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運河上,一條小舟沿河而下。
整條船已經被包下來,原本能拉十幾個人的小船,如今就只有一對新婚夫婦。兩人穿戴時髦洋氣一看就知道是大城市來的闊佬,出面包船的又是青縣寧家人,船老大哪里敢慢待。沒事時也都在甲板上待著,不敢進艙壞了一對新人的興致。
唐珞伊雖然已經脫下了那身龍鳳襖換回了自己的旗袍,可依舊沉浸在新娘子的狀態里,與寧立言耳鬢廝磨心中無比歡喜。
最令她喜悅的倒不是到寧家祖墳祭祖磕頭,也不是寧立言帶自己見了家里幾個老輩,而是他用兩把駁殼槍為代價,向陳瘸子、崔老亮兩人發難那一幕。
寧家在青縣頗有些勢力,本身是名門望族戶大人多,在警察局、保安隊里也都有關系。陳瘸子這幫土匪也不敢和寧家人作對,現在又有了小日向的交情在。即便沒有兩把正宗德國造也不敢當拒絕寧立言的要求,何況又有了送槍這份交情。
江湖上為友為敵往往就是一句話或是一件事,兩人承擔不起得罪寧立言的后果,就只能讓部下遭殃。一共六個人被當場打斷胳膊,給唐珞伊賠不是。算是給足了寧立言面子,也讓唐珞伊心里像是吃了蜜糖。
其實小日向有一句話說得沒錯,這個世道里女人生得太漂亮,有時也是禍事。而且唐珞伊不比喬雪,沒有她的財力以及社會背景,雖然也是名門閨秀,可是在英租界里,她的家世并不足以保證她不被騷擾。
尤其是作為一個醫生,她少不了和人打交道。這年月進洋鬼子診所的,又是以男性為絕對多數,英租界里更是以英國人為主。對他們來說,唐家的御醫身份并沒有多少威懾力。即便是用這種冷漠的態度作為自保,唐珞伊也遭受過不少騷擾。
雖說英國人以紳士自居,實際上一幫鴉片販子又有何品格可言?若不是有一身好身后,加上史密斯本人在租界的能量,她只怕早已遭遇不測。那幫土匪的動手動腳比起英國人來,也算不上多出格,影響不到她的情緒。
可寧立言對這件事的重視和那種野獸護食的態度,依舊讓她笑得就像個第一次拿到布娃娃的小女孩。冰冷的外殼溶解,包藏的巖漿噴薄而出,將兩人融化。
在與華子杰的相處中,她始終承擔著“姐姐”這個形象,不但年紀比華子杰大一些,自身也有武功,所以一直是她照顧華子杰而不是華子杰照顧她。在華子杰看來,自己這個姐姐根本不需要男人關心,反倒是可以為男人排憂解難。所以有什么問題都找唐珞伊幫忙,從沒問過她是否需要幫助。
唐珞伊心頭的苦惱無從排遣,她想要對華子杰說一句,自己不想當大女人,只想當個被人寵愛關心的小女人,有人疼有人關心,有人為自己遮風擋雨。可是這話又怎么說得出口?
本以為自己的命里注定就是享受不到愛人的關心,不想峰回路轉,自己渴望的良人終于出現了。
喬雪若是遇到這種事,肯定自己想辦法化解順帶讓對自己心懷不軌的男人生不如死。唐珞伊卻恰恰相反,她不在乎那幾個人的下場,只要男人肯為自己出頭,幫自己討公道就足夠了。
想著寧立言堅持處置那幾個人的決心越冷漠,她便覺得身心皆醉,心中期望著這條水路永無盡頭,就讓兩人這么廝守下去,直到地老天荒。臉上的笑容,語氣的溫柔,也和冰山再無半點關系。
“那幾個人的胳膊雖然被打斷了,養一段時間就能痊愈,要是我出手大概一個月就能回復正常。那兩把好槍可是給出去就收不回來,你不覺得虧本?”
“這叫嘛話?你是我媳婦,給你出氣有嘛可虧本的?”寧立言將嘴湊到唐珞伊耳邊低聲道:“再說,這兩把槍換他們個內部不和,也很值得。”
“這話怎么講?”
“這支匪幫是兩路人馬合成一股,陳瘸子人多又是本地人,說話占上風。但是崔老亮那種悍匪,也不是個能久居人下的。早晚他們之間要起沖突。我如今用兩把槍,把他們的沖突提前,早點讓他們炸開。今天被處置的人都是崔老亮手下,說本地話的一個沒有。這當然和事實不符,而是陳瘸子不得已為之。這幫人都是些好勇斗狠之徒,既無道德也無紀律。若是陳瘸子處理了自己人,就會被人罵,這支隊伍就不好帶。可是不答應又沒法交差,只能拿崔老亮的人開刀。”
“崔老亮會對他不滿?”
“崔老亮倒未必。他也是當大頭領的,自然知道陳瘸子的苦衷。可是他手下的人可不會這么想,而當他手下人都認為陳瘸子不是東西的時候,崔老亮怎么想,也就無關緊要了。畢竟眾怒難犯,他這個大當家,也只能順水推舟。畢竟他們沒有紀律,全靠義氣維持,大當家的權威也就是那么回事。”
“他們會不會火并?”想到那些人對自己的冒犯,以及村里看不到年輕女性的事實,唐珞伊對于這支匪幫自也恨之入骨。如果這次不是一個試探,而真的是土匪襲擊,自己的下場恐怕也不太好。這枚毒瘤如果能用兩把駁殼槍為代價鏟除,自然最好不過。
寧立言搖頭道:“不會那么容易的。有日本人和殷汝耕壓在頭上,他們不會火并。不過么,種子已經埋下,只要條件合適就會生根發芽。到時候準有個樂子。”他微微冷笑一聲:“敢調戲我的女人,我讓他們一個都活不成!他們不是要實行什么挖心戰么?這回我們和孫永勤的人接觸上,看看是誰挖誰的心!”
小日向要忙著他的華北自治大事,試探過寧立言便要去冀東面見殷汝耕,所謂去鹽山不過是個謊話當不得真,因此滄縣這邊倒是不會碰到他。只是日本人在這邊也可能布有密探,寧立言也不敢大意,行動也自謹慎。
雙方約定的見面地點,乃是滄縣城外的一個小村莊。
村落的規模不大,在村口有個兩間門面的小飯館,寧立言在門口停下,一個系著圍裙的中年男子就走出來朝他打招呼,又把一雙臟手在滿是污漬的圍裙上蹭來蹭去,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道:
“二位是大地方來的吧?一看就和我們這小地方的人不一樣,我這小店本小利薄,做不了南北大菜,也就是炒餅燴面再就是烙餅炒雞蛋。貴客要是不嫌寒磣,就來將就一口?”
“不必了。我找你們大掌柜的,向他置辦點山貨。麻煩給我們傳個話。”
這中年男人愣了愣,隨后問了寧立言姓氏,便一溜煙似的跑沒了蹤跡。過了時間不長,就見他領著個男人回來。
這男人一身粗布褲褂,肩膀上還扛著把鋤頭,看模樣像是剛從田里出來。可等到離近了寧立言便認出來,這個扛鋤頭的鄉農,正是孫永勤手下的參謀長:王殿臣!
幾個月沒見,王殿臣的相貌沒什么變化,氣質上則更像是個農民而非軍人。即使寧立言這種前世接受過特工訓練的人,第一眼看過去也幾乎認為面前的男人只是個酷似王殿臣的鄉農。直到仔細辨認,才確信這個樸實無華的農民,就是當下冀東、冀中最大一支抗日武裝的參謀長。
王殿臣的神色很冷漠,只是朝寧立言看看,又看看唐珞伊,遲疑著問道:“這……姑娘可是姓武?”
唐珞伊從一進村子便恢復了往日的干練,那如同盔甲的冷漠與高傲也回到了身上,聲音冷冰冰的,帶著高高在上的氣派。
“我姓唐,是個大夫。”
王殿臣遲疑了片刻,道:“你們跟我來吧。”
三個人一路來到村里,在村子西首一個不起眼的院落前站住。這院子很是破舊,籬笆墻東倒西歪,房屋也低矮。院落里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婦人坐在板凳上做著針線活,幾個孩子在院落里瘋跑,看不出有什么特殊。
王殿臣走到院落里咳嗽一聲,隨后道:“大娘,買山貨的老客來了。”
老婦人抬起頭朝寧立言和唐珞伊看過去,寧立言這才發現,這鄉下婦人的眼神利如鷹準,讓人莫名地心驚肉跳。再看她不慌不忙放下針線笸籮,隨后叫罵著把一幫孩子趕出去的樣子,看似步履蹣跚,速度卻又快得嚇人。心中便有了分寸:這老婆子年輕時一準是個人物字號。
人走進堂屋里,便能聞到一股濃烈的鴉片氣味。來到臥房,發現炕上躺著一個人,一床破被子蓋在身上。這被子已經很有些年頭,帶著濃重的霉味,與草藥味以及鴉片味混在一起,熏的人頭疼欲裂。
唐珞伊面沉似水,看王殿臣的目光如同審賊:“你們怎么給病人用那么多鴉片?鴉片雖然可以鎮痛,可是這么大的劑量,你們是想讓他染上煙癮?”
王殿臣無奈地搖頭道:“沒辦法,武旅長的傷很嚴重,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搞來了西藥,卻沒有合格的醫生。草頭郎中的方子治不了武旅長的傷,只能靠鴉片止疼。武旅長本人也有煙癮,我們一直幫助他戒煙,可是這個時候就顧不上了。我知道這不是個辦法,但除此以外,我們沒有任何辦法。現在只希望武旅長少受點罪。”
唐珞伊道:“這個房間的衛生條件太差了,病人在這種環境里,傷勢會越來越嚴重。”
“我們也知道,但這已經是我們能做到的極致。”
“為什么不把人送去天津,或是早一點聯系我們?”唐珞伊的審問在繼續,態度惡劣的像是興師問罪。
“武旅長一直反對跟你們聯系,如果不是傷勢惡化至此,依舊不會給你們送信。當然,也是我的思慮不周,不該聽武旅長的話。如果一開始就找你們,可能情況會好得多。”王殿臣的態度謙卑,仿佛自己真是個罪人。
“河北這邊的情況復雜,既要對付日本人,還要小心殷汝耕。自從冀東行政公署成立,保安隊也有可能成為我們的對頭,我們的日子越來越艱難。除了要應付敵人的部隊,更要小心他們的間諜。日本人以及漢奸的特務在這一帶活動猖獗,寧三少又是個名人,很多人認識,武旅長生怕他被漢奸發現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一直不許通知你們。沒想到傷勢越拖越嚴重,被迫給天津發了電報。其實那封電報也是我們自作主張,不是武旅長的意思。”
唐珞伊道:“我來給病人做檢查,房間太暗了,我需要光亮。”
王殿臣詢問著能否打開窗戶,唐珞伊不耐煩地點頭,寧立言則看看四周環境,尋找著可以增加照明的辦法。王殿臣來到外面,時間不長拿了幾盞燈回來,對唐珞伊道:
“實在抱歉,村子跟大城市沒法比,這房子朝向不好常年不見光,讓唐醫生為難了。我把村里的燈都借來,看看能不能發揮點作用。”
油燈起到的作用有限,好在寧立言的旅行箱里放著兩個手電筒,這時都拿出來,與王殿臣各自舉著一個手電充當光源。光照到床頭,便發現武漢卿那憔悴的模樣。雙眸緊閉形容枯槁,臉上沒有血色,身上則散發著臭氣。
為了方便換藥,武漢卿上身的衣服早已經解開了,露出那已經瘦成皮包骨的干癟身軀。身上有三處傷口,一處在肩頭,兩處在胸口附近,傷口敷著不知名的膏藥,一撩開被子便能聞到臭味熏人。
唐珞伊道:“傷口已經化膿了,必須馬上消毒,把藥箱給我。”
她隨身帶的藥箱里放著全套的手術器械以及藥品,寧立言在旁打下手,足足忙了一個多小時,才完成了傷口的處理。唐珞伊的額頭上滿是汗水,寧立言取了手帕為她擦拭著,唐珞伊搖搖頭:“太晚了。胸前那兩槍本來就是致命傷,又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現在恐怕……”
寧立言前世在軍統也接受過傷口處理訓練,雖然不是高明的醫生,對于傷情有起碼判斷能力。他的看法和唐珞伊一樣,武漢卿受傷本來就重又延誤了治療時間,拖延到現在已是回天無術,就是華佗復活也無可奈何。
唐珞伊安慰著寧立言:“這不怪你,我們得到消息時已經太晚了,就算飛過來也改變不了什么。你先去外面休息會,我給武旅長打兩針,看能不能緩解一下情況。如果能把人帶回天津,起碼能讓云珠跟他說最后幾句話。”
寧立言來到堂屋,王殿臣正坐在那里抽煙袋,滿面愁容。一見寧立言便問道:“唐醫生怎么說?只要能救活武旅長,需要什么只管說,我們會盡力想辦法。其實從一開始司令就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把武旅長救活,可是……我們原本有個西醫,犧牲在寬城戰場上,打沖鋒的時候被鬼子的機槍打中了。后來有幾個郎中入伍,都是鄉下的草頭郎中,跟大城市的大夫沒法比。這么重的傷,根本無能為力。我們對不起武旅長,也有負于云珠姑娘。幸虧武姑娘沒來,否則我這臉不知道往哪放。”
“別這么說,就算云珠在此也不能埋怨你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只是有些奇怪,最近沒聽說這一帶有大規模軍事行動,老爺子怎么會傷成這樣?”
王殿臣搖頭道:“不是日本鬼子,打傷武旅長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
“武旅長有個老上司叫雷英,他有個兒子雷占魁,這幾槍就是雷占魁打的。”
寧立言一愣。對于雷家父子的名字他熟悉的很,武云珠之所以跑回天津,便是因為雷占魁想要娶她,武漢卿同意了婚事。因為有自己的原因,雙方做不成翁婿,但也不該是仇人。他皺眉道:“怎么會鬧成這樣?”
王殿臣搖頭道:“世道艱難鬼怪橫行,人心也就越來越難揣測。生死之交反目成仇的事,已經算不上稀罕。武旅長是個好人,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結果就中了他人的算計。這三槍其實是為了我們挨的,我們對不起武旅長。”
他看看寧立言,晃著煙袋鍋。“司令說過,三少是我們救國軍的大恩人,我們欠你的恩情,怕是這輩子都還不清了。武旅長的事,就更是我們的虧負。”
“自打冀東行政公署成立,我們就知道情況不妙,殷汝耕那個混賬和日本人眉來眼去不能信任。后來三少又給我們傳來消息,說小日本向冀東輸送大筆物資,就知道他們肯定是在準備大圍剿。大家開了個會,決定化整為零,避開敵人的鋒芒,等到他們懈怠的時候再打個冷不防。一部分有槍的弟兄打游擊,大部分沒搶的弟兄回家收拾莊稼,等待命令再次集合。武旅長聽說雷英在滄縣這邊混的不錯,便想要和他聯絡,大家聯合起來打鬼子,沒想到卻是羊入虎口白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