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田蜜抬頭,看著皇帝,聲音清楚的落在大殿里,“倘若小女的方案可行,小女想請陛下免去魏老爺御用賬房之職,并終身禁止他接觸賬務。”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堅毅,聲音清亮,十分認真。
聽的人卻分外震驚,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會在大殿上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為什么?魏老爺薦她又挺她,并不曾得罪過她,她為何要將魏老逼至如此地步?
別說官不懂,便是丞相也鬧不明白,在他看來,田蜜既不狠辣,又不蠢笨,他實在想不通她為何會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來。
皇帝笑意冰冷,問道:“魏師與你有何冤仇?”
“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田蜜臉上并沒有多余的表情,她坦然接道:“只是,魏師作為天下賬師之師,竟在朝堂之上說出以戰養戰這等殘忍的方法,小女認為,他已不合適再當這行表率。”
這個理由嗎?確實,也有一定道理……知道此事嚴重性的官員們,表情沉寂了下去。
皇帝看了眼全身僵硬,面色毅然剛直的魏老爺,眼中思緒深深,道:“魏師以為呢?”
魏老爺看了那嬌小的背影一眼,掀袍跪下,拱手道:“倘若田姑娘真有辦法,老夫愿意。”
殿中一時詭譎了起來,朝臣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表情諱莫如深。
皇帝得了魏老爺這話,便對田蜜道:“你的請求,朕允了,朕的問題,你也該回答了。”
“諾。”田蜜垂了垂頭,澄透的眸看著皇帝,說道:“只是,小女接下來的這個方案,有一定的副作用,并且。這副作用的影響可能還比較深遠。”
皇帝微瞇了瞇眼睛,問:“副作用?”
“是,凡事有利必有弊,端看是弊大于利還是利大于弊。小女以為,只要操作得當,使利大于弊,便有一定可行性。”她道:“可以說,這個辦法。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小女唯一能保證的,是它一定比再次增稅帶來的負面影響小。熟話說,兩利取其重,兩害取其輕,它輕一些,所以,小女認為它可行。”
皇帝輕瞇著眼睛,看著她道:“你且說說是何方法。”
田蜜微微垂首,照舊是干干凈凈的四個字。“鍛造錢幣。”
皇帝的眉頭霎時皺了起來,官頓時抬起了頭,他們面上的反對之色不言而喻。
皇帝沒有給官發言的機會,他微傾了傾身,無形中有股壓力直沖田蜜,沉聲問道:“二皇造假幣一事的影響還消退,姑娘在此時提出的造幣之法,又與他有何不同?朕記得,上一次深受其害的,正是姑娘的信吧?”
皇帝沉沉的話語中。已是包含威脅,田蜜臉色卻仍然鎮定,她道:“自是不同。”
她理所當然的道:“二皇造的是假幣,朝廷造的是真幣。二皇以假幣謀私,朝廷以真幣充軍餉,這自然不同。”
皇帝聽著,目光向群臣看去,群臣了然,便有戶部尚書抬頭道:“恕臣直言。無論是假幣還是真幣,只要是大量的貨幣流入坊市,就必然會造成錢賤物貴,如此,叫苦不迭的還是老姓啊。”
皇帝的目光一低,田蜜不動不搖的應道:“誠然,尚書大人說的,正是弊端。”
她就這樣輕描淡寫的把戶部尚書的話變成了自己的,然后道:“不過,倘若錢與物共同增長,就能使姓的日越過越好。”
戶部尚書皺起了眉頭,并不懂那姑娘是何意,他不由回頭看了眼魏老爺,魏老爺與他接觸了一下,面色同樣不解,他直言道:“還請姑娘明言。”
從始至終,田蜜沒回頭一下,她面向皇帝,不急不緩的道:“造幣是利是弊,還看怎么使用,倘若甫一下將大量貨幣投入市場,那自然會引起反彈。所以,直接用新造的幣購買大量物資,不行,直接把錢分發給姓,也不可能。”
她看著皇帝道:“陛下,恕小女直言,上次增稅,國內各州府都有許多姓不堪重負棄地而逃,這些人目前有些返回了故土,有些卻仍流落在外,流民會帶來什么危害,想必各位大臣都清清楚楚。”
她并沒去看身后點頭的大臣們,只是看著皇帝,繼續道:“依小女之見,一來,新鑄的幣可以適量的在坊市中購買物資,也可以在周邊國家購買物資以減輕對國內市場的沖擊。二來,大量的貨幣可以用來修筑城防水利道等等,如此,既可以加固國防,也有力于農業發展,道的修建還可以帶動沿地區的開放,促進經濟的發展,而且,修筑這些工程也需要大量工人,如此,也就解決了流民問題。”
兩全其美,哦,不,十全十美,不,也不對……
隨著清脆而鎮定的聲音徐徐落下,上至帝王,下至官,滿殿都是驚詫之色。
他們以為害的方法,原來,竟有這么多的好處,吸收勞動力,鞏固國防,大利農業,促進商業……
田蜜看不到目瞪口呆的官,但看得到臉色鄭重的皇帝,皇帝正襟危坐,以一種全新的目光看著田蜜,瞇眼問:“如此計策,朕聽不出有何不妥,姑娘先前說的負面影響,又是指什么?”
田蜜抿了抿唇,少頃,開口道:“負面影響就是……投入基礎建設的這些錢并不是姓正常的勞動成果,而是國家大量造幣形成的,這樣的貨幣多了,若是不能產生相應的效應,就會使價格偏離價值,形成泡沫……泡沫易裂,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繁榮,有可能是虛假的繁榮。”
“這就是我說的,若是操作不當,就會造成很深遠的負面影響,國家經濟看似在飛漲,但老姓的生活質量卻并沒有提高。”她徐徐說完,澄澈的眼睛看向座上的皇帝,等著他決議。
她說的這個方法。在后世已經實行了,美帝印鈔用于別的國家,她國則將大量貨幣投入基礎建設……
她所說的,對這時代來說是完全新鮮的。他們并不能直觀的看到它所帶來的影響,因此,難免會忽視弊端,放大好處,尤其是皇帝。現在已經是躍躍欲試的神情,他雖未說話,卻頻頻點頭。
田蜜輕嘆口氣,兩害取其輕,比起增稅來,這怎么也好多了,她的負罪感,也就降低了些,況且,若是做得好。這確實也大有裨益。
皇帝看了眼慚愧的無地自容的官們,心中舒爽,面上仍高深莫測著,他問道:“諸卿以為呢?”
震驚中的官這才悠然轉醒,他們看田蜜的眼色,已與先前大不相同,一個個躬身低語道:“臣以為,甚好。”
好像除了說好,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問田蜜道:“辦法既是姑娘提出的。姑娘可有把握將它做好?”
田蜜俯身道:“小女定當全力以赴。”
她沒如何作保,只道全力以赴,皇帝也不在意,他點頭道:“既如此。國債也好,造幣也好,朕全權授予姑娘去做。”
說罷,他凜然看著官,沉聲道:“官聽命,軍需籌集期間。爾等需全力配合田姑娘,務必保障戰事順利,若有拖后腿者,朕絕不輕饒!”
眾臣俯首,齊聲應道:“臣遵命。”
田蜜覺得,她接了個燙手山芋,手里沉甸甸的。
踏出大殿時,她看著金色琉璃瓦上如絮翻飛的白云,不由深吸了口氣,深覺責任重大。
崔希衍行至她身邊,領著她往外走,笑著道:“雖然知道姑娘非同尋常,今日聽姑娘這一番言論,還是嚇了一大跳。”
這下換田蜜苦笑了,她搖頭不語。
崔希衍淡淡看了看周圍一直注視著田蜜的大臣們,領著田蜜離他們遠些了,方問:“本官實在不明白,姑娘為何要向陛下提出那樣一個請求?本來,姑娘今日的表現,足矣讓人般稱贊了,唯這一點,恐會讓人對你頗有微詞。”
崔希衍問到魏老爺的事,田蜜便下意識的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瞧見身后不遠處,正是魏老爺和戶部尚書。
最后,皇帝顯然是認可了她的計策,雖然沒有明言,但她罷黜魏老爺的提議,已經被默認了。
魏老爺并沒有眾人想象中的那般喪氣,他身板依舊硬朗,目光耀耀,隔著人群看向田蜜,對她點了點頭,并沒有敵意。
田蜜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禮,也沒有多言。
一直關注著她的嘲臣們對兩人的這番舉動很是不解,但兩人說都沒說什么,他們就無處探尋了。
田蜜感覺到崔希衍越加疑惑的目光,卻只道:“丞相大人便當小女在殿上說的那個理由是真的吧。”
至于真正的原因……田蜜看著魏老爺剛硬的身影,輕嘆了口氣。
魏老爺也一定知道她知道了,她與他交情不深,并不十分了解他,她做的,只是自己認為應該做的,至于其他的,她不會過于深究。
阿潛曾說,阮天德說過,為他做那本賬的,是整個昌國最厲害的那人,所以,他才會那么有恃無恐。
而站在這行頂端的那人,非御用賬房魏老爺莫屬。
到京都后,為了應正這個猜測,她曾想辦法看過魏老爺做的賬,最后證實,與她曾拿到的那本賬冊,如出一轍。
魏老爺對她并無惡意,甚至,他對許多人來說還有恩,但是,他有過,也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她以那樣的理由提出了那樣的請求。
對賬師來說最破壞名譽的假賬之事,她隱瞞了。
見田蜜不打算說,崔希衍便也不再追問,他復又笑道:“接下來,又是一番忙碌,姑娘可準備好了?”
田蜜淺淺一笑,頰邊梨渦隱現,笑看著他道:“早就習以為常了。”
崔希衍低低笑出聲來,給她豎了個大拇指,田蜜似模似樣的回了一禮,兩人笑鬧著出了宮闕。
雖然丞相說過接下來會很忙,但事實上是——本根忙瘋了好吧?
時間短,要做的事情多,以田蜜為中心,整個朝廷似陀螺般旋轉了起來,挑燈夜戰是經常的事,就連皇帝都不得好眠。
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怎么的,皇帝的身體,更差了。
好在,忙雖忙,但看到成果時,那成就感也是滿滿的。
他們到底在規定的期限內圓滿完成了任務。
田蜜再次站在城樓上看著遠行的隊伍,這一次,身邊站著的,不止是丞相,還有在這段時間里因工作與她交好的官員們,其中,尤以戶部官員居多。
不遠處,是一些同來送行的人們,樓上樓下,零零落落的站著,翹首望著。
其中,幾個女甚是惹眼,中間那個,田蜜一眼便認出了,是差點與宣衡成了好事的國公府小姐公孫宛。
田蜜看過去的,公孫宛似有所感,也轉向了她,同時的,她身后的女們,也看到了田蜜。
只是這一次,她們目光中不再是輕蔑,而是一種十分復雜的神色。
田蜜沒那個閑情去分析那復雜中具體包含了些什么,她只是禮貌的點了點頭,便側過了身去。
插著旗幟的隊伍漸漸消失在天盡頭,田蜜看著連綿的山川,目光有些迷離。
下一次,應該不再是目送遠去,而是,迎接歸來了吧?
只剩下,最后的王城。
東楚的王城,就如一只身披鋼筋鐵泥的巨獸一般,它穩穩的蟄伏在那里,對入侵者還以最強烈的反擊。
離王城不遠處,是連綿的帳篷,中軍大帳內,數個將軍圍在沙盤邊緣。
盔甲上的血跡還鮮明著,其中一個有些暴躁的道:“已經一個月了,城內的王族士兵,連帶著姓,都還在負隅頑抗。”
另一位將軍沉沉嘆了口氣,道:“是啊,沒想到這仗那么難打,東楚那幫人,簡直不能稱之為人,一個個都是不要命的傀儡。”
“一個月了,他們也真撐得下去,寧死都不肯不降,那一雙雙血紅的眼睛,簡直就像野獸一樣。”說話的將軍抱臂,手臂上包裹的白布已被血浸透。
將軍們寥寥說著,程威并沒參與他的苦水大戰,他沉默的看著同樣沉默的主帥。
與將軍們的凝重不同,主帥的臉色仍舊鎮定,周圍的議論絲毫沒影響到他,他只是專注的演練著沙盤,待最后一步棋落穩,他方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