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桃山街普安協會辦事處的氣氛與上次已經大不相同。既沒有了那些北洋遺老,也沒了煙土和妓女。八個身強力壯目露兇光的大漢在別墅門口站崗,房間里兩個中年男人充當書記員記錄,另外還有幾條大漢站在房間幾個角落,手都放在腰間駁殼槍握把上,隨時可以拔槍射擊。
因為劉黑七事件影響,日租界現在正搞強化治安抓捕可疑分子。小日向能把這些人帶進來并且公開持槍足見能量,他們公開身份是保鏢,負責護衛公館安全,但是看他們的眼神舉動,多半就是土匪中“炮手”一類的人物。那兩名和小日向一起去河北的跟班,也赫然在列。
唐珞伊并沒和寧立言在一處,小日向解釋道:“男女有別,唐大夫又是個小心眼的,我身邊這群粗人若是冒犯了她又是個麻煩。我讓幾個挺進軍的家眷陪著她說閑話,咱們哥們把過場走完了,就讓你們小夫妻見面。在英租界那地方喬雪看你看得太死,在這你們兩可以隨便親近。”
寧立言知道這是分別審訊的意思,也不點破,反倒是若無其事地一笑:“倒是有勞老兄費心了,自家弟兄客氣話不用多說,你想怎么問就怎么問?若是實在交待不下去,兄弟我替你圓了這案子也沒什么要緊。秦叔寶為朋友兩肋插刀舍命全交,我雖然比不了那等豪杰,可是為朋友效死力絕不會說個不字。”
小日向陰測測一笑:“三弟的膽略和義氣在青縣的時候我就見過了。能為了義氣甘愿跟我一起被活埋也不出賣朋友,這樣的好漢我是打心里佩服。你我雖然中日有別,可都是幫門兄弟,我讓你背黑鍋,那是要天打雷劈的。可是賢弟你也不能欺騙愚兄,否則一樣是祖宗不容。我現在不是找誰承擔責任,而是要聽兩句實話。雷英父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孫永勤的部隊又是怎么進的滄縣?我也不怕跟你說實話,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愚兄的興亞挺進軍要和孫永勤開戰,總得摸清敵手的根底才好動手不是?”
寧立言早就知道,滄縣事件不可能就這么馬虎過去,肯定有人要追究原委乃至厘清責任。東北軍因為和孫永勤達成了默契,加上救國軍確實沒占領滄縣,是以并沒窮追不舍。南京政府暫時還顧不上這件事,日本人則是因為隨后劉黑七事件的影響也沒來得及發難。直到現在這件事才開始發作。
言辭是想好的,也和唐珞伊對過口供,不管是分別盤問還是引誘,都不會出現偏差。謊言的最高境界就是半真半假,如果推得一干二凈,反倒是會引發懷疑。有關滄縣事件的謊言里,真實部分實際遠比虛假部分為多,這也是寧立言的底氣所在。
他承認雷占魁是自己打死的,動機是為了給武漢卿報仇,也是為了開辟一條走私的商路出來。楊敏吞掉華家的產業之后有了西藥貨源,接下來自然就得考慮銷路。走私的利潤遠高于正常銷售,守著運河靠水吃水,如果能把滄縣這條路打通,自然是最好不過
劉運盛和雷家的矛盾乃至于凝香姑娘的死,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日本人在華經營多年,想要調查這些事并不為難。小日向表面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實際很多情況早已經了解,否則也不會問。寧立言自然沒必要在這些事上撒謊,包括劉運盛以重金收買自己做槍手,乃至不惜把四姨太送給自己的事也都說了個清楚。
只不過在介紹自己和四姨太關系時故意把兩人說成有了私情,如此才能取信于小日向,也能合理解釋為何把四姨太留在自己家里。最為關鍵的謊言則是關于孫永勤部隊進城,滄縣保安團被消滅的描述上。
寧立言堅持表示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孫永勤部隊幾時進城,也不知道他們如何能夠如此準確地抓住戰機,利用雷、劉內訌的機會來個漁翁得利。但他也承認,如果不是這支人馬救命,自己多半難以活著離開滄縣。
“劉運盛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表面上答應跟我合作,轉手就要把殺死雷家父子的罪名丟到我身上。若不是孫永勤人馬來的及時,我這條性命肯定斷送在他手里,珞伊的處境也很危險。這個王八蛋被打死活該,就算救國軍不弄死他,我也得要他的命!孫永勤的人馬有紀律,不許禍害婦女,玉蘭花和劉婉兮又沒有血債,所以我跟他們討個人情,這兩人也就跟我回了天津。可是她們兩個總住在家里也不成話,只好安排她們去英國。”
“是這樣?這么說起來,三弟和孫永勤也有交情?”
“帶兵拿下滄縣的不是孫永勤,而是他手下的參謀長王殿臣。他跟我算是有點交往,所以賣我個面子。但是他們怎么進的滄縣,又如何得到的消息,這些情況屬于軍事機密,不可能跟我說,我也不能去打聽。老兄也是帶兵的人,這個道理不用我說,你自己應該明白。”
小日向看著寧立言,面上笑容更盛,對他的話似乎非常認同,不住點頭:“沒錯,這事是不能問。不過這王殿臣能賣你這么大的人情,證明你們交情不淺啊。”
“要說多深的交情也談不到,大家各取所需。救國軍打仗離不開武器彈藥糧食藥品,這些東西雖然可以在戰場上繳獲,但主要還是得通過花錢采辦。我和他有生意上的往來,所以有這么點面子。他們獲取武器彈藥困難,把我宰了再想采辦軍火糧食就沒了門路,我又和他們沒仇,殺我干嘛?犯不上。”
“怪不得呢。孫永勤的人馬屢次受挫屢次復起,背后果然是三弟在幫忙。據我所知,孫永勤這支部隊與紅帽子關系密切,身上帶著濃重的紅色烙印,你和他們走得近,這膽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咱們青幫這些年就是這么過來的,我不過是按著老規矩辦事而已。也難說,誰讓你是日本人呢?雖然拜了師門有了字輩,可是對幫里的事所知不多,充其量也就是個‘玲瓏空子’。”
寧立言似乎對自己的危險處境一無所知,大模大樣地給小日向講起了幫門的往事。“咱們青幫在前清的時侯為朝廷運糧,海運未興的時侯,天下漕糧全靠咱們青幫承運,否則京城就沒有糧吃。乾隆皇帝下江南,在杭州糧幫公所入幫孝祖,欽賜龍鞭、盤龍棍,作為咱們青幫的家法。幫里鑄十三太保戒指贈送給宗室親王,每年給他們送孝敬。從這里看咱們青幫和清朝應該是一條心的吧?可是為什么咱們本幫的香堂素來不許外人進,便是官府中人也不許偷看?”
“你沒進過香堂,不知道里面的規矩。幫里開香堂的時侯內供三老外拜四少,這四少是石、朱、黃、劉。這四個人都是幫里人,為了反清復明造反被殺,幫里偷偷給他們設香火祭拜。除此以外,咱們幫里的整衣詩明文:衣冠不敢忘前朝,儀注相傳教爾曹;今日整襟來拜祖,何時重見漢宮袍。進得香堂之內,更是要模擬幫中三祖模樣,上懷不紐,下懷不扣,右手自握發辮,表示自己不奉前清衣冠之心。這里面的意思你該明白吧?說到底跑江湖就是為了發財,清兵也好反清也罷,都是生意。誰給我們錢,我們就幫誰運糧食。現如今也是一樣,不管他是不是紅帽子,只要肯給錢,我就幫他運貨做生意,至于政治方面的事,跟我沒什么關系!”
他這種坦白的態度反倒是把自己身上的嫌疑降到最低。他一方面承認自己與孫永勤存在交易,另一方面又把自己和滄縣事件切割,證明自己和孫永勤以及他背后的紅色武力并沒有直接關系。這也是他和喬雪反復推敲之后,想出的最佳應對方案。
一味否認只會加重懷疑,承認一部分罪名,否認最嚴重的罪名,才是對抗日本人審問的最佳方式。小日向沒想到寧立言痛快地承認和孫永勤的交易,還表現得如此肆無忌憚。
他如果想要追究寧立言,倒是可以揪住這件事不放,乃至把寧立言送進憲兵隊也不成問題。可問題是這么做必然付出代價,這種代價是否值得,以及最終的收獲如何,都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寧立言說得沒錯,他所做的事整個青幫都在做。哪怕是日本人把寧立言槍斃,換上來的新人一樣會做同樣的勾當。如果日方堵死這個缺口,不許青幫通過這種方式牟利,必然會把整個青幫逼到自己的對立面。
就算自己身邊這些土匪,也是為了錢財效力,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一口氣結果這么多人的父母,其反噬之力即便是小日向也不敢輕視。
即便他認可付出這個代價,單純靠這種罪名能否把寧立言槍斃也難以保證。日租界一堆商人對寧立言頗有好感,會為他出頭說項,再加上那位人瑞級別的內藤義雄,單純靠這點罪名想要要他的命并非易事。若只是讓他受一番皮肉之苦,結果就更沒有意義。
小日向心思轉動,臉上則依舊保持笑容:“三弟說的沒錯。我們雖然中日有別,但是目標是一致的。我也不是個圣人,為帝國效力是手段,目標還是為了功名富貴。朋友相處不擋財路,你和孫永勤之間的交易我能夠諒解,這件事就不必記錄了。”
他伸了個懶腰:“三弟這邊的事差不多利索了,喝口水歇歇,一會咱們就開飯。我還有點事,先出去一趟。”
寧立言心知,小日向的有事乃是指唐珞伊,對自己的盤查結束,便要去看唐珞伊的口供。兩者的口供對照,才能確定所說是否為真。事情的關鍵已經從自己轉移到了唐珞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