓉和林馨壓根未察覺到這些,還在伸了脖子往裡頭張望,二人素來不十分對盤,這會兒雖在一塊,也只不鹹不淡地胡亂評論那馬匹。
另一處,趙允旻還未行至霜溪,便已將盯梢他的人甩開。
趙允旻望著在暖陽與微風中輕顫的梅花,微微一笑,轉身朝梅林深處行去。
瓊林苑的梅林開著柔白與淡粉兩色冬梅,每一朵梅花皆託著晶瑩薄冰,雪霧時不時散起,朦朦朧朧間梅林猶如瑤池仙境一般。
趙允旻專門挑了不會碰見人的曲徑小路走,直到一座假山闖入視線,才堪堪停下,隔著銀裝素裹的寒梅枝椏,趙允旻擡頭朝假山望去。
假山頂上的小亭子裡有一抹靛青色身影,梳著工學堂最典型的圓髻,手執工筆在白簿上寫寫畫畫,偶爾擡頭眺望遠方,又很快垂首塗起來。
趙允旻好笑,工學堂來的這十幾位女娘,看來只有華琬是真來找靈感的。
一陣寒風嗚嗚刮過假山上的小亭子,華琬握筆的手指已經被凍得通紅,幾乎要沒知覺了,華琬趕忙放下炭筆,將手指藏進身旁的棉手籠裡來回揉搓。
華琬歪著腦袋,思緒隨風紛飛。
雪映寒梅之景真的很美,瞧著就像首詩似的,若她是文人,此刻一定會有感而發,揮毫而作數十首,就如前朝那誰寫的,‘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春’。
光想想就很美,可惜她不會作詩,但她可以試著將梅雪的意境和精神融到首飾之中。
假山石亭算是梅林中的最高處,華琬舉目能看到遠處如瑩白玉帶的霜溪,偶有幾個黑點般的人影在霜溪旁跑來跑去,看不清哪個是何矜,哪個是如英了。
華琬的視線一點點往回收,真真是花遲素豔,層冰積雪,幽谷幽香,就不知此逸韻有幾人能懂,華琬在沾沾自喜,她覺得自己能懂個三四分。
華琬正要完全收回目光,忽然發現假山石亭的正前方站了一位身著淺藍色錦緞袍服的郎君。
似乎感覺到了有人在看他,郎君仰首望過來,二人目光相碰,幾片孤芳的梅花順北風在空中打旋兒,除此之外,二人的視野乾淨得幾乎不染一絲塵埃。
郎君的嘴角緩緩流淌出清清淺淺的笑意。
華琬臉一紅,趕緊低下頭,是他啊,說來這郎君和花還真有緣,第一次在石榴花開得正好時忽然出現,第二次是中秋節,那時她們置物房的金桂剛好開了,郎君跑來偷……恩,來拿她墨寶了,第三次在梅花林裡,又不期然地遇見。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郎君的出現,便連梅雪都剎那失了顏色。
爲遮掩心頭莫名升起的悸動,華琬執筆愈發快地在簿子上塗畫,她分明在繪梅花簪,卻怎描出一個人來,罷罷,趕緊擦了去。
“畫的很像,若不要,不如送我,擦去了多可惜。”
清朗的聲音猶如纖纖玉指撥弄瑤琴,很好聽,卻將華琬嚇的跳起,險些兒將簿子都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