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前,所有的女賓在宮女太監們的引領下,迤邐步入紫寧宮正殿,向皇后行朝拜大禮。
今夜是正式的宮宴。秦皇后穿著莊重的深青色大禮服,被一衆宮女簇擁著從後殿緩緩走出,在鸞座上盈盈落座,面帶微笑接受宗室女眷與命婦等的謁見。
在她下首,諸妃分昭穆而立。右邊站著賢、德、淑三妃,左邊站的則是有美人封號的幾位妃子。妃嬪們的打扮和皇后如出一轍的端莊,並沒有什麼特別跳脫的打扮。在這種場合裡,誰都要顧著自己的身份,不能給人留下什麼話柄。
張賢妃一如往日清冷傲然,李德妃也還是和平時一樣笑得一團和氣。羅淑妃靜靜微垂著臻首立在二人之下,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既自然又得體,絲毫沒有因爲失去了皇帝的愛寵而變得焦躁衰敗。
她能從一介宮女爬到今天這個位子,心機城府什麼的當然不會少,甚至比一開始就被立爲皇后與妃子的幾位“姐姐”有心計得多。儘管暫時失寵,又哪裡會這麼容易就認輸倒下?
再怎麼說,她也是堂堂淑妃。更重要的是——她是二皇子的生母。有二皇子這張王牌在,皇上就不可能真的徹底漠視她的存在,她依然有可能翻盤上位。
秦皇后見羅淑妃那雲淡風輕的模樣,心頭掠過一陣怨氣。她輕輕皺了皺眉頭,把目光從羅淑妃身上移開,朝向階下一衆躬身下拜行禮的女賓們。
她擺出一副和悅的面孔,先請諸人免禮。又說了一套早已準備好的節日套話,什麼盛世賀歲,太平佳宴之類。
之後,女賓們再三謝恩,便按身份、品級入席。未出閣的小姐們,又另有席位,被安排在偏離大殿正中,卻能被皇后、后妃們輕易看清的一角。
秦皇后看著那羣花枝招展、青春逼人的鶯鶯燕燕,眼裡的溫度不由得降了一點,旋即又微笑著掩飾了過去。
芳菲被安排在五品誥命們的席位上,一如她所願,是遠離貴人們的偏遠角落。很好很好,這種位子最適合我了……芳菲一邊和身邊坐著的蔡夫人輕聲談話,一邊心不在焉地看了遠處的首席。
不知朱毓昇的老婆小妾長得什麼德行……呃,這麼想好像有點酸?打住,打住。
她將目光轉回眼前流水般被送上來的美味佳餚上。
不得不承認,宮裡的御廚們做出來的大餐確實不同凡響,精緻豐富,好些個菜式芳菲都是頭一次見到。朱毓昇儘管削減了後宮的大部分開銷,該花錢的地方也得花錢,這好歹也事關皇家的體面。
不過……芳菲已經注意到,這些菜餚被端上來的時候,可是一絲熱氣都沒冒。
好吧,估計這些菜在御廚房裡準備了很久了,現在才送過來……芳菲想起以前看史書,說皇帝吃的飯菜大多是冷掉了的,不僅僅是因爲御廚房離皇帝起居的地方遠,還得經過太監試毒纔敢讓皇帝入口。
百聞不如一見,今天一看這宴席,芳菲就知道史書記載的是實情。唉,每天吃冷菜,給她當皇帝她都不願意,想想就夠悲慘的。難道歷代帝皇都不長命,跟這種不健康的飲食也有點關係……呃,想遠了。
只是,眼下她們連冷菜也還不能入口。在女官們的授意下,衆人一齊起身舉杯,向皇后與衆妃祝酒三杯後,才被允許正式落座。
“好了,開宴吧。”秦皇后笑瞇瞇地一揮手,小黃門們便一連聲地將“開宴”的命令傳了下去。
受過臨時宮廷禮儀教育的衆人齊刷刷拿起筷子,以示遵命……唔,其實也還蠻壯觀……
無論如何,總是能吃點東西下肚了,芳菲還是很高興的。自然,大家都只會夾自己眼前的菜,絕不會依照平日的喜好來夾菜。
“淑妃妹妹,這碟冷盤不錯啊。”
主席上,秦皇后對著羅淑妃笑得十分和煦。“來,把這倆碟冷盤擺到淑妃娘娘面前。”
小家子氣……
張賢妃對於秦皇后這種明擺著給羅淑妃打臉的行爲很是不屑。張賢妃的孃家累世爲官,雖然沒出過什麼閣老尚書,但也是書香門第,對於秦皇后在後宮裡的種種舉動,張賢妃從來都是冷眼旁觀,暗中嘲笑。
就比如眼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明示”羅淑妃被皇帝冷落了,很有意思麼?只顯得自己氣量狹隘罷了。
秦皇后卻有自己的小算盤。她就等著羅淑妃受不了刺激變臉,在這種重要場合做出些什麼失禮的舉動來,那羅淑妃在皇上心目中的印象就更差了,往後也更方便她下手整治羅淑妃。
可惜秦皇后錯估了羅淑妃的城府。
羅淑妃恭恭敬敬地起身謝賞,臉上的表情要多誠懇有多誠懇,滿是真摯的感激之色。
“謝皇后娘娘賞賜”
她還立刻夾起冷盤中的胭脂鵝脯吃得津津有味。秦皇后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軟綿綿的無處著力,也不便再說些什麼,只是臉色微微變了變。
但這一桌上不僅僅是皇后與三妃坐著,還有幾位公主郡主,秦皇后不好再盯著羅淑妃不放。
與這邊后妃們的暗鬥相仿,千金小姐們的席位上,也是暗潮涌動。
只要家裡不是消息超級閉塞的,都知道這回宮宴的意義所在。換言之,今日同席用餐的鄰座,或許就是明日爭寵爭得你死我活的對手。
因此,這些坐席上的氣氛,都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在座的大多是京官女兒,平日好多都是彼此認識的——當然,彼此認識和關係良好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繫,不過是面上情而已。
明媗被安排坐在一桌全是京官千金的席位上,她是兩眼一抹黑誰都不認識。不過她也不太在意,只是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吃著自己面前擺著的那道翡翠羹。
她只把自己當做進宮來看一圈熱鬧的外來戶,同席的各位小姐們卻不這麼認爲。如果明媗長得姿色平平,倒也無人注意,可她的容貌放在整個大殿的姑娘們之中,都算是極出挑的。
入席前的大半天裡,明媗都只是跟在母親身後,還不太引人注目。現在一落座,立刻就吸引了衆人的視線。有心爭取入宮的一些千金小姐們,幾乎是馬上就感受到了濃濃的威脅——這美貌少女是哪來的?
之前怎麼沒在社交場合裡見過她?莫非……是哪家爲了選秀,特地從哪兒接回來的庶女?
“妹妹是哪家的千金?”
坐在她身邊的一個穿著桃紅衫子的少女笑盈盈地問她。
明媗見人家態度友善,便也如實作答。衆人表面上都在各自交談,其實都注意著這邊的對話,一聽她是外地入京候補的五品官員家中的嫡女,臉上的表情更加微妙。
那桃紅衫子的少女也向明媗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她也同爲一位五品文官家中的女兒,姓徐名蓉。
徐蓉似乎和明媗“一見如故”,很和氣地把桌上的幾位千金都一一介紹給了明媗。明媗見人家如此有禮,自然也不好遠著別人,便跟她們聊些無關緊要的家常話。
“待會還有燈謎會,妹妹可長於此道?”
徐蓉微笑著問明媗。
明媗性子單純,想了想便說:“以前在家裡倒是常和姐妹們猜謎玩兒的。但宮裡的燈謎,想來是極有巧思的,我怕是答不上來。”
“妹妹太謙虛了”徐蓉笑道:“既然妹妹以前常解燈謎,待會可以多猜幾個,也可以博得皇后娘娘賞的彩頭。今兒那些女官姐姐們不是告訴我們,娘娘備下了許多禮物等著賞人嗎?”
“哪裡,我沒那個本事。”明媗隨口謙虛了一句,徐蓉倒也沒再往這個話題上說,只和明媗聊些西南那邊的風物。
表面上看來,這宮宴的氣氛還真是熱烈,當得上和樂融融四字。但細看下來,便不難發現各家千金們言談間多了些戒備,有時話裡還會帶出些刺來。
有出身高些的閨秀,便對與普通官員女兒同席稍有不滿,面上也不免有不屑之色。而地位低些的千金們,也不甘示弱——皇后家裡都只是七品,誰規定出身高就封的份位高?說不得還得看各人本事呢說話間也就不肯相讓,對那些高官女兒們也忍不住出言諷刺幾句。
芳菲身爲命婦,又沒有女兒參選,本來就只是來看熱鬧的。她用了幾筷子冷菜,實在沒什麼胃口,只得和旁邊的蔡夫人說笑解悶。
蔡夫人的眼光卻一直看著那邊席上的明媗。見到明媗和身邊人有說有笑,她也感到絲絲欣慰,入宮以來的緊張總算稍爲鬆弛下來。
“咦?”
芳菲正和蔡夫人說著話,突然看到蔡夫人臉色一變。
她順著蔡夫人的視線方向看去。只見明媗的舉動似乎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