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沉思往事(2)
柳云若出了會兒神,慢慢開口:“我的母親,原來是秦淮河上的名妓,能歌善舞,艷幟高張。淮安世家公子梅文康秦淮一游,兩人一見相許,訂下婚約,梅公子也許諾回家稟過雙親就來迎娶。母親那時已經懷孕,為了嫁入豪門,傾盡一生積蓄為自己贖身。誰知及近臨盆,梅公子卻稍來書信,說家里不許青樓女子進門,要母親忘記他,另擇嘉婿。母親雖然憤慨,卻也只能生下孩子,那就是我。”
他這樣淡淡說來,宣德卻聽得愣住了,看他的風流才調,傾世氣度,原以為他一定是世家貴公子,卻不知身世是如此地凄涼。他不由問:“你母親為何不去找他?梅家難道忍心自己骨血流落在外?”
柳云若苦笑一下:“母親贖身時已將積蓄耗盡,待產之時皆是靠變賣首飾度日,哪有財力遠赴淮南?梅文康在家有妻有子,并不稀罕這樣一個私生子。”
宣德默然,癡心女子負心漢,古已有之,詩經里就說“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霍小玉蘇小小,這些絕代風華的女子,講的也都是始亂終棄的故事。只是這些故事到那女子也就了斷了,不像這個故事里,居然有了一個孩子。
這樣出生的孩子,在如此沉重的感情里獲得了生命,背負著父親的罪和母親的恨,一生下來就有注定的缺失。宣德稍稍往后一想,便覺得心頭酸重,環在柳云若腰間的手臂便緊了一緊。
“然后呢?”
然后,不管是多么低賤的生命,依然要成長。日子不僅僅是窮困,母親生下他,在還未出生時就已后悔,曾哭求著穩婆將孩子溺死。待孩子平安生下,抱在懷中,那樣的小,那樣無辜,又讓她心有不忍,一個猶豫留下了他,于是錯上加錯。雖然她并不喜歡孩子。
那個時候她還美麗,即使在愛情中挫敗過一次,依然對未來抱有幻想。靠著變賣首飾和姐妹們的接濟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身體剛一復原就想要重返秦淮。她希望靠著容貌和才華可以重新撿回以前的風光。
可是歡場也是競爭激烈的地方,她退出一年多,早有更新鮮的面孔代替了她的位置。何況她又是高傲,不肯降格以求去那種低賤的地方接客,她嘗試著接近那些達官貴人,企圖尋求一個托付終生,畢竟她曾是秦淮上一朵名花,有無數男人拜倒裙下。可是她的故事已人盡皆知,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對男人只是可有可無的消遣,曾經的那些海誓山盟,突然就變了含著輕視的挑剔目光。
她再一次遭到打擊,比梅文康的背叛還要沉重,至少那個時候她還有希望。她不明白這是她自取其辱,像所有漂亮但是不幸的女人一樣,她怨天尤人,怨天是怨命運的不公,尤人,她能怨恨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她像一個仙女被扔在了泥淖里,對將來的生活充滿無助和恐懼,這種恐懼只有拖累了她的柳云若可以發泄。
在柳云若的記憶里,母親從未善待過他,她亦是受過高雅訓練的女子,不會粗暴地打罵他,她對他只是冷淡。沒有愛撫,沒有擁抱,甚至數日不同他說話,她撫養柳云若像養一只動物,給他食物,放在那里可以不寄予感情。她帶男人回家的時候,任憑孩子躲在簾子后邊乞求地望著她。
這是比打罵還要可怕的殘忍。柳云若開始只是惶惑,他看見別的母親對待孩子的方式不同,以為自己不乖,出于孩子的天性,他努力用最天真的方式討好母親,可是母親只是厭煩地推開他,說你一邊玩兒去,別讓我看見你。
慢慢地,他明白了有些東西無法乞求,漸漸懂得了沉默,他天生注定比普通的孩子聰慧早熟。一個沉默無語的孩子會帶來恐懼,而且因為太像母親的緣故,容貌過于秀美,像女孩子一樣纖弱,同齡的男孩兒也不喜歡和他一起玩耍。
一個五歲的孩子,知道自己對生活、對親情、對友愛不能有所企圖。只是非常孤獨,常常依靠在墻角,看著夕陽西下,別的孩子一一被母親召喚回家,覺得眼眶酸熱,卻沒有淚水,那個時候他已忘記了如何哭泣,因為母親非常討厭他哭。
柳云若五歲那年,母親終于決定嫁人。太多背叛讓她疲憊,她不再幻想金堂玉馬的生活,只想要平靜和溫暖。有個姓柳的書生一直喜歡她,并不嫌棄她曾經的神女生涯,愿意善待她和孩子,于是兩人成婚。母親嫁給他并不因為愛他,她只是想要找一個人來依靠,她知道自己的容貌隨著歲月的消磨,會越來越不值錢。
柳云若也終于有了一個姓氏。
柳生不過是個秋風鈍秀才,考了兩次沒有中舉也就放棄了。沒有錢財和地位,賴以為生的菲薄收入不過來自教授幾個孩子讀書的束修。但是為人溫和老實,他教柳云若讀書,發現這個孩子聰慧到讓人瞠目結舌,記憶力強到過目不忘,一年時光便念完四書五經。他對待柳云若除本能的憐憫外又多了幾分希望,他自己科場無望,覺得柳云若長大后必能為他爭氣。
養父開始教導柳云若怎樣做一個讀書人,簡直覺得他非要中狀元不可,教他讀書寫字,因為期望很高,所以至為嚴格。柳云若努力地學習,一個剛剛懂事的孩子學這些東西是辛苦的,但他心中歡喜,連養父的責罰都心悅誠服。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關注,被珍惜,被期待。
因為家境貧寒,晚上連多余的燈都不能點,一盞油燈要供他和養父兩人看書,柳生便將柳云若抱在懷中,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看得困倦了,柳云若便依靠在養父懷里睡著,柳生用自己的手托著他的臉,慢慢放倒他。柳云若聞見柳生手上有墨的清香,還有紙張的稻草味。他覺得自己好像躺在一片稻田里,有風輕輕伏過。
他無數次對上天乞求,只要時光停留在現在,只要柳生可以繼續做他的父親,他并不想長大,并不想去考什么狀元。他因為從小的缺失,即使到手的感情也覺得惶恐,唯恐失去。
可是她的母親卻并不珍惜這得之不易的平靜生活,僅僅兩年,她又重蹈覆轍,只因為梅文康再次來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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