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死又何懼(2)
這樣暗中留情的行杖,全靠手腕上的力氣維持,比普通行刑要費勁很多,那些膀大腰圓的錦衣衛也都累得氣喘吁吁,手臂發軟。
柳云若卻只是在一次次刑杖落下時抽搐著,他的嗓子啞了,叫不出聲音。廣場上雖然人頭攢動,對他來說,卻是廣漠的寂靜與荒涼,所有的痛苦得不到發泄,只有他一個人能體會,懂得。
明媚的陽光灑落在他身上,柳云若覺得自己像一只翅膀被碾碎的蝴蝶,無力地摔落在泥土里,很疼,疼得快死了。
每一次疼痛的時候,他都想,他還能不能乞求,請他們不要打了。或者是向宣德乞求,對他坦白一切,請求他的寬恕。宣德是這個世上唯一能夠結束他苦痛的人,讓他釋放掉內心所有的恐懼,和那讓他心力交瘁的深情。
他伸展了一下手指,卻發現他的手無法動彈,才想起來這是已經失去的東西。一如宣德之于他,似乎一直在身邊,又遠得無法企及。他無從向誰求告,便只能在這疼痛而孤獨的守望中堅持著。
到第五次行刑侍衛換手的時候,柳云若又暈了過去。鐘法保頭上都見汗了,只好再次叫人把他潑醒,并且向第六輪上來的侍衛遞去一個眼色,雙腳又向外分開一些——這是宮中舊例,雙腳外張便是示意杖下留情,不能把人打死。他這個時候也顧不得被大臣看出來,只怕一不小心柳云若死了,皇帝一定拿他陪葬。
其實這個時候打輕打重,對柳云若來說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下身早已麻木,沒有了任何痛感。雖然被冷水潑得睜開了眼,意識卻仍沉沉地陷在一片昏亂的迷蒙里,分不出清醒與暈迷的界限。那一聲聲響亮有力的報數,煎熬的并不是他。
那些圍觀的大臣早說不出什么感覺,一個蒼白的少年,下身浸在血泊里,在粗大刑杖的擊打下只有寂靜無聲地微弱顫動。這寂靜有些脫離真實,似乎是不小心一腳踏到一朵玉蘭花,柔嫩的花瓣支離破碎,流出的是紅色的**,依然是美,卻讓人內心惶恐毛骨悚然。他們不知為何,在春日的陽光下覺得冷。
“七十八?!薄捌呤?!”“八十——”
報數的校卒喊到這最后一個數目,報數者將余音拖得很長,就在這拖音中,兩只帶血的刑杖重重砸在木臺上,悶雷一般的聲響,讓值房中的宣德渾身軟弱無力地坐了下來。
鐘法保因為緊張,出了一頭的汗,現在一口長氣吐出來,才覺得全身涼嗖嗖的,心想就是讓自己親手操起棍子打人,也不至于這么狼狽。他又看了一下柳云若緊閉的雙眼,趕緊提氣喊道:“行刑已畢,列位官員,散——”
觀刑的官員們都不想多說什么,似乎無法對柳云若同情,卻也再說不出那些激昂的言辭,只好低著頭潮水一樣向端門涌去。
宣德隔窗眺望,兩個侍衛曳著白布,將柳云若向宮門內拖去。有幾個小太監提著水桶,開始擦洗地上殷紅的血跡。清水潑上去血跡迅速擴散開了,顏色變淡,再用白布一擦,就消失不見,可是在宣德的眼里,卻依然有塊淡紅色的斑點擦拭不去。如同身體受過的傷,即使皮膚能夠愈合,卻依然在某個深不可測的地方,留下痕跡。
等大臣們走散了,宣德才能出來,所以他回到乾清宮的時候,太醫們已經在給柳云若處理傷勢了。首先沖入視線的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紅,讓宣德幾乎嘔吐。他強支著精神走到柳云若床邊,一群太醫看見他,慌忙都跪下行禮。
宣德聽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動,似乎要破碎了一樣疼痛,他說不出話,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來。他在柳云若床邊坐下,看到柳云若的臉卻是平靜而深沉,沒有任何痛苦的神情。
宣德伸出手撫摸他的臉,不顧有大臣在場,熱淚盈眶,自從那天柳云若被帶到錦衣衛監牢,他就被那種失去的恐懼包裹。這些日子各種巨大的壓力讓他疲憊到幾近崩潰,直到此刻,這個人才終于又躺在了這張床上,終于回到他身邊來了。
還好錦衣衛的那些掌刑侍衛訓練有素,臀腿上雖然打得慘不忍睹,但都是外傷,沒有損傷筋骨,太醫用了最好的藥,說是一個月內就能痊愈。比較麻煩的是手,關節處軟骨斷裂,宣德問能不能恢復,太醫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把握。
幾天來柳云若一直昏迷著,還好在受杖前服了藥,不至于毒血攻心。卻也因為外傷太重,高燒不退,即使用冰塊來敷也沒有用,嘴唇燒得干焦,一陣陣地顫抖抽搐。
宣德幾乎不敢離開他身邊,太后來看了一次,嘆了口氣,也沒有勸什么,只讓在柳云若房中給宣德另置了張床。可是黃儼還是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皇帝伏在柳云若枕邊睡去,多日沒有修理的胡子和暗黑的眼圈,讓一貫注意儀表俊美軒昂的皇帝似是老了十歲。
柳云若在幾天后的傍晚睜開了眼睛,只是因為失血過多,連一點點光線都覺得兩眼刺痛,不得不再次合上。那一閃極其模糊,卻有熟悉的感覺牢牢抓住他飄忽的意念,讓他不肯就此放棄,而是努力聚集起神志與力氣,再次睜開眼,幾個虛無的影子晃動了一會兒,終于凝聚成一個清晰真實的形象。是宣德憔悴的、沉睡中的臉。
他還想不清楚事兒,只覺得無限的憐惜,本能地想伸手撫一下,稍稍一動,感覺到手上一陣鉆心的疼痛,才發現兩只手上都打了夾板。受刑時的情景立刻被拉回腦海,原來有些東西是注定失去的,他的心中稍稍一驚,隨即平靜下來。這里已不是幽暗的監牢,也不是陽光刺眼的西內禁苑,這里是乾清宮,宣德照顧他的地方。
宣德聽到聲音,猛然驚醒,怔怔地看著柳云若,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他撫著柳云若的臉輕聲道:“你醒了么……嚇死朕了……”
一切的背叛和恩怨都成了杳如云煙的過往,只有撫摸他的感覺是現實的。
柳云若的臉色蒼白淡定,微微一笑,雖然無限疲憊,卻讓宣德覺得,這黯淡的房間都綻放出光彩,像是長久的寒冬后忽然復蘇的春意。
他撫摸著柳云若的脖子,用自己的額頭抵著他的額頭,他輕輕道:“不要再離開朕了,好嗎?云若,我愛你,真的愛。”
柳云若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的臉頰蹭上了宣德臉上的淚水,滾燙的肌膚和冰冷的淚水,兩種溫度都是刻骨銘心。他啞著嗓子說:“好……”
宣德拿來一杯蜜水,將柳云若的上身放在自己懷里,用小勺慢慢地喂他喝。柳云若伏在那個溫暖的懷抱里,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說,只是貪婪地享受這甘甜的滋味,讓這細細的水流緩緩滑過咽喉,滋潤他的身體,他的感情。
或許那個“好”字是脆弱的,無法兌現的,卻在這一刻,讓他能夠遠離那支離破碎的結局。他想棲息在這個溫暖的巢穴里,哪怕一刻就好,他太累,渾身是傷,快死了。他并不怕死亡,卻怕那種與死亡同在的孤獨。
窗外的夕陽有血紅的輪廓,透過窗子,將屋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暖色。
這時,慈寧宮里的太后在佛前念誦心經: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不知她是在為柳云若還是為自己的兒子,祈求佛祖的保佑,或者只為安慰自己內心不詳的擔憂。
五蘊皆空方能度一切苦厄,無奈世人癡惘,菩薩空有慈悲。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打完了,偶和鐘法保一樣出了一身汗。親們也不必罵了,偶保證這是小柳最后一次被打pp
還有,各小劇場貌似已開張,掠導攜小柳宣宣等演員親臨現場,歡迎各娛記,有問必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