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明月映在她清澈眼眸中,也映照出她唇邊無端勾勒出的一抹清淺笑意。
你說過再不會讓我待在這黑漆漆的竹林里,只是如今這黑暗將我淹沒,你又在哪里?
天色逐漸明亮,待到空中玉輪沉沉西斜,東方泛出紅意,衛晞才聽見遠處傳來的呼喊。她起身站在那里,纖瘦的身體靜靜佇立,長發如瀑,看著東方那輪紅日一點一點升起。
馬蹄聲由遠及近,凌凈遠終于見到人,下馬站在她身后。
她聽得人身靜默,徐徐轉身,看見他,唇邊仍是清淺的笑意,帶了些許稚氣:“你看,日出了。”聲音寧靜祥和。
千萬道日光透過竹影投在她身上,她逆光而立,姣好面容隱在晦暗的光線中,隱隱看不真切,惟顯身影纖長。
凌凈遠站在幾丈外看著她。仿若記憶之中那個女子,牽著他的手,一手指向天邊:“快看,凈遠哥哥,日出了。”
他心下一動,輕聲道:“晨起時應憐來找我說你不在房中,我便派人來尋了。”
此時憐兒亦和凌夕桐從另外一個地方跑來,憐兒見到她,面上一喜,忙叫道:“小姐。”凌夕桐也跟在憐兒身后跑來,秀氣面龐上是藏不住的歉意:“晞姐姐,我不是故意要將你留在竹林里的,只是我忘了你不識路。”
“桐兒不懂事,還望衛姑娘勿怪。回去便罰她抄寫五十遍中庸。”他最后一句話說得清晰,顯然是說給一邊的凌夕桐聽的。夕桐自知理虧,也不敢辯解,低低“哦”了一聲,算是應了。
凌凈遠走至衛晞身前,因著她只到他肩膀,所以看她是略微低著頭。衛晞看清他眼中歉疚,淡然道:“原是我不識路,與夕桐無關,若是這樣便責罰她,倒讓我過意不去。多謝凌少爺前來相尋。”說罷稍一欠身,“說來見笑,我自晨起還未洗漱,還請少爺派人帶路。”
她說得坦然,凌凈遠看著她纖長眼睫,想起方才她一人坐在林中的背影,不禁微微一笑,道:“此處離凌府尚有一段路,我尋姑娘時未來得及備車,若不嫌棄,姑娘便騎我的馬回去吧。慶叔,將我的馬牽來。”
那凌慶是凌府多年管家,當下應聲道:“是。”轉身為衛晞拉住韁繩:“姑娘請上馬。”
衛晞抬頭看晨光投在他俊逸側顏,看清他唇角笑意,有些著惱,卻不能表現出來,只能面無表情地對凌慶道:“多謝。”
那馬毛色鮮亮,四肢勻細,肢體強健,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好馬。她翻身上馬,從凌慶手中接過韁繩,輕叱一聲,見馬兒運步靈活輕巧,心中更是喜歡。凌凈遠騎上旁邊的另一匹馬,見她喜歡,建議道:“不如策馬試試看?這馬兒今日尤其溫順,我瞧它應當喜歡你。”
衛晞點了點頭,扯動韁繩便策馬飛奔而去,凌凈遠忙吩咐:“送小姐與憐兒姑娘回府。”頓了頓,又冷聲道,“五十遍不必抄了,下次若在把我的話當做耳邊風,我必讓你日日抄寫兩百遍大學與中庸,再抄兩百遍金剛經燒給父親以慰父親在天之靈。”語畢也策馬追了上去。
清晨的渝州城只有寥寥幾個行人,街市邊的店鋪尚未開門。衛晞在微涼的晨風中策馬自清冷的街市穿過,馬蹄帶起的塵土在晨光中彌散開來,又慢慢落定。
渝州的城門剛剛打開,城門外是早已等候著的早起的小販以及進城采買的農人。馬兒穿過稀疏的人群,終于在城外的一片堰塘前停了下來。
凌凈遠也跟著停了下來,見她將馬兒拴在一旁的樹上便到堰塘邊坐了下來,他走到她身邊,問道:“你這樣跑,不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么?”
衛晞瞥向他,神色竟然帶出幾分惱怒:“我相信這馬兒認識路,它會帶我回去的!”
他也坐下來,那堰塘的水不少,他也不能像她一般將雙腿垂在塘邊,只得屈膝而坐:“你竟將希望寄托在一匹馬上,若是這馬不識路,以你……”他頓了頓,不由笑了,“怕是回不去了。”
衛晞惱怒地瞪了他一眼,隨即轉過去看波光粼粼的水面,嘟囔:“哼,我就是相信馬兒。”
她這樣竟顯出幾分孩子氣,他不欲與她爭,只是道:“你既然如此相信這馬,便送與你騎吧。”見她低著頭,他忽然想拍拍她的腦袋,到底忍住了,“這馬是家師坐騎飛龍的后代,只可惜家師故去后飛龍也追他而去,所以這馬,可能也是這世上唯一的一匹河曲馬了。”
她站起身去看馬。馬兒正在吃草,見她過來友好地打了一個響鼻,腦袋在她手上蹭了蹭,又繼續低頭吃草去了。
凌凈遠負手站在身后,她如今身量并不算高,只比馬兒高了一個頭,站在那里,小小的一個人。十六歲的年紀,在這江湖中并不能算作小,然而世事于她卻終究有些殘忍,九歲父母雙亡,她與憐兒兩人在這江湖中漂泊了七年,兩個女孩子,在這生殺予奪的江湖中,竟也存活了下來。
他搖了搖頭,走上前去替她將韁繩解開:“時辰不早了,我們先回府吧。”
衛晞低低“嗯”了一聲,凌凈遠策馬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著,兩人都走得極慢。城內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二人緩緩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小二的吆喝聲,行人的竊竊私語,還有各色鋪子的迷蒙煙霧紛至而來,她看著前方修長的背影,一瞬間只覺得似乎是在夢中。
回到凌府已經有些晚了,凌凈遠將馬交給家丁,對衛晞道:“你先去洗漱,我去換身衣服,然后便去飯廳。”衛晞點頭,轉身欲走,卻被被他叫住:“等等。”
她回身看他,卻見他喚了最近的一個婢女:“帶衛姑娘去靜曦閣。”
衛晞:“……”
衛晞到飯廳時凌凈遠已經到了一些時候,他換了一件淡紫色長衫,袖口及領口以白色絲線繡了祥云圖案,襯著如玉面容,愈發顯得清俊。衛晞卻依舊是一身簡潔布衣,烏黑秀發披散在身后,團團的一張臉,倒讓凌凈遠想到一個詞:“皎如明月。”
“聽聞令慈乃是江湖第一美人,我一直遺憾無緣得見,如今看見衛姑娘,才發覺江湖中人所言不假。”
衛晞卻一怔,搖了搖頭道:“他們稱母親為江湖第一美人,不過是因為他們未曾見過我姑姑。”
凌凈遠“哦”了一聲,倒是頗感興趣:“衛姑娘何時竟有個姑姑?我從未聽人說衛大俠有過兄弟姐妹。”
“她并非我親姑姑。”
“那不知衛姑娘的這位姑姑如今在何處?若是連江谷主都不能與之相比的話,為何從未聽說過此人?”
“她……不在了。”衛晞的聲音低低的,卻毫無波瀾,她身邊的人早就一個一個地離開了,只有一個憐兒,由始至終,都陪在身邊。
她始終記得,那是離開盛雪城的第一年,她和憐兒在西域的街頭碰到那個漢人的算命先生,那個算命先生指著她們二人,聲色俱厲:“天煞孤星!克人克己!”
天煞孤星者,孤苦伶仃,六親無緣,刑親克友,孤獨終老。
凌凈遠一怔:“是我唐突了。”
衛晞笑了笑,道:“無妨,原本就是我先提起的。”
他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道:“飯菜要涼了,快吃吧。渝州有家酒樓的廚子做屏山菜十分地道,我昨日差人去請了,到時你嘗嘗他做的菜,若你喜歡,我便聘了他在府中,待你想吃屏山菜了,便吩咐他做。”
“凌少爺有心了。”她道,“其實不必如此麻煩,我在外多年,吃食方面并無要求。”
“就當做我的心意吧。”他道。有陽光灑落在她身上,他盯著她的側顏,有一瞬間的怔忪。 仿佛唐漓曾經也坐在此處,然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那是何時的事。原來人的記性并不好,短短的時間,他竟連這些事情都記不清楚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欲再多想,便繼續道:“房內為姑娘準備的衣服姑娘可是不喜歡?”
衛晞搖了搖頭:“只是覺得那些衣服太過累贅,我……不太習慣。”
他想了想,點頭道:“那一會兒讓人再去買一些回來,如今見到了姑娘,尺寸應當會比之前準備的更加合適。”見衛晞放下筷子,他站起身,“姑娘若吃好了,就隨我來吧。”
凌家祠堂在凌府西南方,正所謂背山面水,明堂寬大。凌家在修建祠堂這一方面極為講究,祠堂內供奉著凌家列為祖先的牌位。衛晞在凌凈遠母親的靈牌前跪下,輕聲道:“伯母,我是衛晞,我回來了。”
一別經年,如今她長大了,那個總是笑瞇瞇護著她的伯母卻不在了。
凌凈遠默默站在她身后,見她拜了三拜站起身,先她一步走出了祠堂。
遠處竹林在微風中搖曳不休,他看著那竹波,忽然想起那一日,唐漓也是如衛晞今日這般站在他身后,字字含淚:“凈遠哥哥,有些事我們無能為力的,對不對?”
唐漓,唐漓,他早已在心里將這兩字默念了上千遍,每一遍皆在他心里劃出道道血痕,然而他知道,她聽不見,哪怕他如何地撕心裂肺,字字泣血,她也聽不見。
他閉上眼,唐漓微笑的臉在他眼前浮現,深吸一口氣,他下決心再不去想她,睜開眼道:“衛姑娘,家母之意,是要我履行與你的婚約,所以我遵家母之意將你找到并接回府中。不瞞姑娘,母親在時,一直不曾放棄過尋找姑娘,只是從未得到過姑娘的消息。”
衛晞道:“說來也是巧合,伯母尋我時我處身之地誰也不會想到,直到伯母去世,我才自那里出來。”到底有些黯然,“可惜我與伯母,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我想要遵循母親遺愿與姑娘完婚,不過如今姑娘年紀尚小,母親三年喪期亦只過了一年。”他轉過身看她,“所以我想,等兩年后喪期過去,我再與姑娘成親,不知我這樣安排姑娘覺得可好?”
衛晞身后是凌家列為祖先的牌位,凌凈遠父母的牌位在最前一排,她回身看著牌位上的那兩行小字,點頭道:“好。”
轉頭去看朗朗晴空,將近午時陽光強烈,她不得不伸手去遮擋那刺眼的陽光。她想起剛被凌慶找到的時候,她正和憐兒在西域的街頭,那算命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她卻站在那里怔怔出神。
她不信所謂的命理,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