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沉思往事(3)
那天母親帶柳云若出門,她為他買了一身新衣,親自為他梳頭,柳云若驚喜到手足無措,母親從未如此好好打扮過他,雖然他的容貌好看到會讓人心疼。母親帶他來到一間華麗的房子,一桌山珍海味前坐著一個豐神俊朗的男人,母親嬌媚地對他笑,讓柳云若叫那男人“爹爹”。
那男人穿著光鮮的衣衫,風度翩翩氣質高貴,他用微妙的目光打量著柳云若,伸出手對他說,過來。
柳云若盯著他的手,他的手細致白嫩,帶著一枚很大的戒指,上面的綠寶石璀璨地晃眼。柳云若心里想的是柳生的手,手心粗糙,手背上還有凍瘡的裂紋,總也洗不去的油墨味道……他哆嗦著向后退去,母親上前拉住他,把他硬往前推,他哭喊起來:“他不是我爹!”。
這個人不是,這個人不會將他抱在懷中,不會把著他的手教他寫字,這個人看他的目光里沒有愛。因為所得不多,年僅七歲的他對感情的判斷至為敏銳,已經能夠憑目光判斷一個人是否愛他。
他奮力掙扎,突然一口咬在了母親手上,母親急痛之下打了他一記耳光,不過也放開了他,他用盡力氣向外跑去,后邊隱約聽見那男人的驚呼。
外面在下雨,江南的春天總是陰雨連綿,整個城市被悲傷的濕氣彌漫。柳云若奮力地跑,他的臉很痛,口中有腥咸的味道,他那個時候想,原來雨水是熱的,味道是咸的。他在一片朦朧中辨認著回家的路,他只乞求讓那個男人不要走。
因為很少出遠門,柳云若并不熟悉回家的路,他在雨中跌跌撞撞,走了無數的冤枉路,他很累很餓,以為自己會死掉。突然一雙手從后邊抱起他,在他耳旁溫和地說,不要亂跑。
回過頭是柳生憔悴又含著愛憐的眼光,柳云若怔怔望著他很久,輕聲道:“爹爹,對不起……”
他滿懷羞恥,不僅僅是因為他亂跑,是為柳生還肯接納他而惶恐。
柳生用手輕輕撫摸他被打腫的嘴角,說乖,我們回家吃飯。
雨水從柳生的下顎滑落,墜落在柳云若的手上,居然也是暖的。
空曠無人的青石板路上,柳生抱著他往回走,柳云若伏在養父的肩頭,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衣衫被水一泡是刺骨的冷,肚子很餓,知道回家也沒有可口的飯菜。可是柳云若的心里無限富足,這種被保護、被需要的巨大愉悅掩蓋了所有殘酷的真相,覺得他擁有了整個世界。
母親沒有再回家,再見她是兩個月后,養父帶著他到衙門里去認尸。
柳云若后來才知道母親的一些事情。梅文康來南京參加殿試,與舊情人相見,這個女人風韻猶存,又為自己生下孩子,吃過許多苦頭,多少心有愧疚。母親再次為他的柔情俘獲,她天真的以為昨日的一絲愛欲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改變。梅文康考試的日子里,她拋棄了兒子和丈夫,盡心盡力服侍他。她覺得自己又有了希望,梅文康雙親已逝,她幻想他金榜題名后,能夠給她一席之地。
他梅文康也確實金榜題名,可是他歉然對這個女人說,他依然不能娶她,因為他的夫人要隨他上任。
希望,再失望,那種打擊的力量過于強大,足以摧毀一個人。其實摧毀母親幻覺的并不是那個薄情的男人,而是時間,她終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機會。
若要接受現實,便要重新回到那狹小陰暗的房間,過窮困局促的生活,陪伴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在無盡的勞作中慢慢衰老。她是太過驕傲的女人,絕不甘愿。她選擇了報復。
她和梅文康最后一次歡飲,第二天這個男人就要回家,回到他高貴的妻子身邊。她為他付出一生光彩,卻始終得不著他,她也決不讓別的女人得著。酒酣耳熱的時候,母親拿出事先藏好的匕首,深深扎進梅文康的腹部,她的力量不夠,一刀不足以致命,就□□再扎,一次又一次。他曾對她許下的諾言,他對她的虧欠,她讓他用血液償還。
然后她服下了亦是事先準備好的□□,伏在梅文康的尸體上從容死去,同生共死,這是他們誓言。也許她還是愛他的,否則哪來這么深的恨?如果沒有感受過幸福,又怎會懂得絕望?
處理過母親的后世,柳云若被養父領回家去,他們穿過巷子,遭遇無數奇特目光。他也開始學著以一個成人的方式思考問題,母親已死,柳生不再有撫養他的義務。若是富貴人家,大可算是行善積德,就像養一只小貓,將他隨便丟在哪個角落,給點吃的,就可解決問題。可是柳生不是,他自己糊口都很艱難,若還想娶親,怎能容得再有一個孩子拖累?
那天回家柳生為他做飯,紅燒筍,他知道柳云若愛吃什么,這些東西連母親都不知道。柳云若捧著一只小小的飯碗不動,他想這是不是他和這個男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頓飯。
吃飯。柳生淡淡說,有命令的味道,他始終對待他是父親的身份。
“你是不是要走了?”柳云若抬頭問,他的眼中有淚水,但是相當的鎮靜。這讓柳生驚詫了一下,他知道這孩子聰慧早熟,卻沒想到七歲的年紀已是成人的方式,單刀直入,勇敢果決。那雙凄惶的大眼睛讓他心疼。
柳生撫撫他的頭發,語氣溫和,吃飯。
柳云若和養父都不再提起母親,他想沒有母親他一樣可以活下去,只要爹爹在他身邊。
生活依舊是艱難,柳生每日要去書館教書,柳云若就打理家務,他已學會做飯,灶臺太高,只能站在凳子上,常常被燙傷手臂。他卻從來只是將傷處藏在袖子里,把做好的飯菜捧給柳生,直到傷處化膿被柳生發現,一邊訓斥他一邊給他摸上雞油。雖然刻骨的疼,他的心中依然是歡喜。
為了貼補家用,他學著別的孩子去挖竹筍,去抓蝦,換來柴米。柳生不知米缸里的米究竟有多少,只當他是貪玩,狠狠地責備他,他要他好好讀書,他們這樣的境遇,只有讀書能夠出人頭地。其實柳云若并未耽擱功課,他天生的智力,注定普通孩子學一天的東西,他一個時辰就可領悟。他卻是甘心受他責罰,因為知道這個人是關注他的,他對感情的需求異常強烈,別的孩子吃飽便滿足,他卻寧可挨餓,只要有人愛他。
他對這個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男人,傾盡他小小生命里的所有依戀。
可柳生始終愛的是他母親,有時候會望著他黯然出神,怔怔唏噓道,你真像她……
柳云若愕然,他幾乎記不得母親模樣,母親喜歡化艷妝,而且他也很少敢正面直視她。柳生出去的時候,他拿來鏡子自照,昏暗的銅鏡里映出一張清秀的臉,如同一朵蒼白的梔子花,那個時候他還不懂這是美麗,只覺得無比憎惡。
是這張臉讓養父無限悲傷,他忽然伸手出來掌摑自己,直打得雙頰激辣辣腫起來。他只想要留住這個男人,用什么代價都可以。
可是連如此簡單的希望都無法實現,勞累、哀傷,讓那個溫和的男人一點點垮下去,他終于在柳云若十歲那年病倒。大夫說是癆癥,暫時不會死,也沒有好起來的希望,只是臥床不起,每日搜腸抖肺地咳嗽。
這樣沉重的打擊,柳云若卻依然要支撐下來。沒有錢買藥,他便自己跑到藥堂去,說愿意做事,報酬是給養父的藥。藥鋪的坐堂醫生很快發現這孩子的好處,整整一面墻的小抽屜,說一聲要取什么藥,立刻能準確無誤地找對地方,比已經學了兩年的伙計還要快捷,且又識字,略略一教就能認識那鬼畫符樣的藥方。老醫生動了愛才之心,收了他為徒,教他醫術藥理,柳云若學得很用心,不僅僅是圖那一點點聊以糊口的工錢,他幻想能夠治好養父的病。
柳云若每日在藥堂學徒做事,還要按時跑回去給柳生做飯煎藥,稍稍有點時間就拿來讀書。柳生依舊督促著他的功課,晚上躺在床上,要柳云若背書給他聽。柳云若一邊背誦,一邊聽見柳生的咳嗽聲,感覺身上的皮膚一點點收緊,好像被擁抱著,便覺得溫暖。
這樣的艱辛,他并不覺得苦,只求時間為他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