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為了甩開文清揚的暗暗追隨,回到府中時天色已晚,匆匆趕回院落,卻在路上被弟弟安元行截了住。
“憐姐快些想好托詞吧。”他望著我有些焦急。
我有些詫異,“發生什么事了?”
“爹已尋了你多次,府中也讓人翻了個遍,就只差掘地三尺了,正氣著呢。”
“哦?那爹現在呢?”
“剛剛佟大人來了,正和爹在書房商議什么事,趁著這時間你就趕緊想想怎么蒙混過去。姐你也真是,身子那么弱還到處跑,爹不急才怪,還有大娘那,估計現在正在你房里守著呢。”
因元行是父親二房所出,不像我與哥哥都是母親所生,故他喚母親為大娘,不過二娘紅顏薄命,生了元行沒多久便香消玉隕,元行便由母親一手帶大,是故與我們并無多大隔閡。
“連娘也驚動了?”我暗付待會該如何說辭。
“我就說不該出去吧。”菱兒在一旁嘟著嘴,看來還是為著我對文清揚的冷漠生氣,這丫頭,總是搞不清狀況。
“真不該出去嗎?”我戲謔著斜睨了她一眼,她被我瞧得又羞又惱,無奈地輕跺了腳不再說話。
我輕笑,回轉頭,卻發現元行直愣的眼神直奔菱兒而去。
暗暗嘆息,又是一苦心癡情人。
也罷,既然爹娘都已發現,也不用急著偷摸回櫻雪院了,我留了菱兒下來,也算我對元行的一份姐弟情誼,獨自向父親的書房走去。
書房本來就地處靜幽,現下更是連個下人都不見蹤影,想必是被父親遣了開。
看來定當是頗為機密的事,本想退回去不打擾,卻又敵不住心中的好奇。只因佟弋江不過四品而已,在朝中勢力甚微,除了他女兒佟瑾月當上淑妃外,真可謂無所大建樹,中庸得緊,他又怎會有機密事件與父親商討?除了他女兒那條線,我真不知道他還可以從何知道些父親所不知道的事,而他女兒所知道的事……自然跟宮里脫不了干系。
皇宮,崇賢……事到如今我才發現自己竟如此深深地思念著他,想著他的一舉一笑,想著他最后那哀傷的眼眸,寂寞的背影。深入骨髓。
怕是永遠抹不去了……
深深仰天長嘆。
“誰在外面?!”屋里一聲嚇,緊接著一道人影閃出,望見是我,怔了住,“憐兒?你怎么來了?”
“爹。”甫嚇得驚魂未定,我輕輕拍著胸膛,“女兒聽說爹尋了女兒多次,特地過來看看爹有何事。卻不想打擾到爹與佟大人商談要事,女兒這就回去。”
福了福身,正準備離開,卻因佟弋江的話頓住了腳,“臣已打擾安相多時了,既然皇后娘娘與安相大人有事商談,容臣先行告退。”
我詫異地望著他,卻只看到他與父親對望一眼,父親微微點了點頭,然后他當真低眉順目離了去。
等他走得遠了,父親微一示意,我便隨著父親踏入了書房。
垂手立在一旁,望著徑自負手賞畫的父親,半晌無言。
“憐兒你回來已有多少日了?”
父親突然轉過身來望著我,我微微一怔,垂了眼眸,“已有大半月了。”
“竟已有大半月了……”父親仰天長長喟嘆,“憐兒知道佟弋江為何來尋爹么?”
心頭悄悄一驚,卻仍是斂著眉目,“女兒不知。”
“那你想知道么?”
訝異地抬起頭,對上父親的眼眸,炯炯有神卻又閃著復雜的光芒,讓人看不透。
“想或不想?”見著我沒何反應,父親近一步逼了來,緊盯著我,仿佛所有心思都被瞧了去。
我驚得退了一步,一手撐在了身后的桌案上,心頭一慌,下意識垂下眼簾,“不想。”
感覺到那頭父親突然頓了住,抬頭望去,只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失望,整個書房安靜得可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感覺自己手心汗濕一片,父親突然開了口,帶著隱隱的頹敗和無奈,“你先下去吧,爹想一個人靜一靜。”
暗暗松了口氣,挪步子時才發現腳竟已軟得使不上力。
“不要再隨意出門,記著自己的身份。”甫走到門口強自鎮定的步子為著父親這一句話頓了住,暗暗嘆了口氣,“女兒明白。”
回得櫻雪院時發現母親竟不在,只有菱兒迎了上來。
“夫人沒來?”看來是元行那小子過慮了。
“夫人來了已經走了。”
一頓,“夫人有沒有說什么?”
“只說小姐回來后請小姐去一趟。”
“知道了。”
換過衣裳,帶著菱兒匆匆趕到逸軒居,稟報后,留了菱兒在門口,暗暗吸口氣,我掀開軟簾進了屋。
屋里暖煙繚繞,氤氳的氣息游動著,是藥香,淡淡的,苦苦的,卻又滲著絲縷的清芬。
母親正倚在太妃椅上,一手支頤,閉目養神著,優柔婉約的面容卻隱隱蹙了眉。
是為什么煩心么?我輕輕走了過去,“娘。”
母親睜開眼,看見是我悠悠笑了開,伸手拉了我坐在椅旁。
“手怎么這么冷,穿得這樣單薄,太不愛惜自己了。”母親一臉責怪,卻是握著我的手沒放,用自己的熱度暖著我。
“剛從你爹那回來?”
“恩。”我點了點頭,傾身倚到母親懷中。
“那你爹可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垂眸望著與母親握著的手。
“胡說,對娘也不說真話。”
沒有接話,徑自垂著眼簾。
母親長長一聲嘆息,“你爹是不是怪你徑自出府了?”
微微點了點頭。
又是嘆息,“就知道他等不住了……憐兒,告訴娘,你怪爹和娘么?”
搖了搖頭,“不怪。”
“真的不怪么?”
想了想,終是低了頭沒有說話。
“娘就知道其實你心里一直怪著我們,怪我們把你送進了宮,可是?”
我伏到母親懷里,聞得淡淡的藥味混著一絲清香,那是茉莉的香味。
“憐兒,娘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知道你心里很難過,娘又何嘗不是在受著煎熬呢?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娘又何嘗不覺得傷心呢?這一輩子,娘現在唯一掛心的也就只有你和元思了。”
“娘。”我有一瞬間心驚,抬起頭,望進母親一雙平靜如水的眼眸。“娘你是不是覺得哪里不舒服?女兒這就去叫大夫——”
“傻孩子,這身子我還不清楚么。”母親微笑著,暖如春風,“娘只是有些貼心話想跟你講講,只怕今后見面的機會少了,還不知能不能有這么一天讓我們母女像這樣般在一起好好談談。”
“不會的,女兒會一直陪在娘身旁的。”
“又說傻話了。”母親笑得和藹,“憐兒,娘知道你的聰慧,相信很多話不用娘講你也明白……”
“不明白,女兒不明白,女兒什么也不明白。”
“憐兒,你也大了,為何還這般使小孩心性?!”母親的口氣嚴肅起來。
“女兒沒有……”暗暗低了聲。
嘆息。“雪憐,你生在宰相家,如今又貴為一朝皇后,如何的尊貴自是不用我說,但是,有多少的光榮與權力就有多少的無奈與擔負,這些你想過嗎?”
“你的心性過于像我,心善,牽絆良多,對于常人來說這是好的,但你不是常人,你擔著責任,居上位者必定要有所舍得,不能說絕情絕愛,但必不能有弱點,更不能逃避職責,雪憐,懂娘說的話么?”
迷惑地搖了搖頭,“女兒不懂,女兒不過一介女流,怎可說得上居上位者?”
母親笑了,笑得縹緲,“因為雪憐是上天挑選的人啊,注定要到那最高的地方去,站在高處俯視蒼生……”
自小母親就對我說的話,早已熟記于心,卻始終無法想通,無法明白其中的涵義。
“……來,告訴娘,你喜歡皇上么?”
一愣,不知母親這一問是何用意,“娘?”
“看來是喜歡嘍?憐兒知道娘要告訴你什么么?”
眼神微黯,點了點頭,“最是無情帝王家。”
母親微微點了點頭,眼神望到了窗外,“不錯,最是無情帝王家……一旦和江山聯系,和皇位牽連,父子不再是父子,夫妻不再是夫妻,兄妹不再是兄妹……憐兒,要記住,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是真的,要想自己不受傷害首先就要除去所有會傷害到自己的可能,哪怕有多么的不忍心,有多么的心痛,都要狠下心腸,否則萬劫不復的那個便會是自己。”
“可是——”
“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如同下棋般,懂么?該面對的就要面對,難道你想因為失去了一個孩子而失去更多?”
我一個瑟縮,望著母親,竟不知該如何言語。
“娘知道你不想提起這件事,可是你要這樣躲到何時?你爹現在是宰相,很多事他可以護著,可是將來呢?這官做久了人家會稱你國之棟梁,可棟梁也是塊木,時間久了它也會枯朽的,到那一天沒了庇護你又該如何自處?雪憐,你有沒有想過你爹的苦處,想過娘的擔憂?”
“現在你是失去了一個孩子,可你還是皇后,還是皇上最心愛的人,倘若有一天連這些也失去了,你又該拿什么去追悔?”
“娘……”
“唉,娘知道話說重了,只是娘想讓你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不想再看到你總是沉迷在自己的傷痛中無法自拔,苦了自己,也苦了旁人,得不償失。”
“何謂親,何謂仇,怎么會到如今這地步,又是誰步步逼緊,憐兒,你想過嗎?”
“……女兒明白。”
“明白就好。”
母親復又閉上眼,斜靠著太妃椅,撫摸著我的發絲,
屋里恢復一片安靜,我伏在母親懷里,盯著暖爐口裊裊而出的清煙,良久,直到眼睛酸疼。
“娘……”
“恩?”
“那小皇子中的毒……是不是安府的人下的?”
母親手一頓,極其細微,我卻仍是覺察到了。
“……為何這么問?”
“因為……因為我曾在宮里見過紅兒……”紅兒是母親的貼身侍女,安府總管家的女兒,本應不該出現在宮中的人,我卻看到她與菱兒的私下見面。
半晌無言,我靜靜地沒有動,心里卻無由來地慌亂起來。其實早已這樣猜想,可心底還是希望能得到母親的否認,告訴我是我瞎想了。
“……大家也是為你好……”
突然覺得好冷,才發現為著等答案竟已汗濕。
“是爹?哥哥?還是……娘你?”發現喉嚨竟暗啞著連說話都是那么的艱難。
“究竟是誰又有何關系?”母親坐了起來,深深地望著我,眼中的堅定是我所不曾見過的,“雪憐你只要記住,安家永遠都是站在你這邊,為著你的幸福,為著你的將來,你所下不了手,無法做的事,就由我們來幫你完成。凡舉大事者,必有同謀;凡成大事者,必有善謀。明白么?”
這就是我一貫溫文柔弱的母親么?卻只是為了我……
“……女兒……明白了……”
陪母親吃完晚飯回到櫻雪院,我一個人靜靜坐在窗前,望著天上一輪明月。
很多之前不愿想,不去想的事情一時間都翻上了腦海,禁不住頭疼起來。
“小姐你怎么了?臉色那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大夫?”
菱兒轉身欲喊人,我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用了。”又抬起頭,直視她的眼睛。
“小,小姐?”她被我看得有些慌亂,疑惑地望著我。
“菱兒,今兒個白天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答我。”
“什么問題?菱兒不太明白。”
我一笑,卻覺著笑得勉強,這丫頭,都到這一步了還想蒙混過去么?
“菱兒,夫人都告訴我了,可我還是希望能聽到你親口告訴我,因為我還是那么信任你,知道么,菱兒?”
感覺到握在手里她的手輕輕一顫,復她慢慢低下了頭,“小姐……”
微笑,自始至終的微笑,卻又帶著自始至終的心痛。
“菱兒,什么時候開始的?是進宮前老爺夫人吩咐的?你究竟又瞞了我多少?”
“……小姐,菱兒只能說菱兒對小姐絕對是真心的,菱兒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小姐好……”
為我好,為我好,每個人都說為我好,把我至于現在這田地也是為我好?
松開握住她的手,我閉上眼,整個人靠入身后椅中。
冷風一陣一陣從窗戶向屋里灌進來,聽得響動知是菱兒想去關窗,我出聲制止,“別關,我想多吹一下,至少可以讓我清醒地感覺周遭的一切……”
屋里靜了下來,靜得只聽到我自己的呼吸和著風,一下又一下撞擊著我的心。
漸漸冷得手腳沒了知覺,頭腦卻是格外清晰起來。
父親總說自己是一顆棋子,皇上的棋子,這□□江山的棋子,而今天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才是一顆棋,自始至終棋盤上的一著棋,我從來就在局中,從沒跳出過,在我生下來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的。
從七歲那年遇到崇賢,到十九歲嫁入宮中,再到后來的恩恩怨怨,從小時候開始的宮廷教育,到后來的分分合合愛恨情愁,都不過是設計好的棋而已,父親的局,崇賢的局,我的局,文貴妃的局,皇上的局,臣子的局,一個套一個,一個接一個,而我卻還傻傻地等著何時是盡頭。
究竟大家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高貴的權力不過是另一種束縛,責任,犧牲,更是一種命運。可什么是命,什么是運,什么又是命運?
有了權力可以得到很多,同樣也會失去很多,可是沒有了權力你就更加得不到。——這是多么諷刺,又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情。
二十多年的權臣,父親自是明白得更多,所以他才會在我七歲時安排了我與崇賢的偶遇,種下日后的緣,更是因為知道我的性子所以在我進宮后派菱兒在我身邊安排我與崇賢的見面,康賢妃生了小皇子后又安排人下了毒然后嫁禍文貴妃,如此的如此,不過都是為了借由我保住他的地位,他的權力。
我該怨嗎?我該恨嗎?
不,我沒有那個立場,沒有那個原由,只因我叫安雪憐,我是安永毅的女兒,我是軒轅崇賢的皇后。
也許母親說得是對的,我沒有理由去自怨自艾,更沒有理由去怪別人,每個人都為自己而活,不能指望別人,更不要把旁人當作依靠,自己的依靠,只在自己心里。——要想自己不受傷害首先就要除去所有會傷害到自己的可能,哪怕有多么的不忍心,有多么的心痛,都要狠下心腸,否則萬劫不復的那個便會是自己。
如果說我曾經活在夢中,夢中有著幸福的影子,那夢也該醒了,在我失去玉兒的那一天就該醒了,影子總會破碎,猶如水中月,不真實地存在著。
我不怪上天,不怪命運,我只怪曾經的自己,天真地尋找著自己的清明世界,其實觸手的全是殘酷,這種殘酷就叫現實。
我安雪憐,實至今日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現實,什么才是真正的局。
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何謂親,何謂仇,何謂善良,何謂丑惡,而我又該何去何從,似乎我真的該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