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日之約那日,郭臨束髮修容,精神滿面地前往陳大學士府登門拜訪。
一雙烏黑亮麗的大眼睛好奇地瞅著他,圓潤白嫩的小指頭還含在口裡,下巴上滿是晶瑩的口水沫子。陳聿修目光上移,看向提著嬰孩的本尊,端容的臉上難得一絲苦笑:“郭大人,你這是?”
郭臨不由分說地把孩子塞進他懷裡:“囉,你和他親近親近,順便給他取個名。”
陳聿修一襲墨色的長衫,懷中抱著團花錦緞襁褓包裹著的嬰孩,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風韻氣質。襁褓的豔麗花色融在他素淨的衣袍裡,袍角隨風而動,反倒是出奇的和諧。府內的僕從目不斜視,看來都是見多了這般容色鍛煉出來的鎮定。反觀自己身後的姚易和阿秋,一個眼神中滿是敬慕,一個乾脆面容癡呆。姚易從在瓊關起就分外敬仰文人,他還好說。阿秋……郭臨第一次爲有個太過大咧的婢女而感到羞愧。她暗地嘆口氣,難怪世子討厭他,原來還真是不無道理。
陳聿修微微一笑,眉間的硃砂在陽光下也顯得格外鮮豔,他側過身:“請?!?
繞經學士府的花園,青石小道旁是一排排錯落有致的玉簪花,花色如玉,幽香四溢。郭臨不由深吸了幾口氣,阿秋在身後小聲嘆道:“好香啊?!?
玉簪花叢旁是一條人工修造出來的,類似小溪一樣彎彎曲曲的流水,但仔細一看,這條流水的弧線卻是另有蹊蹺。陳聿修見他們好奇,便笑道:“以往每到三月初三上巳節,祖父喜歡與幾位好友齊聚沐溪山,舉辦流觴曲水宴。後來祖父的一位至交離京後不知去向,祖父不願再去沐溪山,便找了工匠在府內建了一條水道,自酌自飲,懷念故友?!?
阿秋聽著這樣的故事,簡直聽呆了。這種帶著憂傷緬懷氣氛的文人故事,和她從小到大所接觸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她幾乎可以在腦海中構想出一個衣袂飄飄的白髮老者,踞坐在亭內,對著皎潔的月光孤獨品酒的畫面。等她再看向這條流水時,目光中便多了一絲仰慕。
不一會兒,就聽見陳聿修說道:“到了?!?
郭臨擡頭望去,竹影稀疏,斑駁的陽光點綴在古樸的涼亭上。亭中坐著三兩個衣著素雅的公子,似乎正在對弈。此時聽到他們的響動,都起身看了過來。有公子指著陳聿修抱孩子的樣子笑彎了腰,其他人雖然仍保持著風韻氣度,臉上憋笑的表情卻將內心暴露無遺。
陳聿修轉身將懷中襁褓遞給阿秋,側過身擡臂請郭臨先行。這人真是好脾氣,那廂笑得如此大聲,他居然不惱。郭臨心中如此想著,與他客套一番,便跟在他身後走進涼亭。
那位笑得直喘著氣兒的俊秀公子,捂著肚子走上前,扶著陳聿修的肩膀繼續笑道:“聿修,你可別怪我笑你啊……實在是,我還以爲你這回辦的是你孩子的滿月宴?!?
此話一出,亭中衆人皆盡破功,朗聲大笑。連郭臨也忍俊不禁,偷偷拿眼瞟向陳聿修,心中卻想著他拖家帶口的樣子。還沒想上一會兒,就聽那公子續道:“我還想,難不成你身邊站的就是你的夫人?!?
郭臨瞬間變了臉色,那公子被她凌厲的目光嚇了一跳。陳聿修這才道:“蘇兄,你想錯了陳某無妨,可是想錯了京兆尹,那可就罪過了啊。”
衆公子們登時都轉頭看向郭臨,表情各異。他們沒見過郭臨,只是知道有這麼個傳奇人物,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卻不想今日就撞上了。那位開了郭臨玩笑的蘇公子更是吃驚得嘴巴都可以塞上一個蘋果。郭臨看著他那滑稽的樣子,覺著好笑,一時也沒了生氣的勁頭。蘇公子仔細地打量了下郭臨的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誇張道:“瞧我這眼神,隔著竹林居然就把驍勇善戰的郭大人看成了個女人,真是該死?!闭f著他還大步走到郭臨面前深深地鞠上一躬,“還請郭大人恕小的無理?!?
亭中衆人見他故作姿態都笑起來,郭臨也是面帶微笑,她伸手拉起蘇公子,和煦道:“蘇兄折煞我也,何須如此客套。下官的長相確實有些女氣,以往在戰場上也曾被蠻子這麼說過,然後我一生氣,就把他們斬於馬下了?!彼Z調輕鬆,言語卻甚是駭人。蘇公子聽完,險些沒站穩腳,又感覺郭臨扶著他的手臂處如遭芒刺。頓時蹭蹭地後退幾步,驚疑不定地望著她。
郭臨“噗嗤”一聲,哈哈大笑,近旁的陳聿修也掩著脣直笑。幾位公子看了看郭臨,又看了看嚇得臉色都變了的蘇公子,反應過來後也是一齊捧腹大笑。郭臨幾乎笑出了眼淚,心中想著,這蘇公子若是知道自己還真就是個女的,那該有多懊悔。想到這裡,更覺得好笑起來。透過竹林間的陽光照映在她肆意大笑的臉上,無論是少年郎特有的英氣還是秀麗五官的俊美,在她臉上柔和得天衣無縫。蘇公子一直盯著她,瞧得真切細緻,甚至連她面龐輪廓上細細的絨毛都印進了眼眸裡。
陳聿修衝她道:“郭兄,不如坐下聊?!?
郭臨點點頭,剛和幾位公子客套著坐下,就看見蘇公子急急地拉住了陳聿修,壓低了聲音道:“陳兄,借我紙筆?!?
陳聿修一愣:“你這是?”
蘇公子臉上已經沒有了方纔嬉笑的神情,他嚴肅道:“我要作一幅畫?!?
陳聿修還未回話,亭中幾位公子看了看郭臨,紛紛相視一笑,其中一位褚衣公子解釋道:“蘇逸這是老毛病又犯了,見到美人就一定要畫下來?!?
另一位公子不由奇道:“他不是隻畫姑娘的嗎?”
那位褚衣公子努努嘴:“哪裡是隻畫姑娘,你忘了,眼前就有個被他畫過的人啊。”他用眼神示意陳聿修,這下子亭中衆人都捂著嘴悶悶地笑起來。蘇逸朝這邊撇撇嘴,“哼”了一聲就跟著丫鬟去挑筆墨了。
陳聿修這纔在郭臨身邊坐下,將亭中衆人一一介紹給她。
那位說笑蘇逸的褚衣公子是楊家二少爺楊爭,明眸皓齒,面盤如玉。生的風流倜儻,舉止瀟灑橫溢,一看就是富貴中養出的子弟。他和蘇逸是表兄弟,兩家都是京城巨賈。另一位身形高大的公子是香城秦家之子秦正卿,闊眉長臉,相貌堂堂。聽陳聿修介紹,他叔父在禮部做員外郎,家中爲了讓他上國子監,便將他送來京城叔父家中寄住,這二位公子都是有意日後入朝爲官的。剩下兩位不怎麼說話的公子,年齡偏小,才十四、十五歲。是戶部曹侍郎家的兩個兒子,大的名喚曹瑜,小的名喚曹玨,二人容貌頗爲相像,皆生的十分清秀。大概因爲性格內斂,看起來不及揚、秦二人的風采。
郭臨一一打過招呼,雖然她不是很清楚這樣的文人聚會,陳聿修爲何要邀請上她,不過一來大家年歲相近,二來他們暫時都不算官場中人,說起話來也無須忌諱太多。
蘇逸命婢子給他架了一個畫臺在亭子外面的竹林裡,從那個方位可以剛好看到亭中的衆人,尤其是坐在當中的郭臨。他一邊提筆作畫一邊不時地張望,看得郭臨渾身不自在。楊爭見狀笑道:“郭兄,你可得多擔待。我這個表弟啊,生的是一表人才,氣度翩翩。可他有一大癖好——平日裡最喜歡看美人,喜歡到無美不歡的地步。他房裡的婢女都是他換了幾批人後挑出的頂尖兒的美人。不止如此,以前他聽說平康坊的煙花女子長得好看,還帶著筆墨偷跑上門去,差點被我舅舅給打斷了腿。不過啊,別看他這樣,他那一手丹青在京城裡還是很出名的。”
秦正卿也跟著笑道:“不過啊,他眼界高,如果沒有美到讓他有動筆的想法,他是絕對不肯畫的。以前還曾鬧得京城傳言‘能使蘇君作畫者,方爲真美人’,結果不少大家小姐專程打扮好了攔在他去國子監的路上,嚇得他險些不敢出門?!?
這個蘇逸確實好玩,郭臨對他倒是多了幾分好感,不由問道:“那他畫陳兄,又是怎麼回事?”
秦正卿與楊爭對看一眼,都一臉古怪地笑起來。郭臨看這表情便知其中大有文章,目光瞟向陳聿修。後者倒是十分淡定地答道:“沒有什麼,只不過蘇兄眼神不好而已?!?
楊爭忍不住笑道:“他呀,在鄭國公夫人的壽宴上第一次見著陳兄時,就爲了仔細地偷看他,潛進了陳兄更衣的廂房?!?
陳聿修淡然一笑:“可見蘇兄眼神向來是不好的?!?
阿秋剛剛抱著孩子去奶媽那裡換了尿布,此時剛好抱回涼亭。郭臨遠遠地看見,想起此行的目的,碰碰陳聿修的胳膊,道:“還沒給我的孩子起個名字呢?”
秦正卿被一句“我的孩子”嚇得手中糕點都沒拿住,掉了一身。楊爭猶豫了片刻方纔問道:“郭兄,聽說最近你收養了個孩子,可是真事?”
郭臨點頭:“自然?!笨吹剿麄凅@訝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娓娓道來:“前些日子去了趟南明山上的寺廟,聽住持說我火氣太旺會官運不順,必須要找個生辰八字帶水的孩子養在身邊,可令我遠小人,近君子。找遍了慈幼局,就得了這麼一個奶娃娃?!?
衆人一聽,這才恍然大悟。陳聿修不露聲色,彷彿早有預料。郭臨暗暗看他一眼,上次他來府中提點,這個人情,她算是記下了。
阿秋抱著孩子走進亭中,楊爭便道:“那起名之事就看陳兄了?!?
陳聿修俊眸含笑,聲音清脆動聽:“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郭兄以軍功入仕,在瓊關時爲保我大齊江山而戰。不如給這孩子取名玉鏘,郭兄意下如何?”
“郭玉鏘?”郭臨低頭默唸幾遍,開懷道:“好名字?!?
說話間,陳聿修已經接過小廝遞來的紙筆,在石桌上揮毫寫下“玉鏘”二字。秦正卿看去,拍手叫道:“好啊,好名字,此中暗含一個‘將’,金玉之將,確實獨到?!闭f著他解下腰帶上掛著的一塊玉玦,遞給身邊的僕從,僕從得令,將玉玦系在襁褓上?!按诵胁恢糜龉?,未曾提前給小公子準備見面禮,一件俗物還請收下。”
郭臨一愣,忙道:“秦兄客氣。”
楊爭道:“‘玉’字取義溫婉如玉,這孩子長大必成一翩翩公子。在下恭賀郭兄?!闭f罷,他從侍從手中拿過一把扇子,雙手呈與郭臨,“這是在下近日完成的山水扇面,剛剛做好,頭一次拿出便遇上了好主人。一點敬意,還望郭兄替小公子收下。”
二人禮數週全,言語妥帖,郭臨心中感激,拱手回禮。曹家的兩位公子也跟著表示了下。阿秋抱著掛滿禮物的襁褓,朝亭中衆位公子福了福身。小玉鏘在襁褓中睜著黑亮的眼睛,不知道大人們爲何這般開心。
回府的馬車上,阿秋坐在郭臨身邊,低頭瞧著懷中的小玉鏘的睡顏,輕聲地嚷著:“玉鏘,小玉鏘……”郭臨看著這幅情景,心頭一陣陣的暖意。她輕聲道:“阿秋,回去我們做個族譜吧?!?
阿秋驚訝地擡頭看向她:“少爺,那是不是把……老爺也寫進去?”
郭臨知道阿秋是指她的生身父親,點了點頭:“自然,反正江湖裡的那些人又不會來查我的族譜?!彼拖骂^,沉聲道,“如今也,甚少做那些噩夢。我想,玉鏘他的出現,或許就是來讓我重新生活的?!?
阿秋此時已是眼角帶淚,她衝郭臨燦爛地笑道:“好啊。”實在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