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只是只言片語,但是寧立言大致也推敲出了陳夢寒的遭遇,以及前世她之所以委身金鴻飛的原因。
陳夢寒是個聰明的女人,手段也算圓融,否則不可能和湯佐恩這種混蛋周旋這么久還能保持清白。但是當下這個世界,以及天津衛這座城市,一個外鄉女人光靠著智謀還不足以安身立命。
槍桿子、印把子、錢袋子……這護身三子一樣沒有,想要擺脫湯佐恩的糾纏,徹底恢復自由身就是辦不到的事。這個時候,一個足以幫他擺脫糾纏,讓她過上正常生活的男人,自然就是救命稻草。如她所說,哪怕是一塊浮木,也要死死抓住不放。
借虎吞狼。能夠驅逐湯佐恩的,自然不會是善男信女。這樣的人憑什么白給陳夢寒幫忙?眼下這個世道,好人當然存在,可是能讓陳夢寒遇到,且有能力幫助她的好人卻沒有多少。最終也不過是離開虎口又入狼窩。只不過等到陳夢寒想明白這一層時,已經無法回頭。
湯佐恩不是個長情的人,對于陳夢寒只是單純的占有需求而不是感情。如果不是始終沒能得到她,只怕早就放手了,也不至于到窮追不舍的地步。金鴻飛這種有頭有臉的銀行家出面,再答應出一筆錢,解決這種事也不算困難。
對于金鴻飛來說,不管是向湯佐恩說項還是出錢了斷,都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可就是這舉手之間的恩情,便成了陳夢寒無法擺脫的枷鎖。這筆錢買斷了陳夢寒一生幸福,最后甚至買走了她的性命。
她還不清金鴻飛的債,就像還不清自己的債一樣。對于一個漂亮且又沒有靠山的女人來說,欠了有錢有勢的男人債務,最終還債的方式,也就只有那一條。
對于這一點,陳夢寒或許有所準備,或許準備還不充足。在當下而言,她可能還存著幻想,以為最多只是一場交易,隨后就各走各路,而沒想到最終要賠上的是自己一生。
“三少,借據我是現在打,還是……一會再打?利息我們怎們算?您是天津衛的人物,應該不會欺負我這么個外鄉來的弱女子吧?”陳夢寒戰戰兢兢地看著寧立言,眼神就像是一頭受驚的小獸,讓人不忍心欺凌她。
寧立言搖頭道:“借據的事,先不提,我想和陳小姐聊聊天。說實話,自從陳小姐到房間里,我們還沒怎么說過話,這樣的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陳夢寒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便再次露出招牌般的迷人微笑,“是啊……我們是應該好好聊聊,是我有點心急了,三少爺您別見怪。您的咖啡涼了吧,我去給您換一杯。”
寧立言搖頭道:“天熱,咖啡沒那么容易涼,咱們還是慢慢聊吧。”
陳夢寒點著頭,手卻下意識地理了理旗袍下擺,雖然房間里的溫度不低,加上方才的那番折騰打鬧,讓陳夢寒頭上沁出一層汗珠。可她的旗袍扣子依舊系得很緊,又生怕旗袍不夠長,用力的往下拉著下擺。
寧立言裝作沒看到她的動作,很隨意地問道:“聽口音陳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三少好耳力,我是南方來天津闖碼頭的。”
“一個人來天津?”
“是啊,一個人。”
“這可不容易啊。”
“也沒什么,買一張津浦路的車票,幾天就到了。”
“眼下時局不好,北方人還都想辦法南下,陳小姐反倒北上了。”
“為了生活,沒辦法。不管時局怎么樣,人總是得吃飯不是?聽說天津是大碼頭,想到這里求口飯吃,您看這不是么,一來就遇到三少這樣的好人,證明我來對了。要說時局不好,南方也未必好到哪去。一二八的時候,日本人在閘北開炮,也兇得很。不算那些蘿卜頭,南方的國軍也比這里的東北軍兇狠,殺人放火搶糧食搶姑娘,比土匪還嚇人。總歸世道就是這么個世道,老百姓從來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南方北方也沒多少區別。”
聽著她話里的蒼涼韻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誰能想到,這只是個正值妙齡風華正茂的美麗女子。與她交談時間不長,寧立言已經感覺到,在她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隱藏的其實是一顆破碎而又多愁善感的心靈。
她在努力遮掩著自己的真實想法,不愿意讓人發現,可是不經意間,還是通過言辭表露出來,讓人發現端倪。
寧立言并未表現出自己已經對她心思的窺探,而是繼續問道:“剛才看陳小姐卸子彈的動作,似乎很熟練啊。陳小姐莫非真是個如同紅線女一般的人物,文武雙全,有滿身絕技。”
陳夢寒搖頭道:“寧三少別開玩笑了,我如果真有那身本事,豈能容湯佐恩這種劉忙活在世上?我若是紅線,那晚上盜的絕對不是盒子,而是人頭!”她說到這里,下意識地一咬牙,露出一許恨意,并不猙獰,反倒有幾分可愛,當事人自己卻沒有發覺。
“我不過是小時候跟父親學過使槍,拆裝手槍,裝卸子彈,都是小時候玩慣的把戲。熟能生巧,惟手熟而。”
“賣油翁的詞句陳小姐也記得,當真是文武雙全了。聽陳小姐這么說,令尊想必也是武人,陳小姐武將家風,是個巾幗丈夫。”
“前塵舊事提起來除了辱沒祖宗,也沒什么意義。如今我不過是個流落異鄉的異客,全靠各位好心人幫襯,才能在天津立足求生。家中之事都已經過去,還是別提了。”
陳夢寒很決絕地終止了這個話題,看得出,她對這個話題很排斥,也十分抵觸別人提及往事。不等寧立言說話,她就說道:“我還是先把借據立好,利息……三少說了算。”
她說著話,已經從自己的隨身皮包里找出了一個拍紙簿和一只鋼筆,開始在上面書寫起來。寧立言看過去,見她的字跡娟秀工整,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結合她的一些表現,總覺得這個女子像是個大家閨秀,淪落到天津做電影明星,應該是另有苦衷。
只不過這個女人比較神秘,在她前世大紅大紫之時,小報記者所能挖掘到的信息也只限于她在津門的生活以及社交。比如某某富翁為她一擲千金,某位世家子弟為她神魂顛倒等等,于她的出身往事一無所知,寧立言自己也就不清楚。現在看來,這部分被隱藏掉的身世之謎,或許隱藏著一些秘密,能夠解釋陳夢寒為何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又為何淪落至此。
見寧立言不說話,只看著自己,陳夢寒的筆鋒在紙上微微一頓,把拍紙簿戳了個窟窿。筆尖在破損處停頓片刻,但臉上很快浮現出一個笑容,化解了這個尷尬。
“真是不好意思,太久不動筆,連寫字都寫不好,讓寧三少見笑了。本金我已經寫好了,大洋兩萬元,三年歸還……我知道這個期限定的太長了,所以利息上三少只管說,我……不還價。”
前世的她就是這么跟金鴻飛訂立契約的么?寧立言眼前,浮現出一副虛幻景象,在一間大房子內,這個要強的女人堅持給金鴻飛寫下借據,以為這樣就可以兩不相欠,將來還清欠款就可以。卻沒想到,這張借據就成了自己的賣身契。
不但最后還是成為金鴻飛豢養的籠中鳥,最后被趕出家門時聽說除了幾件衣服就沒帶走什么東西,連首飾都被扣下,應該也是這份借據的問題。
自己今天的仗義出手,算是改變了這個女孩的命運軌跡,但是未來她的命運是否能夠走上正途,于這個混沌丑惡的世界里,覓得一份光明,卻是誰也說不好的事。寧立言想了想,
“利息……還是不要寫了。既然陳小姐相信我,我干脆君子做到底,這筆錢你不要當成一筆債,你手頭方便的時候就還給我,如果不方便就慢慢還。我不是放印子的,不指望吃利息發財,你也不必把利息放在心上。”
“不……不要利息?”陳夢寒看著寧立言,眼睛有片刻的失神,但是很快就又恢復了她平日的樣子。目光流轉間,似乎那兩潭清泉又多了幾許漣漪。“這可是兩萬大洋,就算是銀行貸款,也是一大筆利錢。”
“是啊,兩萬大洋確實不是一筆小數目,我可以給陳小姐交個底,我現在全部身家加起來,也不過就是幾千大洋。至于我從哪去搞兩萬大洋給湯五公子,還得想想辦法。但是請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他,就肯定可以做到。你想想看,連我自己都是空手套白狼,又怎么找你要利息?”
“寧三少……”陳夢寒聽著寧立言的話,神情微微有了幾分變化,語氣也有些顫抖。寧立言笑道:
“陳小姐也沒想到吧。天津這個地方,有錢人多,裝成闊佬的窮光蛋的也不少。沒有齊天大圣那火眼金睛,可是不容易分出真假。陳小姐以后也得多個心眼,免得被人騙了。”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有座鐘指針轉動的聲音滴答作響。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忽然,陳夢寒笑了。
她這次笑得很有些癲狂,不像淑女反倒是更像是交際花與自己的“老斗”之間調笑。伴隨著陣陣笑聲,她的身體輕輕搖動,就像是一株隨風舞動的含羞草。
“騙子?如果一個騙子只有幾千塊身家,卻愿意為了一個女人擔上兩萬塊的債務,那他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也最可愛的騙子。”笑了好一陣之后,陳夢寒才對寧立言說道:
“三少爺既然這么豪氣,那我就不客氣了。借據上只寫兩萬大洋的本金,利息就不寫了。”她說話之間,已經在借據上簽了名字,又從手包里取出個化妝盒,手指在化妝盒的胭脂上按了一下,隨后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上了手印。
借據交到寧立言手中,陳夢寒笑道:“私憑文書官憑印,三少把它收好,如果借條丟了,小心我不認賬。”說到這里,卻又是一笑。比起方才的陰霾,此時的她多了幾許飛揚跳脫,這個年齡的女子應有的活力,在她身上略有復蘇。
寧立言點著頭,收起借條道:“湯佐恩如果不守信用,你可以給我打電話。”
“怎么?三少爺想要趕我走?難道我這么不受歡迎,還是……三少爺邀請了哪位紅顏知己,我留在這里不方便。”
“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如今國民飯店里小報記者很多,天色也不早了。陳小姐在這里時間過久,怕是有些風言風語,對陳小姐不利。”
陳夢寒笑道:“我待得已經夠久了,這個時候出去,反倒是說不清楚。我待在這里不走,沒人拍的到我走出寧三少房間的照片,也就沒什么關系了。我聽人說過,潘七爺有一間總統套房,專門用來招待貴賓,里面有自己珍藏的三星白蘭地,三少不愿意請我喝一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