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衣退卻,夏裳輕薄。院墻外的槐樹落了一地飽滿細小的槐花,仿若是一層翠白的絨毯在點綴鋪就。枝上黃鸝婉轉一啼,悠然已是五月氣息。
楚王府內,一米分衣婢女懷抱著一桶熱氣騰騰的水,腳步快而不疾。一路越過曲折的亭廊,也未有濺出一滴。不過片刻,她便停下腳,立在一間臥房門前,輕聲喚道:“世子妃娘娘,水來了,奴婢這回準保不燙也不冷了。”
隔了片刻,才傳出一個慵懶的女聲:“端進來吧。”
“是。”
直到那雙豐腴白皙的玉足輕緩地擱進水中,謝英芙舒服地輕吟一聲,婢女察言觀色,才稍稍松了口氣。抬手拭去額汗,站到一旁,另由其他婢女服侍謝英芙泡腳。
熱汽逐漸彌漫入房間,眾婢女都被悶出了汗。但誰也不敢表露出來,屋內除了輕微的水聲,安靜的像空無一人。謝英芙感到腳上那股暖潮逐漸褪去,于是彎腰伸手在腳背一按。那飽滿的腳背頓時凹下去一塊,甚至等手指離開后,還許久未恢復過來。她眉頭一擰,表情瞬時冷了下來。
米分衣婢女眼看她又要發火,連忙出聲勸道:“娘娘,無事的,那大夫不是說了嘛,頭三個月后是會水腫……”話到一半,被謝英芙涼涼的目光一掃。她頓時渾身一震,察覺到說錯了話,嚇得連忙捂住嘴。
“你們先下去吧。”謝英芙收回目光,淡淡地吩咐道。
“是。”
房門闔上,房中只剩下米分衣婢女和她二人,她這才厲聲輕喝:“跪下!你是把我的話都當成耳邊風了嗎?”
米分衣婢女抖如糠篩,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娘家怎么會給我派來這么個沒腦子的?”謝英芙氣惱地擺了擺案幾,“說你是原宜的妹妹,我怎么看你都差她太遠。”
婢女連連磕頭:“都是原蘭的錯。娘娘莫要氣到自個,您現在是雙身子,心緒一定要穩和……”
謝英芙不再理會她,緩緩轉頭望向妝臺上的銅鏡。
鏡中的那位俏人,容色艷麗,目光冷漠。嘴角略一揚起,便是一絲冷笑:“是啊,除了肚子里的這個,現在還有誰值得我為之觸動心緒?”
原蘭眨眨眼,快嘴道:“那娘娘為何至今都不肯告訴世子爺這個喜訊啊?楚王府有嫡長孫了,王妃娘娘也會很高興的啊!”
謝英芙默然嫵媚一笑,思緒似乎回到了那夜縱情后的翌日清晨。世子雖然并未說什么,但她還是能一眼看出他眼底的驚惶和無措。
愛一人至深,他一絲一毫情緒變化,都能從眼底彌漫進心底。她抬起手,慢慢撫上自己略微隆起的肚子,淺淺地笑道:“既是喜訊,自然當選在一個好日子來說。”她側過頭,“你說是不是呢?”
*
大晌午的,陽光曬得眼睛都快睜不開,大殿前的廣場空曠炎熱,郭臨抬了抬眼,倏忽卻出了些冷汗。
“那個……大人,我已有妾室,嗯,就挺好的。”
“胡鬧!這么大個人了,又是三品京官,又是四品軍功,怎么能連個正房妻子都沒有,這成何體統?”
“所謂匈奴未滅,何以家……”
“嘁,”兵部尚書不滿地白她一眼,“南蠻打也打完了,西面瓊關有楚王鎮守,難道我們要和剛剛聯盟的漠北打仗?……你這是故意在炫耀你的軍功?” WWW ⊙тt kān ⊙℃o
“……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哈哈!”郭臨僵著笑臉打了個哈哈,心底已經把兵部尚書“問候”了好幾個回合。
好不容易才糊弄過去了,隔天早朝又被這老頭拉到了殿角。“談心”了大半個時辰,美說是“為了朝廷形象”,像她這樣只納妾不成家立室的“紈绔子弟”就該好好教育下。
郭臨直到現在才明了周泉光的八卦習性從哪來的,光是看著兵部尚書對朝中各家閨女如數家珍的樣兒,只怕這種“媒婆”事跡,他就沒少做。不過,說歸說,老頭至少還算靠譜的,推薦到她這兒的即使不是名門閨秀,也是頗為賢明的大家小姐。
唉,就當閨閣八卦聽聽也挺好的,待會兒回去還能和阿秋她們嘮嘮嗑。郭臨不動聲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撩了撩下擺,好讓穿庭的涼風能吹到捂得滿是汗的褲腿。面上還是一派洗耳恭聽的神色,時不時贊同地連連點頭,別提有多專注了。兵部尚書見她這樣,倒是略略消了點氣。待到一長串的名單說完,他長提一口氣問道:“可有中意的?”
郭臨擺出一臉羞赧的神色,支吾道:“這個……”
“男子漢大丈夫的,扭扭捏捏作甚!”
“各家小姐都是極好的,下官不敢妄言唐突。只是身為楚王府的義子,婚事自然該由王爺王妃來做主,所以……”郭臨眨眨眼,搬出萬用不爛的理由。
兵部尚書一愣,就在郭臨滿心以為他也會被鎮住的當頭,突然仰頭大笑起來:“哈哈,我說你這毛頭怎么就突然沒膽了呢,原來是這個……哈哈,你且寬心,看上哪家姑娘,我就去幫你給王妃娘娘說去!”
郭臨張大了嘴巴呆傻在原地,這下才發現居然一不小心給自個挖了個坑。兵部尚書任職多年,楚王爺還在京城的時候他就穩居尚書臺,雙方朝事頗有關聯自然交情匪淺,根本不是舒貴妃那種后宮內院的女人可以比的!
她忍不住磨了磨牙,腦中連番思索對策,面上卻還似一派歉意:“真是辛苦大人了,勞您為下官的瑣事費心,實在過意不去啊。”
“哼,”兵部尚書的胡子抖了抖,瞅她一眼,“你以為本官閑啊,還不是你這破家事太過招搖,連朝中久居中閣修史的虞大學士都看不過去,向我提了提,我才挺著老臉奔波了這么久。”
虞大學士?郭臨偏頭想了想,好像自從入朝以來,除了前年的元日曾親聆這位學士在含元殿前的廣場上宣讀賀年祝詞外,二人連面都沒見過,更別說交集了。這樣都看不下去,難道她不娶妻這事兒其實已經鬧得很大了?
郭臨幽幽地嘆口氣,眼底浮上一層幽怨,神情欲說還休:“大人為下官如此操勞,下官再顧而言他就實在有些不像話了……”她說著朝兵部尚書勾了勾手。
老頭一臉莫名地瞟她一眼,彎腰湊了過來。郭臨附耳遮手,悄聲說了句話。
“啊……?”兵部尚書一聽完,老眼瞪得有如駝鈴,半晌,才勉力問道,“這話……當真?”
“下官豈敢有半句謊言。”郭臨無奈地朝他拱手。
“這有些難辦啊……”兵部尚書捋了捋胡須,躊躇地望她幾眼,良久,才似乎艱難地下了決定,“唉,也罷,老夫權且試一試吧!”
這你也能試?郭臨憋著笑,恭敬地一鞠到底:“有勞大人了。”
目送兵部尚書甩著袖子離去,郭臨一陣輕松,回頭往宮墻角瞟了瞟,沒好氣地哼道:“還不出來,偷聽墻角可不是好習慣啊中書令大人!”
一陣低沉的悶笑聲傳來,陳聿修信步彎出墻角。官帽兩旁的纓帶飄飄揚揚,一身紫色鳳池官袍更顯出雍容翰逸的氣質。郭臨心底倏地漏了一拍,忍不住撇嘴嗔怪:“這論娶妻,不尋璞玉,居然先找上我這種河底的頑石,世道真是沒天理啊。”
“哦,”陳聿修挑挑眉,“那你打算何時嫁給我?”
“……”
郭臨滿臉通紅,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才雙臂環胸,搖頭晃腦地挑釁道:“我的心上人可不是你,兵部尚書大人都預備幫我提親了,你來晚一步啊。”
陳聿修寵溺地瞇眼一笑,拉著她往宮墻角的陰涼處走去,笑道:“不就是昌榮郡主么。”
“你……你怎么知道?!”
“能在此時說來鎮住兵部尚書的,除了楚王爺的親女兒,還有誰?”他幫她扶正官帽,“你也夠狠啊,讓他親自去楚王府求下嫁郡主,這下可夠他頭疼的了。”
“誰讓那老頭沒事干天天揪著我說教……”郭臨朝天翻了個白眼,“對了,你怎么出現在這里了?中書省的事還順利么?”
“中書令不止我一個,辦起事來還算上手。不過論起事務,確實是比在東宮時要多上不少……”陳聿修溫和一笑,低眉促狹地看向她,“我也是好久沒聽到泉光的廢話了。”
“噗嗤!”郭臨捂嘴大笑,余光瞟見不遠處朝她招手的金真,便拍拍他的胳膊,“金真喊我了,你也忙去吧,晚上記得翻墻過來吃飯。”
陳府的廚子手藝實在太好,她忍不住就把人借過來做了幾餐飯。厚臉皮的久借不還,陳聿修便只能每日都過來。
不過他對于每日必修的翻墻功課,倒是樂意之至。著人擺了兩個穩當梯子在墻的兩側,這下不僅是他,連阿秋也能輕松地翻過。世子過府時看到這玩意,驚得下巴都收不回去。
望著郭臨遠去的背影,陳聿修立在樹蔭里靜默半晌,突然開口出聲:“義山。”
后方幾步之遙的樹下悄無聲息地走出一個文士。
“去查一下,虞大學士會管這等瑣事,背后,可是我父親的‘功勞’。”
“屬下遵命。”
*
兵部尚書的“權且一試”一晃就拭了個月余,悠悠又到了一年歲的生辰日。郭臨原本沒啥感覺,何況王妃帶著昌榮前些日子返鄉祭祖去了,她也不是整歲,哪需要大辦?
可世子豈會依,好說歹說,才把宴會從清風樓移回了府內。郭臨強烈地表達了只想邀幾位親友聚聚的想法,世子搖頭直嘆:“太冷清了。”但見她一臉懇求,又不愿弗了她的意,只好作罷。
郭臨淺淺一笑,她明白世子想要彌補多年來將她當做男人、未曾如妹妹般疼惜的愧疚。她雖不多說,但也見機承他的情,好讓他放下這些自責。家人間的相互愛護,莫過于此。
夜幕尚未降臨,楚王府的馬車便已準時停在了郭府門口。郭臨牽著玉鏘的小手,笑意盈盈地迎接他們。世子當先下車,卻一眼望見和郭臨并排而立的陳聿修,臉色頓時就沒有那么好看了。
玉鏘奶聲奶氣地喚道:“伯伯!”郭臨松開手,讓他蹭蹭蹭地跑過去。世子連忙蹲下身,一把將他抱起,方才笑開了花:“小玉鏘真是越長越俊,和我們阿臨一個樣!”
謝英芙攙著婢女的手下了馬車,阮云便上前行禮,伴著她走來。郭臨側過身,笑道:“許久不見大嫂,如今氣色比起南征那時可要好上不少啊!”
玉鏘伸手揉捏世子的臉,一不小心蹭到兩頰胡渣,手上一疼,小嘴就跟著撅起。世子玩心一起,故意用下巴去扎他小手,惹得玉鏘咯咯直笑。謝英芙靜靜地注視著玩鬧的叔侄,驀然一笑,上前撫了撫玉鏘的小臉:“郭大人家有小娃娃,果然會熱鬧上很多吧。”
郭臨聞言,不由想起昌榮和她悄悄說起謝英芙四處求生子方的事,擔心這場景觸動了她的心事,便打聲哈哈笑道:“大家來了才更熱鬧嘛,都別在門口久站了,還是入宴方為正經啊。”
世子二話不說,抱著玉鏘就往門內走去,經過陳聿修身邊時頓了頓,輕飄飄地丟下一聲“哼”。
陳聿修不由搖頭苦笑,手上一緊,卻是郭臨偷偷捏了捏他的手,二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笑,一齊邁進府。
席上,世子連連逗玉鏘說話,見他會的話雖然不多,卻吐字清晰自信,頓時大感驚奇:“阿臨,我看這小子,怕是咱們楚王府幾代來悟性最高的了。”
郭臨噗嗤一笑:“你這下,倒把楚王爺也貶低了。”
“嘿嘿,父王的文采,也就略略。”世子憨笑著,擠眼看了看陳聿修,故意拔高音調,“這下可不見得咱們會輸給某人了。”
陳聿修抿唇輕笑,并不接話。待到世子好一陣得意過后,端起了酒杯,他才幽幽出聲:“多謝世子爺夸獎在下教學有方。”
“噗——”世子一口酒水險些噴到桌上菜肴,幸得轉了頭,但也嗆得滿臉通紅。玉鏘坐在他懷里,還以為他做了什么趣事,樂呵呵地拍手直笑。
“阿臨,怎么是他教玉鏘?”世子氣鼓鼓道。
“嗯……他住得近嘛,方便。”郭臨眨眨眼,干笑道。
“不行,”世子擦干凈嘴角,橫眉冷對,“教文師父我去國子監再找一個,武術就由我親自來教。”
陳聿修眼眸一轉:“倒是不曾聽說國子監有比前任太孫少師更會教書的,意非識得此人,可否薦我一見?”
“呵呵……中書令大人協助陛下日理萬機,區區教學小事,豈敢勞煩!”
“意非太客氣了,以你我交情,何論勞煩二字。”
“都說啦,是住得近……”郭臨弱弱地跟上一句。然而卻沒人理她,自討了個沒趣。
身后簌簌的衣料響動傳來,郭臨轉回望身,卻是謝英芙攙著婢女款款而來,盈盈一笑:“爺每次遇上陳大人,總要嘮上幾句。不知郭大人此時,可否隨妾身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