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生蛛子和離草
昨夜下過雨。
她踩在微潤的泥地上,數著自己的步子。
普天之下,萬物如塵。這是她回看來時之路,眺望遠方的感慨。
她拒絕了鴉黃和蒙絡想要跟隨的好意。
走一段,歇一段,她對自己的情況很清楚,清楚到每一滴流淌在血管裡的鮮紅液體流動的速度,是否走到了分岔路,她都知道。
靠在嶙峋怪石上,淡然一笑。
雲岫望著遠方的青山,碧波,藍天,似乎一切如常,一切都在按照上天設定好的軌跡行進。
她自己亦如是。
她很想抽身,走出迷谷,去尋找花鈿留下的謎題答案,但她不能,窺探往事已是讓她快要成爲一個空殼子,儘管表面如常,虛浮的內裡教她自嘲了好一陣。
她又一次把上腕脈,這幾日裡,這個動作就快被養成習慣了。
她草草翻了幾頁。
荒涼至此。
“世子爺在沙城。”仿若看穿了雲岫心裡那點盤算著的小九九,葉驚闌睨她一眼,“是已故世子妃留下的物事。”
很長一段話,說得很快,咬字甚是不清楚。
“我以爲……你是信我的。”葉驚闌兩指間夾著一張紙,紙上與雲岫燒盡的東西一模一樣,只是字跡不同,這種一筆一頓的寫法,有九成把握是蒙絡寫的。
再往前,是孟寒初的長眠之地。
“我想不透這破爛的地方有什麼熱鬧可湊。”他壓低了聲音,手掌落在她的肩頭,“倒是你,獨身到這裡,是怕我先你一步發現了什麼?”
“待蒙歌回來,教他管束一番。”
頭上投下一片陰翳。
還是給那隻賊精的猴子看了去。
沒人願意分出眼角餘光給他們,因爲每一種藥草都必須用上十足十的精力對待。
他細細呢喃,如對著情人溫柔耳語,耳鬢廝磨纏綿悱惻的溫存。他的手扒住墓碑使自己不因情緒波動而倒地,手腕上的一線深紅貼在了冰冷的石塊上。
他的指腹抹過碑上一撇一捺,與撫摸情人的臉頰一般繾綣深情,罩在墓碑上的傘正巧將他罩在其中,他跌坐在墳前,眉眼含笑。
他的眉頭緊蹙。
果然是蘇翊。
“怎會?”
“敢問這位小哥,離草和生蛛子怎麼區分?”
雲聚,天暗,似有雨。
只一秒,葉驚闌的眉頭微蹙,又舒展。
少女狡黠一笑,眨了眨眼,“難不成教我去撒謊?”
“葉大人可有帶到迷谷之中?”
他只有在見到雲岫時纔會出聲說話。
他小心地撐開手中的大傘罩在墓碑上,以指腹溫柔地撫過墓碑上的名字,眼中蘊著些微淚光。
雲岫聽得這悅耳的嗓音,不由得擡頭,一禮,道:“蘇大夫。”
山路不是特別難走,卻是讓人走了一程又繞到山後再走一程。
帶上門。
有人往竹篩子裡倒了許多幹藥草,兩人輕輕晃動篩子,篩出的粉末剛好落在棉布上。
雲岫識趣地離開。
雲岫拈住那紙,反問道:“這上面不過是些人名罷了,而沙城之事已成定局,我閒來無事順手理了理思緒,無過錯吧?”
大雨如期而至。
當年他一籌莫展時,從皇都傳出的消息是爲了奪帝位趕著歸京的元三皇子被途中悍匪亂刀砍死。
笑什麼?
她垂眸,不自覺地笑起,衆生皆苦。
山風太急,掃進了他的心境。
豆大的雨珠子打在身上,雲岫沒有避也沒有躲。
“確實,這裡不會有兩個無趣的人爲了偷一張信箋而特地寫個預告信而成爲官府的眼中釘。”
平穩而緩慢。
牆上有一幅圖。
笑中帶淚,像極了晴天裡的紛紛雨,只是他沒有落淚。
如曾停所說,山勢陡峭,許多藥師會失足跌下山崖,運氣好的,半身不遂,運氣不好的,屍骨無存。因故這些藥師早在多年前就開始培育藥草,這麼幾年過去了,還是沒能真正避免去懸崖峭壁採藥。
同一個死鬼解釋……
雲岫不解地望著那微顫的背影,蘇翊在笑……
“不無可能。”
他的脣微動。
八月的天,說下雨便是下雨。
事實正如她所料。
那個自稱不是懸壺濟世之醫而是墮入無間的魔的小大夫。
“來了!”流光脆生生地應了,又一瘸一拐地往少女所在位置走去,他嫌自己走得慢了,乾脆兩步一跳。
案幾上是一盞沾了灰的油燈,油燈旁擺著一本冊子,翻開了面。那破破爛爛的冊子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詳細記錄了每一個病癥的藥方子。
走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要是平日裡,她定是足尖點地,躍起落下時便到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蕪雜。
“以後可別再讓我做這些事了,蘇大夫知曉了定會責罵我。”
她猛然一回頭。
只一眼便能看出他腰上的羊脂白玉不菲價值。
“我想,不是。”他說起另一座城裡的趣聞,瞇起了眼,“據說瀟挽留書一封要同那位大盜比試誰先奪了鎮南王府上的寶貝。”
物盡其用,纔是最好的結局。
“好。”
雲岫將手中的紙團成球,掌間凝集內力,再次展開時,紛紛揚揚落下的是殘屑。
兩個賊的賭約,讓她興味全無。
他不知雲岫正站在小徑拐角處,偷瞄著這裡的情形。
她無心再窺視屏風後的風光。
“走吧。”雲岫覺得自己暫時不想了解兩個賊瞧上了什麼東西,估計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什麼物事值得兩人去偷?”
“意料之中。”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能讓緒風一路追到江楓城,幾過盛京而不入的人,怎會任由他在沙城中久待?
葉驚闌搖搖頭,否定了雲岫的想法,“江楓城裡出了一個大盜,惹得人心惶惶,財主們白天不敢出門,尋花問柳也少了許多,連吃飯喝水都握著自家寶庫的鑰匙,睡覺時還在枕下放了一把刀。饒是如此,那個大盜悄無聲息地造訪後,他們的財物便能少上一半有餘。”
醫者,無法自醫,何其悲哀。
她頓住了腳。
他忽而想起了什麼,接著說道:“蒙絡這幾日和你相處的多,沒有同你胡說些什麼吧?”
“我,不治。”醫者瞧病講求“望、聞、問、切”,觀其面色,脣色,再念及那日剛到迷谷時他懸絲把過的腕脈,蘇翊還是輕輕搖頭,“姑娘,心願未了,不如先去了了心願吧。”
“緒風去了江楓城。”
每一步,都與泥濘相依。
她推開屋門之前捂好了口鼻,仍是被撲面的灰塵嗆得不行。
葉驚闌只笑笑,不置可否,或許在他心中,也認同了雲岫的想法,三人一齣戲正好給淺霧嫋娜的花朝城驅散了綿綿雨季帶來的愁怨。
“明日來請這裡的藥師瞧瞧是真是假。”下了決定之後,她不再叨擾藥園子裡的人了。
寒初的傷口有毒,他以己身渡了毒,最後沒能留下她的性命,自己也入了元清淵下的套。
因故,那日白綾被傳旨太監麻利割斷後再探過了寒初的鼻息,確認身死,元清淵回頭對他說的那話,僅僅是一句忠告。
寥寥寫意,雲深處的山水人家。
雲岫深吸一口氣,平和自己的心情。
有兩個藥師拉著一張大棉布鋪開在地面。
大多是常見病癥,如傷寒之癥,跌打損傷,想來是蘇翊曾記下放在這裡,供來此尋不到他的病人自行抄錄的。
“迷谷是個好地方。”葉驚闌說道。
“鎮南王府上能有什麼寶貝?”想來,最是清貧的鎮南王府裡恐怕除了燕南渝這個寶貝疙瘩之外,什麼也不會有。
葉驚闌徑直揭曉了謎底,“一張信箋。”
“離草……”雲岫有些玩味地念道。
終歸是醫者仁心,蘇翊雖不願意破了誓言,但他還是每日送到了續命之藥。
流光的嘴脣有些乾裂,他下意識地舔著嘴脣,“外形相似,氣味相似,只能靠嘗。”
屋子裡各處陳設維持原狀。
他的兩隻手指往上頂了頂斗笠,讓這兩人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拂袖,往回走,與雲岫擦肩而過。
玄青色的衣角暴露了來者的身份。
世人皆傳他是心傷難愈,只有他自己知曉,他那如夏花一般的生命,本該是璀璨絢爛,如今只能靜如秋之落葉,等待無常來收了魂。
這裡剛剛好能看見蘇翊在傘下坐著,不偏不倚。
這裡恰好是一處崖口,孤墳坐落於此,覽盡世間浮華。
收了傘,傘面的雨滴簌簌滾下,滲入鬆軟的泥地。
在她走後,流光不解地問站在竹篩子另一邊的少女:“爲何要我撒謊?”
繞了一大圈,是一個藥園子。這裡的藥師有老有少,皆是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打理藥圃。
“無過錯。”他只得這樣答著。
她沿著小徑往屋後繞。
他背過身的那一瞬,嘆了一口氣。
“姑娘眼岔了。”有一跛腳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那是離草,量大產幻。”
“你猜猜看。”
少女和流光一人攥住大竹篩子的一處,相對而站。
難不成這兩個賊要去搬了燕南渝?
正是應了那句“人在做,天在看”,免了他想方設法殺皇子,給蘇家蒙羞。賊老天終於開了眼!
她展顏一笑,悄聲說道:“葉大人來湊熱鬧?”
“一個巴掌拍不響。”
他在聽見雲岫刻意踩踏出的腳步聲後,舒展了眉,放寬了心。
真真只能是吊著一口氣罷了。
他想仰頭大笑,奈何天生的性子與狂傲不搭邊,他只能偷笑好一陣子。
雨停。
雲岫忽感疲倦,天旋地轉的眩暈感如潮水般襲來,衝擊著她最後的清醒,天地顛覆,在眼前波折。
醫廬破的不堪,想來蘇翊自數年前就關了這醫廬的門,不再管顧這處是否破敗。
“百靈,你又在戲弄流光了。”一個老者撫著自己的長鬚,頗有仙風道骨。
墓碑上的字跡深淺不一,應是蘇翊自己用手雕刻出的,她半跪於墓前,手心觸及墓碑的冰涼。
“姑娘,這裡不大歡迎外客。”
雲岫瞧著圈出的一小塊地裡種植的矮小植株,褐色的細桿,細密的枝葉,喃喃道:“生蛛子。”
“要下雨了。”似在提醒雲岫,因爲這裡並無別人,而他也不愛同別人講話。
“整日胡說。”那個接了蒙歌的位置滿嘴跑馬的小姑娘和鴉黃相遇之後,院子裡可以擺臺子唱戲了,一想到這個,雲岫有些頭痛。
“……”
“瀟挽姑娘?”
“你是懷疑曾停當初給的藥裡邊……”
葉驚闌心中一凜,隨後釋然,“在蒙絡隨身的小匣子裡。”
倏而收手。
百靈人如其名,說話如婉轉歌唱,她撇撇嘴說道:“師父,是流光先招惹我的。”
“不如組個戲班子到花朝城中熱鬧一番?”
雲岫努力辨識他無聲的言語——她沒有惡意。
唯有一條幹淨平整的小徑上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他眼尾彎了彎,像是直接越過了雲岫,穿過了厚重的泥土看見了那個冷麪女子。
手掌展開在眼前,五指盡數伸展,就著天光,他凝望腕上一線深紅。
她壓住一波又一波的暈眩,勾起脣角,“我想去上邊看看。”
“流光,來搭把手。”在一羣忙碌的男子中冒出個身形姣好的少女,倒算是稀奇了,她端著一個大竹篩子,叫喊道。
雲岫想到葉驚闌曾單獨封存了一部分藥材。
簡簡單單的屋子裡除了這個案幾,便是放在案幾前的一把交椅,上面墊了軟墊子,軟墊子已被蟲蛀壞了,落下細小的洞,若是用手一碰,定會瞬間朽掉。
長得極其相似,恐怕一般人是分不出的。
蘇翊囁嚅著脣,但云岫分辨不了他說了什麼。
茅屋懸在門前的藥葫蘆失了原本的顏色,竟發出了綠芽芽。在一片荒蕪之中,新生的綠竟那麼扎眼,就像逢絕境時被給予的名叫希望的稻草,實際上救不得命,伸手拽住卻失了本來讓自己握住的某處一線生機,反而跌入更深的谷底。
少年名叫流光,年歲不大,看樣子只十七、八左右。
難怪蘇翊當日會自稱“雲中客”,他的心一直在外遊蕩。
果真很無趣。
傘面上清脆的聲響漸漸小了。
人道是晴帶傘,飽帶糧。雲岫覺著,古人誠不欺她。
“這不,拍響了。”百靈往自己的臉上輕拍。
“你這丫頭……”
老者正了正自己的斗笠,不再管這兩人之間的事。
百靈別過臉,臉上是難掩的厭惡與嫌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