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夜睡得不是很安穩,第二天一大早便醒了過來,頭有些隱隱作痛。
喚了菱兒梳洗裝扮,鏡中的人臉色有些蒼白,我不禁撫了撫自己的臉頰。
“菱兒,幫我多打些胭脂。”
“是。小姐還在擔心麼?”
擔心?是啊,想到昨夜父親和哥哥的閃爍其辭。修繕老家,很好的名目,只是那銀子是從何而來?
長長嘆了口氣。
菱兒又幫我在額間點畫了顆淚滴砂。自從守宮砂去了後我便讓人如此畫飾,看著它,往昔的生活便還如近在眼前,讓人懷念。
換上宮裝,讓人傳了早膳。
有些無味的吃著,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
“菱兒,昨夜的事沒人知道吧?”
“除了菱兒和小姐,不會有第三人知道了。”
點點頭,那又會是什麼事?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殿外一陣慌亂的奔跑。
哐噹一聲,珠光玉瓷碗砸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是什麼人?菱兒,你出去看看。”
菱兒應著聲跑了出去,不一會帶進了一箇中年宮婦,一進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娘娘!出事了!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驚慌?”拿起桌上茶盞,暗自掩飾不安。
“小皇子,小皇子他——”
“怎麼了?”眉頭一跳,我不禁心驚。
“小皇子不行了!”
“什麼?!”
杯落茶潑,碎瓷一地。
匆匆趕到長樂宮,這裡已是圍了衆多的宮人和太醫。
隨手攔了個宮女,“到底怎麼回事?”
“稟娘娘,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今兒個一大早皇上發現小皇子不太對勁,喚了太醫來查,發現……發現小皇子中了毒。”
“中毒?”
一陣眩暈,搖晃的身子被身後的菱兒扶了住。
揮退了那宮女,我進了房門。屋裡賢妃已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整個人虛弱地依偎在崇賢懷裡,目光有些無神。崇賢則緊盯著一干太醫,額上隱見青筋跳動。
輕輕走了過去,“皇上。”
崇賢轉過頭見著我,竟一下紅了眼眶,“雪憐……”
“到底……怎麼了?”
“下毒,太醫說恆雪被人下了毒,而且有些日子了,是慢性毒……是誰,究竟是誰,爲什麼那麼做?!他還只是個不足半歲的孩子啊……”崇賢的眼裡盈滿了悲傷。
“小恆雪他吉人自有天相,他會好的,皇上不用擔心,怎麼說他也是我□□的龍子,上天會庇佑他的。”
“恆雪……”耳畔傳來敏珞夢囈般的喃喃自語,而後又一頭埋進了崇賢的懷裡,一手抓著他的衣襟,隱隱的抽泣著。
微嘆口氣,我向牀榻走去。
恆雪正躺在牀中央,小臉青白交錯,眼睛緊緊地閉著,兩隻小手無意識地緊拽著,整個人微微蜷縮起來。
牀邊一干太醫急得滿頭是汗,把脈的,扎針的,查看舌苔眼球的,每個人都使盡所學只求能保皇子過此一劫。
“如何?”我輕問。
微微嘆息,太醫院首陳禮祥晃了晃他一頭的花白,“臣等已盡力,只是這毒實是積聚已久,加之小皇子本就體弱,恐怕……”
“沒有什麼恐怕,如若小皇子有何不測,本宮就拿你太醫院首治罪!”
“皇后娘娘,臣也只是一介凡夫,並無回天之力,臣只能說只要有一絲希望臣定當盡力,但天命……”
“什麼是天命?!天家血脈便是天命!不要找任何違推藉口,陳太醫,你的職責便是全力保住小皇子的命,保不住,那本宮看你這太醫院首不過是虛有其位,留著又有何用?!”
“這……臣定當盡力……盡力。”
可憐這年屆不惑這人,擦了把額頭冷汗,又全心診治恆雪去了。
中毒……可憐的恆雪,可憐的孩子……爲何你要生於帝王家?
閉了閉眼,迴轉身,卻正對上崇賢深幽的眼眸。
相視著,誰也沒有說話。
突然覺得莫名的哀傷,崇賢,當年你又是如何走來的?你又遇到了多少這樣的“禮遇”?是否,每個尊榮都是用無數的血與淚堆砌而成?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又是踩了多少人的屍體而登上了現今的寶座?
一夜風吹,屋外桃花落了大半,殘敗的景象,一片狼籍。
再回得鳳臨殿已是三日後的事。
萬分疲憊的將自己陷入躺椅中,明明已是累極,神明卻異常的清醒起來。
恆雪終是吉人天相,三天的極力診救保住了一命,只是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後遺癥——怕是要一輩子神智不清了。
賢妃已哭暈了過去。崇賢自始至終的鎮定,除了初見我時紅了的眼眶,我知道他一直隱忍著心中的傷痛,只因他是皇上,天下的帝王,他,不能悲傷。
多麼殘忍的事,卻又是多麼無奈。他是天下百姓的,是萬里江山的,是全堂朝臣的,卻獨獨不是他自己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沒有哭泣的權利。
“小姐,菱兒端來了參茶,您喝了暖暖身子先上牀歇著吧,有什麼事菱兒替您守著,您可把自己累垮了啊。”
擡眼望向菱兒,想說什麼終只是嘴脣囁嚅了下,沒出聲。
垂下眼瞼,只望得椅下菱兒拖曳在地的衣襬,半晌沒有動。輕輕一聲嘆息,菱兒無奈地取來了錦被覆在我身上。
好累,真的好累,今後恐怕……我也將不再是我的了……
依稀人影的晃動,陽光透過窗灑在身上,碎了一地的金。意識浮浮沉沉,四肢痠軟無力,偶爾一陣心驚,睜開眼,外頭日頭正高,再閉上卻是怎麼也靜不下來,腦子裡亂得很。
“小姐,菱兒替你推拿一下吧,興許是這幾日繃得太緊了一時無法放鬆。”一直候在一旁的人垂手立在了椅邊。
“你會?”我微訝。
“以前在府裡跟紅姐姐學的,還幫夫人推拿過。”
點點頭,任她用纖細的手指放鬆我的神經。
“菱兒,想過嫁人麼?”
肩上手指微微一頓,“菱兒不嫁人,要一輩子伺候小姐。”
“傻話,姑娘家怎麼能不嫁人?改明兒我幫你留意一下,宮裡出去的人他們自是怠慢不得。”
“小姐這是要趕菱兒走麼?”
微怔,“這是什麼話,我怎麼會趕你走呢?這不是爲了你將來的幸福嗎?女兒家當然是要找個好歸宿了。”
“菱兒最好的歸宿便是跟在小姐身邊,小姐高興了,菱兒也會開心的。除非小姐不要菱兒了,那菱兒自然二話不說自己便會自行離去。”
“菱兒……唉,我也是爲你好。”
“菱兒不明白。”
“不明白……”望向窗外,眼前閃過一絲黯淡,“我怕是力不從心了……”
“小姐?”
“恆雪中毒,你知道怎麼回事麼?”
“應該是什麼人暗中下的毒手。”
“是啊,大家都如此想,那你又覺得會是誰下的毒手呢?”
“不是查出來是小皇子身邊的一個嬤嬤麼?”
“嬤嬤……”不禁輕笑搖頭,“一個嬤嬤跟小皇子有什麼深仇大恨到要毒害他?她做了這些對她又有什麼好處?不過是棋子,棋子罷了。”
“啊?那,那是?”
“你想那嬤嬤是怎麼進的長樂宮?”
“是小姐說長樂宮人手不足讓菱兒從內務府調派去照顧賢妃娘娘和小皇子的呀。啊!”
“明白了?”
“可,可那也不能說明什麼呀,這,這人都是內務府選的。”
“你再想想那天跑來咱們這宮報信的人是誰?”
“是……啊!就是那個嬤嬤!”
“是啊,報信這事怎麼著也輪不到她吧,而她哪也不去就直奔咱鳳臨殿來了,你說這說明了什麼?”
“這,這明顯的栽贓陷害,這,這肯定是文貴妃搞的鬼,她與小姐不和,定是想栽贓害小姐,定是這樣!”
“死無對證,人都服毒自殺了,上哪說這理去,況且證據呢?”
“可,可……皇上那麼聖明,又對小姐那麼好,菱兒想……應該,應該……”
幽幽一笑,“皇上?……怕是他早就疑心我了。”
“怎麼會?!”
“怎麼不會?太醫說了,小皇子中這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有人打很久前便天天下毒,只是劑量少,這毒性又慢,所以才積聚到這會發作起來。想想這長樂宮誰去的最勤?誰纔有那麼多的機會?誰又能在不引起別人懷疑下安排這些事?誰……又最怕自己的位子不保?”
“小姐,那,那怎麼辦?”
“怎麼辦?……”我長長嘆了口氣,閉上眼,“我也不知道,靜觀其變吧……”
屋外一片春光明媚,多麼祥和的景色,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小皇子中毒,一時間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雖然康家在朝堂上已無何大勢力,但以文相爲首的那一派卻竭力上折懇請皇上徹查此事,相對的,父親和哥哥這一邊卻陷入一種尷尬的局面,本也應該懇請皇上抓出幕後真兇,卻又害怕這事牽扯到我,反倒對自己不利。
聽到這些,我不禁搖頭。父親什麼時候也這樣糊塗起來,這實在不像他一貫的作風。趕緊修書一封,讓雪鷹送了出去。
雪鷹是大哥從小飼養的靈鷹,極通人性,大哥一向用它來傳遞緊急消息。自從上次知道徐耀彈劾大哥的事,雪鷹便被我帶回了宮,以便不時之需。
第二日,正當大家準備看安家出糗時,父親和哥哥竟突然上書懇諫皇上徹底查清此事,定要將抓出真兇,株其九族,以儆效尤。言辭之激烈,態度之懇切,令朝堂上人大驚。
一時間整件事變得有些撲朔迷離。究竟真相如何,衆人心中一下沒了底。
“依小姐之見,會是誰指使的?”
一抹影子閃過我的腦海,微一怔忪,隨即又搖了搖頭,“依我之見有何用,只有皇上是怎麼想的纔是最重要的,他覺得是黑那便是黑,他覺得是白那便是白,而真相……多半是沒人在意的。”
春末的陽光已有些熱,卻不刺眼,曬得人有些懶。坐在亭中,望著一院的羣芳爭豔卻突然覺得有種慘烈的絢爛。
自從發生了這些事後,我便不再常去長樂宮,因爲敏珞的目光讓我坐不下去,那是一種瀕臨支離破碎的脆弱以及深深的怨恨和恐懼。恆雪被救後我第一次踏入時便被她用茶杯砸了個正著,額頭潺潺流出鮮紅的血,觸目驚心。她有些竭斯力底,哭著喊著向我撲來,我一下愣著忘了反應,任她在我臉上身上劃出道道血痕,直至崇賢趕來喝止了她。
那天我完全傻了,怎麼回的宮我也不知道。等回過神的時候正躺在崇賢懷裡,他望著我,哀傷而又溫柔地望著我。於是我哭了,在他懷裡無聲地哭了,只是靜默地流著淚,任憑他一遍又一遍的擦拭,卻是怎麼也停不了擦不完。
第二日崇賢便下旨斬了一批人,宮女,太監,嬤嬤,長樂宮的下人,內務府的管事,有罪的,無辜的,連太醫院首陳禮祥也被革了職。宮裡一下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淡之中。
整件事便這麼不了了之,但陰影,我知道,已經種植在了每個人的心中,抹也抹不掉了。
那夜後崇賢便不再在鳳臨殿過夜,準確地說,他已不曾再來看過我這皇后。
因爲忌憚所以失寵了麼?暗自挑眉,卻是對著天空一陣輕笑,起先還只是脣角微揚,慢慢一串笑聲溢出,越來越大聲,笑得我彎了腰,終伏在桌上不再動彈。
“小姐……”
“恩?”
等了半晌卻不見菱兒再有何動靜,疑惑地擡頭望去,卻對上她擔憂的眼眸。
“以爲我哭麼?不,我不會哭了。”
“菱兒希望小姐能哭,哭一哭便好了。”
“呵呵……”禁不住又是一陣輕笑,“笑多好,爲什麼要哭呢?他們想看我的失落,我偏要活得愜意。”何苦要自怨自艾,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我是決計不會做的。
“小姐?”
“菱兒,我們出宮玩吧。”
“出宮?!”菱兒禁不住拔高了音。
“是啊,我們偷溜出去玩吧,就你和我,去散散心好不好?”
“可萬一皇上……”
“你覺得他還會來嗎?不會了……不用擔心,我問過小路子了,明日皇上要宴請父親和今科文武狀元,委派職務,商討上任事宜,他不會有□□之時的。”
“老爺是今科學政?”
“是啊。”
“那太好了!”菱兒突然喜上眉梢,“這樣朝堂上又多了咱們的人,小姐就不怕被欺負了。”
心裡一頓,望了望她,“菱兒你從哪知道這些的?”
“沒見過豬跑還沒吃過豬肉啊,我這是在小姐身邊耳濡目染薰陶出來的。”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
“哦?”皺了皺眉,我復又斜睨她打趣道,“那本小姐可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麼沒見你耳濡目染個什麼道道來?”
“小姐又取笑菱兒了。”她微一跺腳,“菱兒還是去準備東西好了,省得老被小姐欺負。”一轉身,人影跑得飛快。
呵,小丫頭似乎已經開始懂事了呢。
現如今這境況連菱兒也不能像以往般大搖大擺從宮門出去,於是兩人換了太監服,又讓小路子弄了兩個腰牌,由他把我們帶了出去。
“想不到小路子這麼講義氣,真好。”換上新買的女裝,菱兒神清氣爽地跟在我身後。
我只是輕笑,卻沒告訴她我已將小路子的妹妹收進了安府。
久違繁華的京城街道,菱兒興奮地拉著我東瞧西看,然後又發揮她那商人潛質,買東西買得那些個小販沮喪著臉。
“不曉得的人還以爲你主子我刻薄你。”我無奈搖頭。
菱兒嘿嘿一笑,轉而又向下一個倒黴的攤主下手。
沿著街道竟又晃到了逍遙樓,京城第一樓,飛鷹堡在京城的產業。
還是那般清雅,殷勤的店小二領著我們上了二樓。
一樣的酒樓,一樣的雅間,一樣的桌椅,一樣的菜色,連我和菱兒也是一樣的,可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淺淺品著這上好的碧螺春,眼睛從窗口望到了天邊。
曾經,有個人坐在這裡對我說要當一世明君,創造□□盛世,承諾要與我成爲千古佳話。那時的他如沐著陽光的神祗,灼著我的眼,令人不敢正視。
可是如今他又在哪裡?還是不一樣了……物是人非大抵說得便是如此吧。
“這位小姐,此物可是您所遺落?”一個陌生的聲音響在稍近處,側過頭,卻是一中年人,看他身著和身後恭敬的小二想必應是這逍遙樓的當家掌櫃。而他手中躺著的,則是一條墜著一隻碧眼金鷹的金鍊。
“咦?小姐這不是……”
我輕輕擡手止了菱兒的話。“的確是小女子所有,多謝掌櫃拾得,如若丟失了小女子還真不知有何顏面對故人。”
伸手去拿,他卻微微向後縮了縮,手下一空,我疑惑地望向他。
“既是貴重物品小姐還是要收好,切莫再如此大意。”
一頷首算是知曉,我拿回了那根鏈子。等了一會卻不見這掌櫃的有要離開的意思。
“請問掌櫃還有事麼?”我側首疑問。
“呃,這個……小姐是否知曉此物來歷?”
暗暗思索了下,“應是信物之類的,不知掌櫃有何指教?”
“如若在下沒有猜錯,此物應是飛鷹堡歷代相傳的信物,據說都是歷代飛鷹堡當家主母所有,此物也算是堡主夫人的象徵,難道小姐不知道?”
什麼?我微驚。原本只是猜得它不尋常,卻沒想到還有這層涵義。
“咳,在下多言了,還望小姐見諒。小姐請慢用,在下不打擾了。”他慢慢轉身出了雅間,留下一臉震驚的菱兒和我面面相覷。
“小姐這……”
“別問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吃著菜,心思卻轉過了千百回。
東西的確是我故意遺落在酒樓樓梯口的,原本只是希望能讓飛鷹堡的人認出後通知仲孫無極,只是卻沒想到竟牽出了這鏈子如此重大的意義。堡主夫人……仲孫他爲何要這樣做?他明明知道我的身份的。
忽然間手中的鏈子分外重了起來,滾燙地灼著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