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森是鹽商出身,在光緒二十九年擔任天津商務總會總辦,按前清制度,這個職務為二品頂戴,位同“卿貳”,品級還在本地府、道官員之上。到了北洋當政他又牽頭集資建設了房山線鐵路為北京礦務局運煤,因此得到袁世凱賞識,擔任長蘆鹽務局局長。
雖說自從清朝滅亡鹽商生活大不如前,但是長蘆鹽務局依舊是頂肥的缺分。在這個位置上王竹森很發了一筆財,在天津城內算是數得著的富豪。如今和寧志遠一樣,都是天津商會的會董。本地商會強調務實,內部職位高低和財產直接掛鉤,王竹森和寧志遠平級,就證明其財富身家絕不在寧家之下。
要論起商界的輩分,他和寧興邦是同輩中人,算是寧志遠的長輩。而且王家幾代富貴百年積淀,寧家不過是兩代買辦,與王家相比更像是暴發戶,底蘊上頗有不及。
在社會影響力方面,王竹森與寧志遠走的則是兩條路。寧志遠興辦實業之外也作些慈善,與報界關系融洽,屬于標準的新派儒商。王竹森則主要資助武術以及中醫,其在1931年自費出版《易筋經·易氣功辭解》以及《民國易氣功詳解》等氣功書籍,又出錢推廣中醫中藥。于社交場合不止一次為中醫發言站臺表示國人應看中醫吃中藥,不要迷信洋藥壞了祖宗的傳承。屬于標準的老派作風。
他不但支持武行,自己在武道上也頗有造詣,雖然年近八旬但是耳聰目明精力充沛。因此他這個會董并不是掛名,而是真正拿權。他雖然老派但思想并不僵硬,行事也頗有手段。
在他管理之下天津商會發展得風生水起,成為足以影響地方安定左右市府決策的重要力量。就算是身上帶槍的西北軍對商會也頗有忌憚,不敢像北洋時候的那幫軍閥那般依靠武力派捐派款。
在北伐之后王竹森基本就不參與政治,安心管理商會,似乎準備當個本分商人。加上年至耄耋更沒人防范,沒想到這么個老朽居然會主動當漢奸。
何梅協定簽訂之后,王竹森就把投靠日本人當作了自己主要事業。以八十高齡毅然決然主動跳水,以百折不撓的精神主動靠近日本人搶著做鷹犬,于漢奸界也算個難得人才。
本地紡織廠易手以及日本人收購其他華人商店、工廠,王竹森都積極出面幫助說合。如果有愛國商人堅持不肯賣,他就依靠商會的力量施加壓力迫使其屈服。
他的積極表現足以證明忠心,加上他在本地的影響力和商界資望,終于被日方高層認定為日后可以合作的對象。日本人在北方扶植傀儡的重要標準就是是否在前清或是北洋時期任職,有這個工作履歷才能得到重用。
王竹森恰好在兩個時期都曾任公職符合標準,屬于日本人重點栽培對象。他人雖然住在華界依舊擔任天津商會會董,心早已經叛變到了日本一邊。
按照寧立言前世記憶,王竹森在天津淪陷后擔任天津商會會長,還因為自己在維持會的位置不夠高和其他漢奸鬧出齟齬。斷定其不不但是鐵桿漢奸也是個官迷,眼下沒到制裁他的時候,便想把他當個肥羊來殺,讓這日本人的孝子賢孫吃個啞巴虧。
宮島花錢如流水,本就需要尋找財源,再加上寧立言在旁出主意,王竹森也就難逃冤大頭命運。宮島先是借著幫王竹森運動前程的名義,半騙半訛弄了兩三萬大洋的“活動經費”,又以資金周轉不靈的名義,從王竹森手里借了幾萬塊。
王竹森錢花的不少,所求之事固然是鏡中月水中花,所謂債務也是劉備借荊州的下場。
宮島過去負責煙土生意和軍方有來往又有多田駿這個干爹,王竹森自然不敢上門要債。就算知道上當受騙也只能吃啞巴虧,可是自從煙土生意交卸,王竹森的膽子陡然變大。
宮島前腳在利順德住下,后腳王竹森就電話打過來。雖然打著請安問好的名義,但是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要債。以這種人的脾性,絕沒有向日本人追討債務的膽量,這么做背后肯定有人授意。不問可知,給王竹森撐腰的不是吉川就是里見甫。
英租界不受理日租界的債務糾紛,王竹森也在幫會沒有多少影響,可是他素來好武結交本地武行,這些武師也是一支不可小看的力量。這年月生活不易,縱然是手腳利落的武林高手也一樣吃不飽飯。不少武藝高強的武師都受過王竹森接濟,把他視為恩人。
武行講究恩怨分明,不管王竹森的風評如何,欠了人情總是要還。只要王竹森說句話,本地武行就會有人出頭,為王竹森赴湯蹈火乃至粉身碎骨。
當然,一個上趕著當漢奸的人不敢對宮島下殺手,可是發動武行的力量讓她受些驚嚇總是做得到。其背后的指使者目的也是為了讓宮島在天津過不安生早點離開,好在利順德是大飯店,門外又有租界巡捕,一時間還不至于鬧出大亂。
只不過有王竹森這么個人開頭,其他的債主就敢跟上來要債,他又把宮島的住處泄露出去,這幾日利順德也不大消停。即便寧立言隨后增派巡捕維持秩序,宮島終究不得安寧,就連陳夢寒也受到騷擾。
寧立言自然恨王竹森入骨,可是聽到柳無病要殺他,依舊連連搖頭。英租界內不能鬧出兇殺命案,這是英國人的底線。何況王竹森不是尋常人物,天津商會的會董遇刺非同小可,搞不好就會讓華北局勢變得更加復雜。暗殺解決不了問題,相反會讓問題更嚴重,不管是誰都不能亂殺。
再者寧立言心里還有個隱憂:柳無病這個態度到底是真要殺王竹森還是借機給自己示警?藍衣社知道宮島的下落,能夠殺王竹森也能殺宮島。對于藍衣社來說,宮島顯然比王竹森價值更大,曾濤又是膽大之人,會不會想到對她實施暗殺?
柳無病看出寧立言的想法,一陣大笑:“三少不必擔心,你那個東洋相好安全的很。上峰有命令,現在的主要工作乃是剿共,對于日本方面采取防范態度,盡力避免刺激日方情緒,不要把事態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不說你心里也有數,如今的南京政府根本沒力量對日本開戰,上次何梅協定的事可是讓天津站出師未捷先背了處分,我們這些干活的哪還敢自尋死路?殺幾個走狗還行,誰敢動安國軍總司令肯定要吃軍法。相反,我們現在還得保證她的安全,免得其他抗日團體把她殺了我們跟著挨雷。再說她住在英租界的地盤必然得到英國默許,殺了她英國人不會答應,如果英國政府向南京發難,就連陳老大都吃罪不起。曾濤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件事上自作主張。”
“你們知道就好。可是王竹森也不是個小人物,殺了他不會惹麻煩?”
“王竹森是中國人,影響和宮島沒法比。只要別在日租界殺他,日本人也沒法借題發揮。雖然他落水,可終究是在暗中活動。日本人總不能公開站出來表示王竹森是自己的合作者,那樣不是自抽耳光?這個啞巴虧他們必須得吃。”
“你們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可別告訴我就是因為他向宮島討債,你就要他的腦袋。吃江湖飯的也得講道理,欠錢殺債主可不是個好習慣。”
“自從王竹森落水,團體就有制裁他的打算。只不過一直還在等待上峰命令,也希望他迷途知返。如三少所言,一個商會會董不是那么好殺的,只要他及時停步,我們就不動他。可他在漢奸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我們也沒辦法。上峰已經下了命令,批準對王竹森實施制裁。殺了他也是給其他想要落水的漢奸提個醒,勾結日本人就是這個下場。”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自然就是冀東儲備銀行的事。我們已經得到消息,王竹森準備拿出一半身家支持冀東儲備銀行。他的財力你我心里有數,如果冀東得到那么一大筆貴金屬,想要打擊偽幣就困難了。”
寧立言皺皺眉頭:“王竹森雖然不是個吝嗇鬼,可也不是個拿錢隨便揮霍的主。他這么支持殷汝耕又圖什么?”
“還能圖什么?圖自己的前程!”柳無病很有些不屑:“王竹森年老犯官迷,總想在政府里坐把交椅。他現在雖然有一定社會地位,可終歸不離商人格局。就算以后日本人用他,也是做商會的負責人,不會讓他吃皇糧。冀東自治政府已經答應給他一個財政總顧問的職銜。這個職位雖然不算高,可是身份不一樣,偽政府承認他是正式在職的工作人員正式人員。有了這個履歷,他就能步入政府體制,成為公務系統的一分子。日后日本人若是占了華北,殷汝耕這個政府肯定要被并進去,王竹森這個政府身份也會徹底轉正,他就可以在政府里謀個職位。以他的財力、年齡、資望或許可以再當一次局長也未可知。”
寧立言回憶前世王竹森的死法,差不多也是因為他主動落水又上躥下跳表現活躍,自身偏又沒有過硬的靠山,結果被軍統當做出頭鳥一槍打死。這一世情況變化,藍衣社提前動手,結果多半也差不多。
柳無病繼續說道:“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王竹森不但出錢而且出力,答應在天津本地推廣偽幣。他是商會的會董,如果天津商界率先承認偽幣有效,接受偽幣支付購物,這場鬧劇說不定反倒是做成個樣子。這種事絕不能出現,必須除掉王竹森!”
“需要我做什么?”
“我說過了,我柳無病這輩子從不坑害自己的朋友,這種事不能把你牽扯進去。你什么都不要做。”
“看你這話說的,什么都不做還算是朋友?再說你們殺王竹森也是為我幫忙,我不能袖手。”
“如果我不幸失手,你逢年過節替我燒紙就好了。”
“這要求有點高,萬一我死在你前面不是失信?我別的本事沒有,弄個計劃再幫你打探些消息總是做得到。行刺無非就是這幾條,消息準確計劃周詳,做得越好就越容易得手,自己也更安全。”
柳無病看看寧立言:“聽你這話倒像個行家?跟我搭伙怎么樣?我的搭檔死得快,沒一個讓我滿意的。”
“既然死得快還叫著我?不怕我的女人跟你玩命?再說,也許咱們上輩子已經當過搭檔,這輩子沒這個緣分了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