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軍凱旋,回京那天,文武百官都出城迎接。
風持著旌旗,刀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士兵們踏著整齊有力的步子,潮水一樣涌進京城的城門。
挺立的身姿,昂揚的頭顱,還有迎風飄舞的旗幟,都在述說著勝利者的驕傲。
戰爭結束了,百姓的噩夢結束了。
坐在皇輦中,隔著朦朧的白紗眺望那長長的隊伍,更是隊伍前列駿馬上那熟悉的身影。
明明隔著那麼遠,我卻彷彿能清楚地看見他的表情,他的微笑。
哥哥……
有人輕輕握住我的手。我望去,崇賢在我半步之前威嚴莊重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只是長袖下的手指卻緊緊握住我的手,傳遞著溫度。
終是解慰一笑。
順著紅毯鋪成的臺階緩緩步下,目光一一掠過面前的人,終和哥哥對了上,他望著我微微一笑,叩拜,接受聖恩。
一切是那麼歡欣。
卻在回頭那一霎那對上一張蒼白的臉,以及他臉上受傷的表情。
那一瞬間,我聽見空氣中破裂的聲音,隱隱傳來。
文清揚,時至今日,你終於可以明白爲何是夢,爲何無可奈何。
慢慢垂下眼眸,掩飾心中一陣莫名的酸楚,冰涼的手指只感覺到崇賢越握越緊的力量。
安元思,擊退突厥,護國有功,升封兵部侍郎,從二品。
當真是好。我望著絢爛飛舞的櫻花,無聲地笑了。
“雪憐因何如此高興?”
聽著他輕快的聲音,我莞爾,慢慢回頭,“爲著崇賢的高興而高興。”
他果真一陣爽朗笑聲,“知我者,莫過雪憐。知道麼,今天上朝文清揚竟然自己上折請求賜婚!”
“哦?”明知的結果,聽到卻是心下一澀,“那東陵王肯麼?畢竟是被拒過的。”
“應是不會有很大問題,朕聽聞長錦非常滿意這門婚事,上次被拒絕了竟然還幫文清揚說話。王叔疼愛長錦是出了名的,相信應該能成。”
“那就好,這樣是最好了。”
擡頭望著空中白鷺飛過。
“雪憐有心事?”輕輕擁我入懷中,他輕問。
“……只是掛念母親。”
“那等過一陣子朕陪雪憐回安府可好?”
“……好。”
華麗而隆重的婚禮。
一邊是東陵王府,一邊是相府,再加上皇上親自賜婚,如何的尊貴自是不用說。
更是那紅衣白馬,輕逸靈秀的新郎官,整個京城爲之轟動,爭相一睹絕世風采。
東陵王再次允了婚事,卻要請皇上皇后主婚。
坐在上首,我隱隱按壓下欲奪路而逃的念頭,只是保持著最雍容的微笑。
多麼登對的壁人,多麼美滿的一幕,只除了文清揚偶爾望向我時空洞的眼神。
有一刻,我甚至覺得在這裡行禮的只是他的軀殼。那樣異常的冷靜,在歡笑的人羣中猶如一葉孤舟。
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原來,原來我竟是如此害怕他的憎恨,害怕他的遺棄。
只好推說身體不適,一等行完大禮,便告辭回宮。
離去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回頭。
文清揚正默默地凝視著我,從他眼神裡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傷。
無聲嘆息。
崇賢輕輕握住我的手,擡頭,想對他一笑,卻突然發現隱隱騷動的人羣。
腦中不曾反應過來,已經見人揮舞著刀劍飛身而來。
場外場內早已亂成一團,原來竟是有人混跡人羣中,趁著衆人喜慶毫無防備之時行刺。
侍衛尚遠,敵人卻近在眼前。我和崇賢交握的手滲出汗來,彼此都感到了對方的緊張。
凌空一劍。崇賢帶著我險險躲過。
“皇上!”一聲大喝,轉頭,竟是哥哥。
“保護好皇后!”下一刻,我已落入哥哥懷中,那頭,崇賢與刺客糾纏起來。
“大哥,去救皇上!”我緊攥了哥哥的衣裳,期求著。崇賢武功畢竟平平,怎能與武林高手抗衡?
“可是……”
“不用擔心雪憐,他們的目標是皇上啊!”
哥哥的目光在我臉上尋梭了番,終是點頭,將我交與身旁侍衛。
交戰的雙方,混亂的人羣,在擁擠中逆著人羣向我這而來的文清揚,以及那穿過侍衛來到我眼前的劍光,我不禁嘆息。
卻有人用力拉開我,我踉蹌退後,驚見崇賢已擋在我身前,胸口鮮血淋漓,寒光凜冽的長劍已沒入三分。
我驚駭欲絕地按上那猶自汩汩冒血的傷口,溫熱的血液瞬時染滿我雙手。“崇賢,崇賢……”,我只念得這兩個字,便顫顫說不下去,只拼命想按住那泉涌的血。
終是大批人圍了過來,刀劍明晃,嚴陣以待的將我和崇賢圍在中心。
周圍呼喝不絕,崇賢臉色蒼白如紙,渾身血跡淋淋,依舊靜默無聲地看著我。
這傻瓜,他不知道刺客是來殺他的嗎?!
崇賢突然拂上我的臉,手指慢慢擦拭著,滿眼憐惜痛切,“怎麼哭了?別哭了,朕沒事,死不了。”
什麼時候?我哪裡有哭?我茫然地伸手摸上自己的臉,但覺滿面溼潤,不知是我的淚,還是他的血。
那麼多的血,彷彿要將我溺斃。
突然驚覺要替他止血,惶惶然想起身喚人,卻被他拉住手,“別走,雪憐別走。”
他牢牢地抓著我的手,生怕稍不用力便會消失不見。
反手握那冰涼手指,讓彼此安心,“不走,我不走,我會一直陪著崇賢。”
原木青磚,廊迴夢轉,滿池滿池的荷花,雨後更顯嬌豔。
這裡是京郊行宮,沒有潮溼陰暗的宮殿,也沒有深的彷彿可以滴出顏色似的花草,有的只是江南園林般的韻致風情,清清淡淡就如那滿池芙蕖。
“娘娘,這是今兒個呈上來的摺子。”小路子恭敬地捧過。
“放著吧。”
崇賢遇刺,滿朝文武震動。
刺客抓著了,卻是全部驕傲地自盡,只是依稀憑著衣襬上特殊的印記認出是突厥大汗手下的暗殺集團。
一時風雲色變,衆武將紛紛請命出兵突厥。
崇賢傷重,已是不能傷神,望著他蒼白憔悴的睡顏,只那一刻我便已做出決定。
於是以崇賢之名下旨,封安元思爲將軍,銜兵三十萬,交戰突厥。
然後又頒旨前往行宮養傷,在這裡,靜靜地沒有人會打擾崇賢。
大家只知將奏摺呈往此處,卻不知皇上因服藥而整日昏睡,所有政事皆是我在處理。
宮裡留了李德常打理,後宮也交予了文媛茹。
想起留旨時文貴妃的不甘,不禁一笑。她也是聰明人,怎會不清楚這其中的厲害關係,可終究她只是貴妃,很多事身不由己。
“娘娘,邊關急件。”
接來,小心看過,卻是無聲笑了。
“小姐可是喜事?”菱兒在一旁研著磨。
“恩,又是一個勝仗,如今突厥已被趕出數十餘里。”
意料之中的事,本來突厥已是大傷元氣,怎可能再抵擋得住我□□滿含憤恨的虎狼之師?什麼暗殺集團,怕也是有心人的故意安排,只是想挑唆戰事而已,可究竟是誰?不過也好,就借這東風送我安家上雲端好了。
端了藥膳進屋,正好崇賢隱隱轉醒。
“雪憐?幾時了?”
一笑,“已是午時,崇賢餓了吧,我剛命人做了些膳食送來。”
扶了他起身,墊了軟墊在他身後,“朕竟睡了那麼久。雪憐,爲何朕最近總感覺無力?昏沉的很。”
“那日劍雖然偏了,卻也傷了心肺,可能是太醫下的藥重了些,只是希望崇賢好好休息。”
“不行,朕還有政務要處理,朕怎可殆倦。”
趕緊止了他起身,“身體要緊,政務有那些大臣,我爹,文相,東陵王他們會顧好朝堂的。”
“可是——”
“重要些的事我已叫他們送摺子來,等用完膳我讀給崇賢聽可好?”
終於徵得聖明天子同意,喂他用罷午膳,我示意小路子拿了些摺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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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摺子何人所奏?”
“哦,是山西巡撫,報今年山西乾旱,奏請朝廷撥發銀兩解決燃眉之急。”說罷,望向他,“崇賢覺得如何?”
他隱隱皺了皺眉,“準奏,命戶部撥白銀二十萬兩,另外下令免了那裡一年租稅,好讓百姓大概過得去這個年。”
我執起硃砂筆,迅速記下。
“只是這山西乾旱,終是一患,這些事畢竟還是解決不了根本。”他長長一嘆。
我想了想,“崇賢爲何不下令開鑿河流?另闢水源,興許有用。”
“朕也想過,但開鑿運河所費人力物力終是不小,弄不好民衆不堪重負,惹得天怒人怨那可如何是好?而且此計可不可行尚未得知。”他隱隱打了個呵欠。
“崇賢是不是困了?不如先歇著吧,這些摺子雪憐先代崇賢看過,等崇賢醒來後再告之崇賢可好?”
“可是——”
“難道崇賢信不過雪憐?”
他望了望我,終是點頭睡下,嘴裡還咕噥著,“朕最近總嗜睡,好奇怪。”
我莞爾,不過藥效罷了。
只是不希望你太過傷神,進而影響你的身子,成了舊疾。自古多少名君爲了天下耗費了自己全部精力。鞠躬盡瘁,我不希望你死而後已。
日日批著奏摺,每天定時看望崇賢,挑些摺子念與他聽。
單調卻暗地波濤。
何謂朝堂變幻莫測,何謂權術陰謀,何謂傾軋排擠,何謂人心黑暗,這些時日我算是明瞭。
看著他們鬥得你死我活,爭得頭破血流,我當真只能冷笑。
原來這就是崇賢的世界,父親的世界,文相的世界,哥哥的世界,文清揚的世界。每個人皆爲自己的利益而戰,每個人都不能全部信賴,只能爲了某個共同的利益而結盟,獲利,然後出賣,背叛,撕殺。
這是男人間的戰爭,卻偏偏讓我這個女人看個清澈,看得心寒。
“娘娘,宮裡來報,一雲姓婕妤不日前染病歸天,娘娘您看這事……”
對,世上除了男人,還有女人。後宮,怕是世上除了朝堂外最黑暗的地方了。女人與女人間的紛爭,妒忌與僞善並存,欺騙與怨恨長留。
揉揉隱隱疼痛的太陽穴,“雲姓?何出身?”
“柳州知府的女兒。”
“柳州知府?”不過從四品而已,又一妄想飛上枝頭便鳳凰的人,不禁嗤笑,“此事實情如何?”
“這……”小路子頓了頓,“確實情況奴才並不知曉,只是聽說之前她曾與文貴妃有過些許的衝突,尋了文貴妃的晦氣。”
原來如此。我頷首,“發喪回柳州,撫卹她家中,具體事宜就讓李德常安排一下。”
“是。”
“還有,派些人前往柳州,具體的事相信你明白該怎麼做。”
“奴才明白。”
文媛茹,有時候我真覺你傻得可愛,竟有人自掘墳墓。我要做的不多,只是派人撒播些話,風言風語,再旁敲側擊,何愁人心不去?
端了蓮子湯來喝,一口含下,卻蹙了蹙眉,“爲何這樣甜?”
菱兒有些微的詫異,“小姐不是一向喜甜的麼?”
想了想,吩咐,“今後就不要做那麼甜了,膩得慌。”
她望了我一眼,終是恭敬應允。
運河我終究還是下旨開鑿,卻是在監督人選方面有些頭痛。
思索了兩天,終究屬意文清揚。
很多人不服,只因這個差事油水頗多,卻看在文相與東陵王面上不敢過於抗爭,只除了父親那一班老臣。
於是吩咐菱兒帶了口信回安府,卻只有四個字——休趟渾水。
父親終是明白人,沒幾日,朝上已基本無異議。
這世上明哲保身的人終究是多。
朝中三不五時會有人來覲見,本應都攔了,卻又怕人疑心,於是只讓父親和幾位重臣見過。見時,我都會陪在君側,擺出事不關己的樣子,卻隱隱注視著他們。
畢竟都是摸滾那麼多年的人,很多事寧可疑惑在心裡也絕不會當出頭鳥,有時候我真該感謝他們的圓滑和世故。
只有一次,河運總督突然說了句話,“關於開鑿運河之事,臣覺仍有不妥,經費之龐大,恐怕戶部一時難以支出,還望皇上三思。”
四下一片沉寂,我明顯感到崇賢握著我的手一緊,望著我的眼眸沉了下去。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注視交疊在一起的手,心卻不由自主地突突加快跳動起來。只一句話,就只要崇賢一句話,我馬上便可萬劫不復。
窒息的沉默。那總督終也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有些無措地望著崇賢與我,額頭隱見冒出的冷汗。
終,崇賢望著我,沉沉開口,“聖命不可違,依旨行事,難道你不會麼?!”
那總督當下跪地,不住磕頭,“臣該死,臣自當謹遵聖意。”
也許他事後自己也會納悶自己爲何要跪?只是那氣勢,崇賢那隱隱浮動的囂煞氣勢,連我也是冷汗溼了脊背。
那一日我已是做了最壞打算,本以爲會被參個“篡政”的罪名廢了這皇后的名頭,卻不想那一日崇賢只是緊緊看了我良久,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就只是看著,看得我由不安到惶恐再到平靜。
最不濟一尺白綾,一壺毒酒,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竟看得如此之開。
這般想法,於是釋然一笑。
然後聽得他長長嘆息,“雪憐,今後不可再瞞著朕做這些事了。”
我一震,不可置信。
他就這樣原諒我,連小小懲戒都不曾有!
於是我知道,他愛我,已深入骨髓,怕是至死方休。
一切彷彿又如原初。但是我知道,只是彷彿而已,還是有什麼變了。
崇賢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凝視我的表情卻越來越嚴肅。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或是他懷疑了什麼,只是照舊地每天幫他念摺子,批了,再問得他意見。
可是該問不該問,該說不該說,我還是清楚的很。
很多事,能不搬上臺面最好。
這麼些日子下來,就算常人也已發現政務把持的人是誰,更何況那些終日研究權術,狡猾如狐貍的權臣們。再加上崇賢那日無意間的袒護,父親在朝中的明言暗示,衆人均以爲崇賢默許將政務交予我處理。於是來行宮的大臣們漸漸直接詢我政事,只是偶爾象徵性地覲見崇賢。
我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從某個形式上來說,我已是這□□的權力核心。
但對於政務,我畢竟不如自小學習軍政的帝王,也不如鑽研朝政多年的權臣們,於是很多時候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由著父親做些事情,只要不過分,我便不插手。
其實很多事情我心裡明白的很,但只是無奈。
何謂牽制於人,我算是明白了,所以歷史上纔會有那麼多無奈的帝王。
嘆息。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終有一天,所有都會迴歸原初,而那一天,已經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