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了天的!”這句話時常盤旋在王橋頭腦中,百思而不得其解。
張大山看著還在沉思的王橋,道:“這個社會存在著正義,只不過往往被人忽視而已,或者說是人們注意力天然更集中于陰暗面。黨內生活同樣如此,正義還是起到了主導作用,否則社會早就分崩離析。認識社會很難,你要看大方向、看大趨勢,不必被一時一地的細節(jié)所糾纏。所以你也不要過于探究通了天的那個天是誰,只需要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到時自然會知道。”
這種說法可歸于說教一類,可是在私下的環(huán)境里由張大山說出來,就不僅僅是說教,而是另一種人生經驗。
吳立勤見丈夫一本正經地與王橋談話,忍不住插嘴道:“大山,這是家里,別搞得這么嚴肅。”
張大山道:“平時不容易見到王橋,今天見到面,逮住機會總得說兩句,否則王叔批評我對小輩不嚴格。”
吳立勤道:“你搞錯對象了,王叔敲打的是那些成長環(huán)境優(yōu)越的紈绔子弟,怕他們不走正道,成為新時代的八旗子弟。王橋情況完全不同,他不是紈绔子弟,一個農村青年憑著自己努力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證明是很優(yōu)秀的。”
吳立勤知書達理,是那種具有親和力的中年女子。王橋與她接觸得并不多,卻很有些好感。
吳立勤削了一個水果遞給王橋,道:“王橋這么年輕就當基層領導了,肯定有很多人介紹對象吧,有女朋友沒有?”
王曉和張曉婭坐在寢室,寢室的門對著客廳,恰好能清楚地聽到客廳里的人說話。張曉婭在王曉開導下,心情略好了些,聽到母親打聽王橋私事。就自嘲道:“我媽好歹也是知識分子,本質上還是鄰家大媽。拉著人就刨根問底。”
王曉翻著張曉婭小時候的相片,道:“這與知識和年齡都無關,凡是女人都喜歡八卦,何況是做為長輩,問一問婚姻狀況很正常。”她指著張曉婭小時候的一張光屁股相片,道:“這張要收起來,不能讓外人看到。”
張曉婭道:“還沒有一個男生進入我的房子,更不會給他們看。”
王曉看著張曉婭干凈臉上笑出來的兩個可愛小酒渦。道:“曉婭妹妹這么溫柔漂亮,在學校肯定有很多人追求吧?”
張曉婭道:“有人寫過情書,那一手爛字,丑得不成樣子,我看不上。”
聽到張曉婭喜歡漂亮字,王曉心中暗自歡喜。
在室外,王橋正在回答剛才的問題。他知道在廣南王家和張大炮家里,絕對不能說假話,說一次假話,成本有可能很大。大到承受不起。于是老老實實地道:“在大學沒有談戀愛,工作以后,認識了一個女孩。談了有一段時間戀愛,后來分手了。”
吳立勤望著王橋極有精神的短發(fā)和英俊的面龐,道:“是你提出分手,還是女方?”
王橋道:“女方。”
吳立勤道:“是哪家的女孩子,一點眼光都沒有。”
在里屋,張曉婭不知不覺中專心聽起外面的談話,王橋曾經是高年級帥哥,是很多女孩子的白馬王子,可是在學校一直不談戀愛。引起不少熱議。趁著楚小昭不在之時,寢室里最大膽潑辣的汪明珠提出一個“性取向有問題”的假說。
王橋道:“那個女孩子叫李寧詠。大山叔和吳阿姨有可能認識,她的父親是邱大海。她本人如今在靜州電視臺工作。”
“哦。”張大山和吳立勤同時哦了一聲。
“啊。”張曉婭在屋里也啊了一聲。她認識李寧詠,有一段時間還常在一個院子里玩。
吳立勤道:“我還是小時候見過邱家老三,是跟著母親姓,小時候就很漂亮。她平時住在靜州,每次到昌東縣委大院都很引人注目。”
王橋擔心在吳、張兩人心里留下攀附權貴的印象,解釋道:“我認識李寧詠的時候,不知道她的父親是邱大海,一個姓李,一個姓邱,壓根沒有料到會是邱家的女兒。”
吳立勤笑了起來,道:“你不用解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個正常得很。”她的八卦之火已經燃了起來,又追問道:“那為什么要分手?”
張大山以及張曉婭不約而同集中精力聽王橋講述分手之事。張曉婭聽王曉談起過這一段事,但是聽人轉述畢竟沒有直接聽當事人講述那么過癮。
讓人不過癮的是王橋概括能力很強,三言兩語就將關鍵情節(jié)講清楚了。
聽完講述,張大山點了點頭,道:“這確實是張大山的風格。”吳立勤也跟著點了點頭,還安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分了就分了,憑你的條件,難道還找不到女朋友。”
從三點鐘開始,王橋就陪著張大山和吳立勤在客廳里聊天。
張大山離開昌東有些時間了,很少再與昌東的人接觸,今天難得有閑時間,正好可以問問一些關系尚可同事的近況。
五點鐘,張大炮起床后,一大家子人來到院子。院子里停著一輛考斯特,還有一位省電力醫(yī)院的中年女醫(yī)生。
陽州火車站,六點半,山南和廣南兩大家人終于見了面。
王永德一直留在廣南陪著堂伯公,從頭到腳都穿著帶有廣南風格的衣服,遠看就如一位從東南亞橡膠園回來的歸國華僑,其喜劇效果讓王橋和王曉姐弟倆先是目瞪口呆,隨后捧腹大笑。在他們心目中,父親是讀了一肚子古書的嚴肅的鄉(xiāng)村教師(回歸原版,否則有些情節(jié)就生硬了),此時穿起花衣服,實是在亮瞎眼啊。
這次聚會的主角是王振華和張大炮,兩位步履蹣跚地的老人沒有采用年輕人那種擁抱式禮節(jié),而是面對面站著,互相打量著。然后,兩人不約而同地抬起手,行了一個軍禮。他們的手臂和手掌都很老了,卻竭力想把軍禮行得標準。
后輩們都不再說話,圍在兩個老人四周。
王曉和王橋原本覺得父親打扮很滑稽,但是周邊氣氛嚴肅而凝重起來以后,父親的打扮就被自動忽略了。
上了考斯特,兩個用手拐的、滿臉老年斑的老人肩并肩坐在前面,車內極為安靜,只聽到汽車開動的聲音。
王曉、張曉婭和王小冉湊在一起,三個漂亮女孩子偶爾低聲說兩句。
這一次來山南,十有八九是王振華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廣南王家非常重視,所有成員全部參加。由于人多,除了王振華以外,其他人就住在附近的省電力賓館。
張大山將王橋叫住,道:“聽說你做魚的水平高,給你一個任務,回家給兩位老頭弄點昌東尖頭魚。”
王橋道:“好的。”
張大山又有點懷疑,道:“到底行不行?”
王橋道:“行。”
張大山道:“你還自信得很。”
王橋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恰好做魚又是我的強項。柳河鎮(zhèn)前面有一條河,我是河邊娃,天生會弄魚。”
張大山見到女兒正在和王曉、王小冉在一起說說笑笑,準備朝電力賓館走,道:“曉婭,你也回家,給王橋打下手。”
吳立勤道:“算了,讓她打下手就是添亂,我和阿姨幫著打下手。”
王橋道:“其實你們都不用打下手,我一個人就行。”
回到家,王橋戴上不合身的圍腰,手腳麻利地開始弄魚,等到香味飄出廚房時,堂伯公王振華聞香而動,走進廚房。
“堂伯公,這是酸菜尖頭魚。”王橋介紹道。
王振華離家?guī)资辏巧囝^和胃永遠屬于母親和昌東的,聞到熟悉的家鄉(xiāng)味道,思緒禁不住回到了幾十年前。
王振華對站在旁邊的張大炮道:“我離開家時,我媽送到村口。她那時穿的是對襟衣服,就牽起衣服不停地擦眼睛,還自言自語說我這一走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了。當時我不在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確實是我見我媽媽的最后一面。我媽走的時候還不到五十歲,現(xiàn)在腦子里我媽的樣子有時清楚,有時又模糊得很。”
張大炮道:“我回老家時,也只是見到幾個墳。自古忠孝就不能兩全,團長別太在意。”
王振華道:“退休前,我很少想我媽,越臨近見老祖宗,我越是想她。”
飯后,王振華和張大炮坐在一起回憶部隊上的事,王橋就坐在客廳聽他們聊天。這些聊天其實都具有歷史意義,隨著一代老兵們的逝去,有太多鮮活的歷史也就丟失了。
第二天,考斯特從陽州出發(fā),第一個目的地是曾經戰(zhàn)斗過的海溪故地。在這里,他們一個團打進了國民黨118軍的心臟,為全殲該部敵軍立下頭功。張大炮就是在此役中身負重傷,從此留在了昌東,成為建國后昌東第一任縣長。
兩人白發(fā)飄飄的老人在一片雜樹林中尋找當年團部所在地,由于時間隔得太久,地形地貌發(fā)生不小變化,要確定當年團部還真不容易。兩位老人似乎在戰(zhàn)場里追到了逝去的青春,居然當著小輩的面爭執(zhí)起來。最后張大炮氣鼓鼓地道:“你是團長,你說了算。”王振華得意地道:“我是團長,團部所在地,肯定是我記得清楚一些。”
回鄉(xiāng)公道由騰飛公司維修過,路面還算平整,當考斯特停下來時,王永德指著小山坡上飄著的紅旗,道:“那就是我的家,沿著河走,就是祖墳所在地,這里偏僻,沒有遭到啥子破壞。”
王振華坐在車上凝神著前方熟悉又陌生的故鄉(xiāng)山水,雙手輕微地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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