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規劃,自治政府成立之后將開放賭博、娼窯以及煙館。只要按規定納稅,就享受自治政府保護。袁彰武和殷汝耕合作,既是日本政府的命令,也為了自己的利益。冀東儲備銀行成立之后,會建立一家專門負責販賣煙土的商社,負責人就是袁彰武。”
內藤別墅內,內藤義雄指著面前一份計劃書向寧立言做介紹。上次營救劉光海乃是寧立言電話求援,這次事關機密,為了防止竊聽,就只能上門求教。
自從茂川秀和接手機關之后,內藤整日深居簡出很少離開日租界,就連白鯨也不再涉足。包括他手下的代理人,也不在白鯨露面,只等著到時候從白鯨拿分紅。只有寧立言由于需要定期匯報經濟數據以及英租界居民思想情況,倒是能經常和他見面。這種接觸哈里斯心知肚明但并沒有大驚小怪,吃間諜這碗飯幾面逢源是常有的事,哈里斯懂江湖規矩自然知道該怎么裝聾作啞。
內藤在寧立言面前從未表示過對本國政府安排的不滿,反倒是再三強調自己年事已高身體衰弱,確實該好好修養。如果寧立言不是故人之后,自己也沒有那份多余的精力接見交談。
寧立言看得出來,內藤的身體確實遠不如與自己初見之時,可是也沒到不能理事的地步。以內藤的身份地位做特工主要依靠大腦并非肌肉,他的身體大部分器官固然已經瀕臨報廢可是大腦依舊活躍清晰。這老頭依舊是日租界最難對付的成精狐貍,也是間諜圈子里老派人物的翹楚。他如今還是日本駐津總領事的首席經濟顧問,手下有不少浪人聽從調遣,完全有能力搞風搞雨,之所以不在外面走動實際另有原因。
對于間諜而言,背后的匕首往往比正面的長矛更為致命。死于自己人手里的特工并不在少數,尤其日本更是如此。茂川秀和這個標準的新派情報官雖然看上去對內藤恭敬有加以前輩相待,于很多工作上也對內藤多有倚重,可是暗地里從未停止針對內藤搞小動作。
說穿了也不奇怪,只要內藤在天津一天,茂川這個特務機關負責人就沒辦法完全控制本地浪人勢力。在寧立言看來這其實也不算什么大事,這些浪人本就是散兵游勇是否受控無關緊要。
可是日本人生來一根筋,軍校出來的新派人物尤其如此。他們總是缺乏安全感,希望把所有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內藤這種自成一派的元老也就成了茂川的眼中釘。內藤數以百萬的身家財富以及在白鯨的勢力,同樣為茂川所覬覦。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再加上利益糾葛,出人命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內藤在圈子里大名鼎鼎在上層也有靠山,茂川不敢動手加害。可一旦內藤出了租界是否會被同僚借刀殺人就難說的很。對于間諜這種陰影下的舞者而言,同僚不一定值得信任,敵人卻可以把酒言歡,這也是這一行魅力所在。
內藤能拿到冀東偽政府的計劃方案寧立言一點也不奇怪。殷汝耕地位比兒皇帝還不如,身邊除了日本顧問就是東洋軍事教官,通縣還住著大批日本僑民。以內藤的能量財力,想要在里面找幾個耳目不過指顧間事。可是他把這計劃書拿給自己看,其中用意就頗值得玩味。
在內藤這等人眼里,袁彰武不過是草芥一般的存在,自己和袁彰武的爭斗還不如逗蛐蛐來得有趣。更不可能是看在故人之后的面子上出手相助,那唯一的解釋就是借題發揮,借著這件事讓自己為他效力。
寧立言神色鄭重,如同電臺播音一般拿腔做調地說道:“冀東銀行的財富乃是冀東防共自治的保障,也是大東亞共榮戰略重要組成部分,我作為茂川公館的工作者,自然會盡全力提供保障。我和袁彰武之間的過節屬于私人恩怨,老人家只管放心,我分得清輕重,肯定不會因私廢公。”
內藤咳嗽了一陣,用那昏黃的老眼掃了一眼寧立言,緩緩說道:“能在我私人住宅安裝竊聽器的人還沒出生呢,你只管放心說話。”
寧立言如釋重負一般長出口氣,語氣也變得輕佻:“老爺子你膽不小啊!連冀東銀行的腦筋都敢動,這可是殺頭的罪過!將來事情鬧大,日本政府絕不會答應。再說,這銀行關系著鴉片買賣,背后一直牽扯到土肥原,你老莫非要和他碰一碰?”
“莫非他就碰不得?”
內藤渾濁的眸子內陡然閃過一道光芒,在剎那間這雙眼睛變得清澈無比銳利如鋒,讓寧立言也不由得打個冷顫。虎老威風在,內藤還沒衰弱到無力反抗的地步,誰要是輕慢于他必要付出慘重代價!
“青木公館是我們這些浪人一磚一瓦建起來的,本地的情報網絡也是一樣。我們建立這一切不但花費了大筆錢財更搭上無數人命,其中艱辛一言難盡。如今終于有了起色,就有人想要摘桃子,未免欺人太甚!平心而論,我們做這些事并不曾想過向政府索取回報,全都是出于對國家的忠誠,想要為天皇陛下報效。比起那幫只會高喊七生報國的粗胚,我們可是真刀真槍做出了成就的。從日俄戰爭再到九一八,哪個戰場少了我們出力?就連我這病根也是在關外落下。如今政府卻把我們看作無用的廢物乃至絆腳石一腳踢開,實在讓人心寒。更有卑鄙小人趁機落井下石,想要謀奪老夫的產業,這口氣老夫如何忍得下?”
“誰那么大膽子敢對您老不利?別的不提,就沖咱爺們的交情,我也得弄死他!”
“土肥原兩次寫信又給我打了個電話,勸我回國養病。”內藤冷哼一聲:“我在國內沒有親人,在本地也生活了大半輩子,這里已經和家鄉沒有區別,憑什么要回日本?他雖然是關東軍后起之秀,可是要論起心機謀略,還比不上老夫。在我眼前用這種手段,只能算是班門弄斧!他不仁我不義,就別怪我給他點顏色看看。”
寧立言明白,土肥原這手是軟中帶硬,表面上是勸解實際等同于命令。內藤堅持不走就是抗命。只不過特高課對于茂川機關沒有絕對的控制力,內藤又是體系里的前輩,他鐵了心抗命土肥原也不好就因為這點事撕破臉。
想當初土肥原在天津組織便衣隊暴亂又趁機帶走溥儀,內藤從中沒少幫忙,兩人也算是老交情。鬧到現在這種局面原因比較復雜,既有權力之爭,也有日本政府對于浪人看法的變化,最重要一點還是戰略方向分歧。
內藤屬于穩健派,堅持以經濟手段入侵中國,日本政府現階段應該集中力量穩固東北統治,把關外領土消化吸收絕不能把戰火燃燒到山海關內。他那份經濟戰略計劃書就是自己思想的體現,而且得到了本土文謀派支持。
可是土肥原以及其所屬的武斷派對這一方案深惡痛絕。九一八事變讓大批日本軍官得到提拔,其他官兵看著眼紅,也想要效法前人。
尤其是那些出身貧民之家的士兵,他們如果不能獲取軍功提拔,等到退伍就還得繼續過苦日子受窮。對于武人來說,沒有比打仗更快的提升渠道。這部分士兵以及中底層軍官堅持走武力吞并路線,日本國內也有不少財閥、學閥覬覦戰爭紅利想要對中國實施更直接的掠奪一力主戰。
現在土肥原就住在北平,之所以不肯來天津就是因為內藤這么個政見相左的前輩在此,一旦進入天津難免束手束腳,甚至他的計劃都可能遭到破壞。之前華北自治風波內藤雖然沒有直接出手,可是背后搞得小動作也瞞不過土肥原手眼。
在這些激進派眼里,內藤已經變成了障礙,想要除之后快。即便不能動手斬殺,也要把他踢出局。
內藤自然不會如這些人的意,放著逍遙日子不過,回日本受罪。更何況他一旦離開天津,土肥原必然會破壞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局面,把經濟戰變成中日總體戰。
作為本地浪人老祖,內藤絕不是個慈悲角色。土肥原對他下手,他自然就要還以顏色。破壞冀東儲備銀行,阻止冀東獨立就是他的報復手段,讓自己的對頭知道內藤義雄不可輕侮!
“殷汝耕的冀東自治乃是藥引子,目的是促成宋哲元獨立。軍方可以把冀東當成刺激中國民眾情緒的導火索,也可把冀東當成武力入侵跳板。如果讓這個政權順利建立,華北的局勢就不可挽回了。”
“我充其量就是本地幫會頭目,沒有阻礙殷汝耕自治的力量。”
“我又沒讓你直接跟冀東自治政府較量,你只需要對付他的銀行,讓他的銀行破產就夠了。經濟是一切的基礎,沒有了財源,冀東自治政府就無法維持。即便勉強上馬,也是個先天發育不良的早產兒,沒有多少壽數。”
“冀東銀行可是由滿洲銀行擔保,背后是正金銀行做靠山。我要是能把正金銀行折騰破產,英國人早就把我打暈了塞到集裝箱里送到倫敦財政部工作,而不是留在這當警察。”
內藤哼了一聲:“少給我來這套!你我都很清楚所謂正金銀行擔保只是一句空話,帝國的財富絕不會為殷汝耕填補虧空。恰恰相反,冀東銀行的二百五十萬儲備金中的一百萬要存放于正金銀行,殷汝耕也無權動用。至于滿洲銀行,只不過是關東軍手上的傀儡。姑且不說其是否會出力援助冀東銀行,就是想要援助也未必有那個閑錢補笊籬。他們開這個銀行本就是想要從百姓手里騙錢,所謂抗風險的能力就是個笑話。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家銀行的錢還沒有我這個老頭子的錢多!它真正的倚仗是民豐銀行,憑你的手段難道還對付不了一個金鴻飛?”
“金鴻飛可是老前輩的人。”
“這話就錯了,他是大日本帝國的人。”
寧立言點燃一支煙:“就算我能對付他們,然后又怎么樣呢?日本政府必然要找我算賬,那位哈爾濱夜皇帝是殺人的行家,他要是出手還能有我的好果子吃?”
“你不對付他們,也一樣沒好結果。”內藤冷聲道:“我給你透個消息,甘粕正彥最近正在操持一件事。在日租界開香堂招收門人弟子,組建一個日本人的青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