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同室操戈(1)
宣德聽罷這個漫長的故事,一時說不出話。他從小生在帝王家,登基之后俯視蒼生,雖然也知道民生疾苦,但是和這樣一點點聽來不同,尤其這個人會讓他心疼。沉默了片刻他勉強一笑,無法對故事本身做出任何評論,文不對題地說:“怪不得有傳言說你是白狐轉(zhuǎn)世……”
柳云若大約是說得倦了,拿起桌上的殘酒抿了一口,淡淡道:“是,有人知道我和他初見的緣故,以訛傳訛,不知怎地就變成了這樣。”
他輕輕撫著柳云若的臉:“你應(yīng)該早點告訴朕。”
“有什么用呢?”
“若你早點說出來,咱們便不至于對峙那么久,你也可以少受點苦。”
柳云若笑起來:“可我依然是叛臣逆子,皇上會因為我身世可憐而赦免我么?大抵犯罪的人,自己說起來都有不得已的隱衷,若是可以作為減刑的理由,刑部的大牢怕是要空了。”
宣德?lián)u頭:“國法是另外一回事。朕一直對你甚為戒備,數(shù)度刁難你,皆因以為你心里只有漢王。”
柳云若倒覺得有趣了,回過頭道:“那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么?”
宣德輕笑起來:“現(xiàn)在朕知道,你未必多愛他,你不過愛著心里一直無法滿足的空缺。高煦僅僅是早朕一步而已,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倘若是朕,或者另一個不相干的人,你也會義無反顧愛上他。”
柳云若迷茫了一下,從小他都是壓制自己的人,雖然文章可以寫得花團錦簇,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卻從不愿對別人講。第一次將所有往事和盤托出,也是第一次和宣德說了這么多話,居然沒有一句是謊言,這已讓他覺得奇怪。宣德這樣替他剖析,讓他聽到自己矛盾重重的內(nèi)心,他倒失去了判斷力,不知道宣德的話是真是假。
真的是這樣么……大約是酒上來了,他忽然腦子一熱,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可以相信他的話,他抬起頭望著宣德笑道:“皇上,既然如此,那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放了他,劃一塊封地,讓他當(dāng)個無權(quán)無職的王爺終老一生?”
宣德皺了皺眉,輕聲道:“高煦畢竟是謀反罪,朕只是圈禁,已經(jīng)法外施恩。你若是覺得對不起他,朕可以讓他以前的王妃進去服侍。”
“算了……”柳云若看他面露難色,也知道自己要得過分,一句“法外施恩”還原了宣德的身份,他企望一個皇帝為他廢除國法么?黯然一笑揉揉額頭,“皇上恕臣酒后失言,呵,居然醉了……”
大概是夜色太濃,或者是自己也有了酒,宣德看不見柳云若眼睛里翻涌的黑沉沉的絕望,聽不見無聲的乞求已將他的心臟頂?shù)狡扑椤:芫靡院笮虏琶靼祝鞘俏ㄒ灰淮危麄冇幸粋€機會改變那慘淡的結(jié)局,是他自己拒絕。
這時夜風(fēng)吹來,宣德也覺得冷,看看爐中的炭火都熄滅了,柔聲道:“既然醉了更受不得風(fēng)寒,回去安置吧。明日朕帶你進山,好好玩幾天。”
柳云若撐著桌子站起來:“皇上……要臣服侍么……”
宣德看他醉眼迷離,心神有些蕩漾,但也知他此時經(jīng)不得云雨,扶著他笑道:“你都這樣了還怎么服侍?來日方長,朕不急這一日。”他一伸臂將柳云若橫抱起來,笑道:“朕送你到床上,小心著,可別吐朕一身。”
柳云若躺在他手臂上,睜眼就看見深藍(lán)的天幕,眼前出現(xiàn)的畫面,卻是江南濕漉漉的青石小路上,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孩子,慢慢地走。從那個時候,他開始迷戀這樣強有力的懷抱,或許,宣德說得對,漢王只是恰好出現(xiàn)。
倘若那個時候遇到的是宣德……他順著這個假設(shè)想下去,自己也會愛么?不知道,命運里沒有也許,愛了就是愛了。愛不是排隊打酒那么簡單,可以隨便換一個順序,或是重新來過。
他醉得人事不知,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宣德早已起身,大概是出去面見大臣。柳云若看見同來的靈倌兒在收拾行裝,才隱約想起,宣德原說今天要起駕進山,大約是因為他睡誤了時辰,才耽擱了。苦笑一下,大臣們?nèi)羰侵溃乱汀皵嘈洹敝伦霰容^了。
宿醉之后頭仍有些痛,讓人拿一碗綠豆湯來,靈倌兒把碗捧給他,有意無意在他手上輕輕一捏。柳云若心中一凜,用調(diào)羹小口喝著湯,找了個借口把房中的其他人都遣散了,靈倌兒又去關(guān)了窗戶,這里不比皇宮,服侍的人多有不認(rèn)識的,時時都需小心提防。
柳云若輕聲道:“是不是王爺那里有事?”
靈倌兒一言不發(fā),撩起袍子,撕開自己的中衣夾縫,將一個巴掌大的紙片遞給柳云若。柳云若接過一看,不由皺了皺眉,隨記又淡笑一下:“這些小爺,真是一天也不讓人安生。”
靈倌兒低聲道:“王爺想問問公公的意思。”
原來越王瞻墉竟然將江湖刺客扮作王府護衛(wèi)混入行轅,準(zhǔn)備明日宣德進山行獵時刺殺皇帝。越王瞻墉是宣德的同胞弟弟,張?zhí)笥H生,一旦宣德出事,理所當(dāng)然是他即位。他鋌而走險,一方面固然是不滿宣德削藩的種種舉措,更重要的是孫貴妃產(chǎn)期在即,萬一孫妃誕下皇子,他就多了一個競爭者。
大約是覺得諸王已經(jīng)同仇敵愾反對宣德,且他的地位最高,越王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自己是皇位的繼承人,這樣機密的事情,居然沒有回避鄭王。卻不知鄭王在諸王中年紀(jì)最長,參與政務(wù)最多,怎會甘心一個弟弟爬到自己頭上。
柳云若思忖了一下,鄭王把這消息透給他,看似是和他聯(lián)手,其實不過是想借他之手除去越王。按照鄭王的想法,他一定會將此時呈報宣德,抓來越王的侍衛(wèi)一審就可問出真相。但這樣一來,外面的傳言,就會是宦官離間皇家骨肉陷害王爺,別說那些本來就看他不順眼的大臣們會扣他一個干政的帽子,太后更會恨他入骨,隨便找個借口就能要他的命。
柳云若輕笑了一下,果然是一箭雙雕。這就是政治,雖是盟友,也要防著從背后給你一支暗箭。他對靈倌兒道:“你告訴王爺,作壁上觀即可,這里一切有我。”
靈倌兒得了他的話就出去了,柳云若在窗前看著他的背影,細(xì)白的手指隨意敲打著窗欞。心里暗暗好笑,鄭王看似心思縝密,底子里卻透著怯懦,這人成不了大事,以后還真不能倚重。
隨行官員的名字一個個從他心里流過,想到守備李隆,此人手握京畿兵權(quán),他正愁無法拉攏,何不送他一件大功?柳云若微微地笑了,這時一片楓葉被西風(fēng)吹落,飄進來墜落在他肩頭,他拈起來,輕輕吟道:“九月霜秋秋已盡,烘林?jǐn)∪~紅相映……”
忽然想到他進宮正好一年了,他所做的種種布置已經(jīng)初見成效,比預(yù)想的還要快些。若是幾個藩王一敗,太子即位不再有障礙,他是不是應(yīng)該把原定的十年之期縮短了?
他被這念頭驚了一下,要加重藥的分量么?要親手毒死那個人?那個向他許下“生同室死同槨”的人,那個靜靜抱著他,聽他訴說往事的人……宣德雖給他諸多傷害,卻也有恩情,自小他就是心存惶恐的人,知道世間人情冷暖,故而一絲絲的暖意恩情也讓他珍惜。柳云若只覺心中一陣陣刀割樣的痛,讓他全身軟弱無力,如同被釘死在某個懸崖峭壁上,不能上不能下,又知道最終逃不過去。
宣德說來日方長,卻不知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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