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以誠相待(2)
無法數清究竟打了多少下,柳云若只聽見自己的呼痛聲越來越低,他想再不求饒他就要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沒準兒宣德盛怒之下真的會打死他。強咬嘴唇忍了兩板,在胸膛中積攢了一口氣,他顫聲開口:“皇上,饒了我吧……”
宣德轉過身,以為他終于屈服,抬手止住了行刑,用盡量平和的語氣問:“要說了嗎?”
柳云若“呼”地吐出一口氣,天,終于是停下了。他喘息了好一陣兒,才輕輕喚了一聲:“皇上……”聲音帶著遲疑的痛楚。
宣德咬著牙等,等他把一切告訴自己,然后自己就能把他擁起來,吻著他的額頭說“沒關系”。他只需要一次真心實意的坦白。
那一刻屋里太靜,竟然能清晰地聽到柳云若臉上的汗水落在地上的聲音。過了好久,仍然被摁在凳子上,看不清臉色的人兒終于呢喃著道:“奴婢……沒騙您,奴婢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哀婉痛楚的聲音聽起來讓人無限憐惜,可是宣德知道這仍然是虛情假意的敷衍——連稱呼都是如此周到。
抬起頭仰視著華麗的水晶宮燈,宣德將一些滾燙的東西緩緩從胸膛里壓下去,他覺得可笑,九五至尊的皇帝第一次傾注感情,卻連一個太監都打動不了。柳云若給他上了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課,叫做“背叛”。
低下頭的他真的笑了,笑自己的愚蠢。曾經武則天一道敕令能讓隆冬之際百花盛開,這就是皇帝主宰天地的威嚴,令行禁止眾生臣服,神明都無法抗拒。而他,又何必如此苦費心力去探求這個人在想什么?
他把柳云若留在身邊時太后反對,他笑著解釋也就是當個玩意兒,明智寬和的母親沒有像預料中那樣責備他“荒淫**”,只是送了他八個字:沉而不溺,迷而不惑。現在看來,母親竟是對的,只當他是個玩意兒,讓他像以前一樣卑賤一樣畏懼自己,不是也挺好么?歷朝歷代的皇帝不都是這樣過日子么?
想通了一切的宣德又恢復了冷然蘊藉的神情,輕笑一聲道:“饒了你?不論別的,你也背過《□□內訓》,知道私自出宮是什么罪名?”
“知道……”柳云若咬了咬牙,鼓起勇氣道:“……內監私出宮禁,杖一百。”他說出數字的時候,臀上疼痛不堪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不過就算要打一百杖也是有數的,挨一下就少一下,不像這樣沒有頭的責打,讓人疼到絕望。何況他今天已挨了這么多,若是僥幸宣德仁慈一點把前面打過的也算上,估計也沒剩幾板子了。
“嗯,”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宣德微笑著在他身邊踱了兩步,“你出去了三次,就是三百杖,沒錯吧?”
原來他是這樣算的……柳云若輕輕哆嗦了一下,勉力抬起眼睛,想看看宣德是怎樣的神情,一片明亮的燈光中只恍惚見到那惡意的笑容。他灰心地低下頭,打吧,能挨多少是多少,只當這個身子不是自己的了,他唯一的一絲信心是覺得宣德不會要他的命。他會留著他,不管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折磨。
宣德卻沒有命令行刑,摸摸他的頭發笑道:“可是三百杖打完就得讓人把你拖出去埋了,太后在齋戒,朕也下了不許殺生的旨意——這樣吧,朕容你分開受責,每天,”他看了看柳云若被血浸透的褲子,思索了一下,想說一個讓自己心臟不會抽搐太嚴重的數字:“二十板吧,從明天開始,不會有性命之憂——你真應該感謝太后。”
他的語氣似乎在表明自己是多么寬仁大度,讓接受恩賜的人只能感激,想拒絕都不行。
“是,臣謝太后恩典,謝皇上恩典。”柳云若機械地重復著,被折騰到現在他只求今晚別再挨打就好,根本沒有精力去想明天的事。
宣德心頭的火又是一躥,但今晚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打他了,便轉臉對兩個拿著板子的太監冷然道:“你們兩個就辦這事!若有徇私縱情,你們就替他領責!”沒等兩個心驚膽戰的太監叩頭,他一拂袖子已大步出了屋子。
黃儼無奈地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柳云若,什么也來不及說,趕緊出去要給宣德打傘,哪知被宣德一腳踢了個筋斗。他忍著疼爬起來,讓太監們都把傘收了,追著皇帝進了雨幕里。
按著柳云若的太監一松手,柳云若身子一歪便從凳子上跌下來,明倌兒幾個趕緊上前扶著,秦倌兒手腳并用爬過來,哭道:“柳公公!柳公公是我沒出息,我對不起你!”
柳云若伏在地上喘息了一陣,緩緩抬起頭,凄然一笑道:“傻孩子,說什么呢,是我帶累你受苦了……”秦倌兒越發放聲大哭,其他幾個小太監今天受了大驚嚇,被他一勾,頓時哭成一片。
柳云若抬了一下手臂,想幫他拭拭淚,無奈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手抬到一半兒就落下了,這些許的用力都讓他眼前一陣眩暈,又喘了口氣才勉力吩咐:“……扶我到床上去,柜子第三個抽屜里有藥,幫我敷上些……給秦倌兒也敷些……”
被扶到床上,明倌兒輕輕褪下他的中衣,幾個孩子“哇”得一聲又哭起來。柳云若不問也猜到屁股上有多慘不忍睹,但現在疼得麻木了,清洗傷處和上藥倒也沒那么難忍。他只是覺得累,耳聽見一片哭聲覺得心里陣陣厭煩,他嘆了氣道:“我沒事了,都去睡吧……讓我靜靜,靜靜……”
他現在只想蒙頭睡一覺,但還不行,他知道還有很多事情必須想。比如,這件事最后該怎樣跟宣德交代;比如,他明天還約了人,自己不能出宮了,該怎樣送信兒出去;比如,今天和趙王第一次正面接觸,這個人首鼠兩端,和他說的話,談的事,都要仔細梳理一下……
小太監們熄了燈,黑暗中他半睜著眼,只聽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輕輕敲打他一身的傷痛。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無情的風雨,怕是也飄進了西內禁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