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盛夏,夜間氣溫驟降,開著窗也有些許的冷意。
謝英芙放下手中的繡針,無意地撫了撫只著了層輕紗的臂膀。一旁的侍女原宜見狀,便輕手輕腳地上前,將撐著窗戶的木板放下來。
動靜雖輕微,還是讓謝英芙注意到了。她回頭看了一眼,歉然而笑:“麻煩你了,原宜。”
“小姐,啊不世子妃……您說什么話呢?”原宜吐了吐舌頭,對自己未能熟練新的稱呼有些許的窘迫。
謝英芙偏頭輕笑:“你啊,這話要是被府內下人聽了,還以為我至今都不許你們該稱呼,對嫁到楚王府有什么不滿呢!”
原宜走到她身邊,笑著打趣道:“世子妃哪會不滿啊?世子爺威武神俊,翩翩兒郎,一直都是您的心上人。眼下新婚才一個月,正是濃情蜜意之時。這不,為等世子宮宴結束回府,子時過了您都不肯休息呢!”
謝英芙嗔怪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你這妮子!”她笑了笑,忽而啊了一聲,又問道,“你方才說子時已過?”
原宜點點頭:“是啊!您沒感覺到嗎?”
“那母妃去休息沒?”謝英芙急忙問道。
“王妃娘娘早就去歇著了。”原宜撲哧一笑,答道。
謝英芙松了口氣,原宜望了望她,感慨道:“世子妃啊,奴婢覺得您不用如此謹慎小心。王妃娘娘、昌榮郡主還有世子爺,都不像難相處的人,您不必再像以往在家中那般……”她是一直跟隨謝英芙長大的婢女,最了解她曾經的苦衷。
“不……”謝英芙卻苦笑著搖了搖頭,“原宜啊,我之前叫人打聽過消息。京城這么多身家顯赫、蘭質蕙心的官家女子,母妃之所以選定我,看中的就是我們謝家的書香門第。她希望有個溫柔賢惠的兒媳,來輔佐陪伴她的兒子。”
“可,可是……”原宜皺著眉,想說什么卻又止住了。她回頭望了一眼門口站著的小侍女,吩咐道:“把門窗帶上,先下去。”
“是。”侍女應道。
待到屋內只剩兩人,原宜才嘆口氣,道:“可您繼續這樣,奴婢怕世子會不喜啊……新婚之夜,不是就沒……”
謝英芙紅了臉,微微低下頭:“話也不能這么說,那日世子他喝的太醉了……”
“……那這一個月呢?”原宜盯著她的眼睛不放。
謝英芙沉吟半晌,還是別開了眼。
“奴婢天天照顧您,這種事您就別瞞著奴婢了。”原宜拉著她的手,苦口婆心,“新婚之夜世子醉了也就算了,可現在都一個月了……還,還不圓房,萬一要王妃娘娘知道了怪罪下來……而且,您知不知道,今日王妃賞給您做衣裳的布料擱在廂房時,被世子瞧見了,他說要拿走幾匹,去送給郭大人的妹妹呢!”
“郭大人?”謝英芙想了想,問道:“是京兆尹郭大人嗎?”
“世子爺的義弟,除了他還有誰啊?”原宜急道。
“原來那位郭大人還有妹妹……”謝英芙呢喃,見原宜一臉擔憂,她不由笑道:“那位郭大人曾出手幫過我,更何況,他與世子關系親密,他的妹妹,就是世子的妹妹,那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你啊,就別想這些七阿八呀的了!”
原宜撇撇嘴,沒有吭聲。謝英芙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好,也不多怪罪。正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有侍女道:“世子妃娘娘,世子爺回來了!”
“啊?”謝英芙條件反射地站起身,隨后深吸幾口氣,理了理發釵和衣冠,才轉頭問原宜:“我此刻儀容如何?”
原宜迅速上下打量一番:“甚好。”
“那就行。”謝英芙走上前去打開門,“王爺在哪?”
侍女答道:“王爺醉得狠,正在前廳醒酒。”
“前廳?為何不直接把馬車開進后院?”謝英芙蹙眉喝問,抬腳走出房門。
侍女縮了縮頭:“因為,世子爺是郭大人和陳少師送回來的,管家便讓先抬到前廳……”
謝英芙驟然停了腳步,轉過頭來。她的眼神并非十分的銳利,卻依然有了五分的冷意。侍女被嚇得一哆嗦,連忙跪到地上。
原宜跟著出了門,朝侍女唾道:“呸,憑你也敢語焉不詳糊弄我們世子妃,仔細你的皮!”
“夠了,”謝英芙收回目光,“走吧。”
前廳里,郭臨坐在世子對面的太師椅上,咬牙切齒地看著他被李伯攙著灌醒酒湯。
陳聿修坐在她身旁,見她一臉猙獰,不由低眉笑道:“你也無需如此,誰都不愿有個厚顏無恥之人肖想自己的妹子,意非會氣,也是情理之中。”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如果他不醉酒的話……”
郭臨長嘆一聲,擺了擺頭,像是要將頭腦中的煩悶都甩掉,可停下后,卻只覺得更加煩躁了。
聽到一聲腳步響起,郭臨抬起頭,看到剛邁進門檻的謝英芙。
“啊,是嫂子啊!”她不好意思地瞟了眼世子,“這個……我還沒注意他就喝醉了。”
謝英芙愣了愣神,賢淑一笑:“這又不怪郭大人。”她端正地朝二人行禮,“妾身見過二位大人。”
見郭、陳二人簡短地回了個禮,她才轉身吩咐下人們送世子回房休息。郭臨見狀,便對謝英芙笑道:“時辰已晚,我們就不叨擾了。”
“啊?這么快?”謝英芙微微有些無措,擔心是否自己招待不周。可眼下確實很晚了,她也說不出什么挽留的話來。
“嫂子莫要介懷,我們急著走是因為明日有大事要做,需得養精蓄銳……”郭臨說著說著又耷拉下了臉。陳聿修見了,偏頭輕笑。
出了楚王府,坐在馬車上。陳聿修斜眼看著她,問道:“聽你方才的意思,養精蓄銳……是打算明日比武要出場嘍?”
郭臨打了個哈欠:“按理說有羽林軍在,還輪不上我,只是……”她微微瞇起眼。
“只是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三王子看上了你而引起的……”陳聿修挑眉笑道,“頭疼嗎?”
郭臨苦著臉,長長地哀嚎一聲,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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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世子爺洗漱完畢,揉著額頭走到窗下,懶散地曬著陽光。
謝英芙走上前,細心地替他穿戴衣衫。兩人相對無言,稍許感到尷尬。謝英芙想了想便找了個話題:“昨夜妾身聽送世子爺回來的郭大人說,今日有大事要做?”
“大事?”世子揉了揉眉心,緩緩睜開眼,明媚的陽光照得他眼眸不由一咪。“啊!”他瞬間清醒過來,“對對對,英芙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換衣服,把我練武用的短打拿來!”
“短打?”謝英芙尚在疑惑,身后的侍女們已經迅速拉開了衣柜。
“世子爺今日不是要南下嗎?”謝英芙不解道。
“我今日南下了,就讓那登徒子占大便宜了!”世子一臉不忿,“也不看看我和阿臨的妹妹都是什么樣的身份,他也敢肖想?”
“登徒子?”謝英芙更加莫名。
還是隨侍在一旁的安子解釋了一番:“昨夜宮宴,漠北的三王子傾慕咱們郭少爺的妹妹,向皇上請求賜婚,被郭少爺拒絕了又提出要娶昌榮郡主。世子爺氣不過,便和他約定今日武場比試一決勝負,教訓教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蘇德王子!”
“原來是這樣……”謝英芙將侍女呈上的短打袍子遞給世子,看到他還是滿臉的氣憤神色,心中忽然一動,不知怎地想起原宜昨晚和她說起的話,便小聲問道:“郭少爺的妹妹很美嗎?”
“當然。”世子脫口道,爾后看了她一眼,又補充上一句,“雖然是個姑娘,可和阿臨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哈哈。”
謝英芙停下手,頓了頓,嫣然一笑:“世子爺,這場比試,妾身可以去旁觀嗎?”
世子轉眼看向安子,安子點頭道:“皇上昨夜下了旨,四品以上的官員及命婦都需得去校場觀禮這場盛事。世子妃您不去都不行呢!”
“盛事啊……”世子仰頭嘆道。他理好身上的衣衫,見謝英芙還在怔神,以為她擔憂自己比試,便朗聲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巳時一到,校場鼓聲隆隆。
陳聿修甫一站上看臺,就從眾多看客中望見了一身褐紅長袍的郭臨。他微微一笑,抬腳朝她走去。
“喂,陳兄,你去哪?”周泉光一面喊著一面跟上來。
郭臨聽到聲響回過頭,見是他們,便拍了拍身旁空著的席位:“坐吧!”
陳聿修抬眸望了眼在郭臨另一邊坐著的七皇子,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輕觸。
隨后他笑道:“好啊。”
七皇子皺了皺眉,陰陽怪氣道:“陳少師,你不去坐在太孫殿下身邊,真的好嗎?”
郭臨聞言抬頭看去,右前方的御座上,太孫端坐在皇上身邊,爺孫倆談笑正歡。
“這種情形,下官可不敢坐過去湊熱鬧。”陳聿修促狹地挑挑眉,“七殿下與其關心下官,不如想想,您是陛下指定負責漠北使臣事宜的官員,這么盛大的兩國比武,您確定還要坐在這兒閑聊嗎?”
七皇子氣得直哼哼,好一會兒,才朝著場上一努嘴:“堂兄已經去了!”
四人一道探頭瞧去,場中空地上,世子騎著匹黑馬,一身月牙襯靛藍的短打武袍英姿颯爽,威風凜凜。此時鼓聲剛停,他便提起手中的長劍,遙遙指向前方:“阿史那蘇德,可敢與我一戰?”
世子聲音嘹亮威嚴,接在鼓聲之后絲毫不顯弱像。皇上滿意地點點頭,側頭看向場子的另一邊。
那一邊,蘇德同樣騎在一匹黑馬上,異族的發辮垂在耳前,輪廓分明的臉在陽光下顯出勃勃的英氣,褐色短袍下的身姿健碩有力。但和世子比起來,到底還是少了一絲威武。
他朝著御座上的皇上拱手一禮,再向世子一禮,高聲回道:“楚世子英勇無雙,小王佩服,只是今日比武,請恕小王不能奉陪。小王上月不慎傷了左腳,醫師說三月內不可劇烈打斗。所以今日的比武,便都由屬下們代勞如何?”他放下手,展顏笑道,“我想,楚世子總不會趁人之危吧!”
世子一愣,不只是他,在場的大齊官員幾乎全都愣住了。昨晚宮宴上爭得那么大,大家都以為這三王子是打算親自奪取美人,可沒想到他居然不上場!
他不比武,世子自然也不能。不然,憑他的身份就掉了價了。果不其然,皇上開口吩咐道:“意非,你回來吧!讓蔣穆上。”
羽林軍右翊衛中郎將蔣穆,曾負責護送皇上去湯泉宮療養,是羽林軍中武功較出名的人物。郭臨抬頭望去,場上跑出來一個羽林軍袍的青年,到世子身旁和他說了什么,然后行了個禮。世子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了他。
這么一看,皇上也是早有準備。郭臨頓時安下心來,端起矮案上的茶水,輕抿了一口。
第一場,比得是馬上功夫。蔣穆雖然只是守衛皇宮的羽林軍的統領,可馬上的動作和敏捷,絲毫不輸常年生活在馬背上的漠北武士。一把長劍舞得密不透風,最后將對方的金背大刀一劍撞擊得飛了出去。那位光頭的漠北武士還沒反應過來,蔣穆的劍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勝負已定,皇上拍手大笑:“好,好!”大齊官員也是個個都面帶喜色,好像是自己贏了一般。蔣穆翻身下馬,遠遠地朝蘇德王子拱手行禮,那臉上的得意幾乎要把蘇德的鼻子都氣歪。
蘇德撇下嘴,側頭喊道:“阿古達木。”
阿古達木仰頭大笑了一下,從身后的侍從手里接過兩把大刀,雙手一抖,刀上裹著的麻布掉落在地,露出光滑鋒利的刀身。他提著刀,大跨步地走上場。
“大齊人,我們比武不用馬,你可以挑一件趁手的兵器。”阿古達木將手中的大刀用力一撞,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蔣穆神色不變,緩緩提起手中的劍:“請。”
看過第一輪比試,郭臨對蔣穆還是有些信心的。不過想起迎接漠北使臣時,阿古達木那倨傲的姿態,倒也對這場的勝負有了些興趣。她伸手從果盤上挑了顆葡萄,還未放到口里,就聽場中一聲慘叫,身旁的七皇子驚呼著站起來身來。
郭臨凝神望去,場中阿古達木叉腰站立,蔣穆躺在地上,左手捂著右胳膊不斷地打滾哀嚎。
發生了什么?她茫然地望著。
阿古達木把雙刀望地板上一插,拱手朝著皇上高聲道:“臣打斗中誤傷這位將軍,還望陛下海涵。”他說著道歉的話,可語氣根本沒有絲毫的歉意。
皇上黑著臉,招來人把蔣穆抬下去。七皇子與蔣穆同是羽林軍的同僚,見狀便也離席去看他的傷勢。
“那什么阿古達木,速度真有夠快啊!”周泉嘖嘖嘆道。
“你方才瞧見啦?”郭臨探身問道。
“是啊,”周泉光也偏過頭道,“蔣穆原本是個易守易攻的姿勢,誰知那漢子動作那么快,一把刀困住了蔣穆上盤動作,另一把刀順勢就去削下盤。蔣穆不挺劍去救,左腿就得留在場上了。可結果救了也還是讓那漢子一刀得逞,傷了右臂。”他停了停,搖頭嘆道,“唉,首場勝得容易,這一場居然一招既敗,多少有些輕敵啊……”
陳聿修端著茶盞的胳膊幾乎快酸透了,討論得意猶未盡的二人才終于把頭從他面前縮了回去,他的胳膊這才能放下。
正談論間,大齊的第二名比武的將領也上臺了。郭臨這次凝神靜氣,打算仔仔細細地盯完全場。
這位將領身形魁梧健碩,看著比蔣穆起碼大了一圈的樣子,手里拿了一把偃月刀。郭臨點頭贊許道:“阿古達木生來魁梧,力道大,我們此項不及,便在武器上以距離來拉低他的優勢,是聰明的做法。”
陳聿修放下手中的茶盞,也跟著身邊的兩個武道行家看向場中。
這一輪的比試對阿古達木而言,顯然不能像蔣穆那樣迅速解決。每到他逼近對方時,對方總能用偃月刀將他的雙刀挑離,拉開距離。
他打不到大齊的將領,將領也打不到他,兩個人輪番地在場上轉著圈。時間一分一刻地過去,太陽越升越高,熱辣辣地曬在頭頂。看臺上的眾人渾身燥熱,而場中的那兩人早已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了。
蘇德皺了皺眉,時間一久,方才一招取勝而來的氣勢就快消盡。他偏頭喚了聲:“高徹辰。”
坐在斜后方的高徹辰微微一笑,沖他輕點了下頭。隨后站起身,朝著場中的阿古達木朗聲喝了一句漠北話。
看臺上的眾人俱是一驚,還未等反應,只聽阿古達木大喝一聲,一個俯沖沖向將領,將他逼到了場角,雙刀并出直輪向下盤。將領當機立斷,把偃月刀往地上一插,雙手用力下身騰空,堪堪避開了一劫。
哪知阿古達木招式用老卻仍不變,雙刀帶著千鈞之力直撞向偃月刀刀身。刀身發出一聲脆響,將領慘叫一聲,摔下地來,雙手鮮血淋淋,已被那一擊后偃月刀的震動震得虎口迸裂。
這一場,漠北再勝。
“怎么會這樣?”周泉光叫道,“那阿古達木難不成天生神力?不然這么點助跑距離,怎么就直接震裂虎口了啊?”
“不……”郭臨呆呆地盯著場上,“也許,這不是漠北的功夫……”
周泉光不解:“你說什么?”
郭臨正要說什么,忽然感覺一瞬間有一道視線落在身上,她迅速抬眼回望過去。
蘇德王子正洋洋得意地大笑,在他身后,那位促使這場比武成立的高徹辰,正默默地低著頭,神態拘斂地品著手中的茶。
不會錯……他方才,是在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