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家中。
“一日抒忠憤,千秋仰義名。寧為傅僉死,不做蔣舒生。”
留聲機內傳出四句大青衣的念白,隨后便是一段優美的流水唱腔:“鐘會興兵來入寇,傅僉在陽平御強仇。只殺得魏兵卸甲走,蔣舒歸降做馬牛……”雖然聽得出演唱者乃是票友并非科班,但是字正腔圓,吐字行腔已經頗有幾分程派神韻。
寧立言坐在那里用手輕輕打著拍子,湯巧珍抱著兒子微笑,喬雪則抱著寧家千金坐在另一邊,低頭逗弄孩子不去看湯巧珍的得意模樣。直到這張唱盤放完,喬雪才開口道:
“沒想到巧珍妹妹還有這兩下子,你原先不會唱戲的,現在這出亡蜀鑒唱得已經很有幾分程老板的味道,看得出來是真下了苦功。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練的,家里怕是沒誰知道吧?”
湯巧珍抱著兒子滿臉帶笑:“喬小姐過獎了。我這兩下子哪成啊,還不都是三哥教的好。其實我娘是唱蹦蹦的,知道唱戲的苦,所以從小也沒讓我學。可誰讓三哥喜歡呢,三哥喜歡啥我就學啥,吃再多苦我也不怕。不過我條件不好,再怎么玩命也就是學點皮毛,三哥喜歡聽就行了。為了學戲走哪哪唱家里人都知道,就是沒好意思笑話我,喬小姐心思不在這當然聽不著了。我原本學這個就是在家陪三哥玩的,誰想到居然給我灌唱盤啊,這怪丟人的。其實敏姐和喬小姐都比我唱得好,要灌唱盤也該是你們在頭里是不?”
寧立言咳嗽一聲,打斷兩人的暗戰:“巧珍唱得確實不錯,這張唱盤現在已經擺在宋將軍的案頭,接下來怎么做,就是他自己的事。我們能做的已經做了,不管結果如何總算問心無愧,在這件事上巧珍是大功臣,而且為了學戲也沒少花心思,確實辛苦。”
“為了三哥多苦都不怕。”湯巧珍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讓喬雪心里罵了好幾句小狐貍,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寧立言說得沒錯,便也沒繼續和她過不去。
殷汝耕覬覦塘沽之事不是秘密,從客觀情況看,西北軍也確實難以保護塘沽。現在的關鍵不在于塘沽一地,而在于整個華北的態勢以及西北軍的決心。在寧立言前世,宋部雖然在華北淪陷時堅決抵抗,但是從上層看意志并不堅決。
在盧溝橋事變爆發時,宋本人還在山東老家祭祖。得到匯報之后,也把這次入侵當作雙方軍事摩擦看待,第一反應是上訴于國聯請求國際力量介入調停。
如今寧立言兩世為人,自問沒有能力改變華北的力量對比、南京政府的態度,也不敢保證能影響宋將軍的決策。畢竟形勢比人強,宋這種老將未必看不出日本狼子野心,卻又舍不得這塊地盤,哪怕是日本早已經喊出“武力解決西北軍”的口號,依舊認為萬事有可為。
如今就只能希望他自己從思想上做出調整,認清自己和日方已成推車撞壁的事實,其他事情就不是自己所能干涉。
這種話不方便直接對宋說,寧立言也沒有這個資格。雖然他和宋本人也能通話乃至見面,但身份只是個手眼通天的生意人。西北軍需要通過寧立言購買軍火、軍需,對他肯定會客氣,但這種軍國大事不會聽取其意見。因此寧立言想到的辦法,就是以戲諷人,希望宋自己醒悟。
這出《亡蜀鑒》又叫《江油關》,誕生于1933年,乃是根據川劇改編而成,由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先生擔任主演。
其演出目的就是抒發心中憤懣、喚起國人的憂患意識,以蜀為鑒不可投敵賣國。這出戲一上演就引起轟動,但因為宣傳抗日原因只演出了兩場就被國民政府下令禁演,在相當長時間內于戲曲舞臺絕跡。
寧立言把這出戲拿出來灌唱盤,又通過自己的關系把唱盤擺在宋將軍案頭上,他應該能明白這里面的意思。西北軍不可能做蔣舒、馬邈,但是否有決心為傅僉,就要看他自己的勇氣。
其實喬雪和楊敏都學過戲,楊敏的大青衣足以比擬梨園名家,上臺賣票也全無問題,論唱功都在湯巧珍之上。只是這出戲的目的在于激勵人心,以巧珍的身份唱這個最合適。
宋只要想想湯玉麟,也該知道退讓的結果是什么。當然,這樣安排對湯巧珍多少有點不公平,有借女兒的嘴批判父親嫌疑。因此寧立言今天格外討好她,算是一些彌補。
這時喬雪把女兒遞到寧立言手里,看著他逗丫頭的樣子既是歡喜又有些嫉妒,不過想起對面小狐貍生孩子時差點死掉的慘狀又打了個寒顫。她也知道唱盤這事是湯巧珍露臉的地方,自己在這個領域爭斗注定吃虧,便轉開話題:
“宋將軍怎么做我們沒法控制,但是可以控制我們自己。殷汝耕要大量發鈔,對于本地經濟和儲備券戰略都有影響,咱們得擬個章程。”
湯巧珍知道這是喬雪對自己不滿,想要把寧立言拉走,借開會的名目獨處。既不能阻止又不甘示弱,微笑道:“好啊,我也聽聽喬小姐的高見,回頭啊登到報紙上。三哥,你抱著點咱兒子,我去拿筆,把喬小姐的話都記下來。”
寧立言抱著自己這對骨肉看著兩個女孩針鋒相對也無可奈何,只好用正事化解她們彼此的矛盾:
“殷汝耕發大筆的鈔票,這原本是跟我們無關的事。可是冀東本身不具備消化這大筆鈔票的能力,他們要想把廢紙變成真金白銀,最后就得把鈔票弄到天津。如果市場上驟然出現這么多鈔票,肯定會引起恐慌,導致鈔票被商店拒收。殷汝耕雖然是個飯桶,但總是從北洋那時候過來的人,知道濫發鈔票的結局。所以這次他是這么想,先通過一千萬試水,然后再陸續發行,湊足兩千五百萬。”
“根據冀東那幫人的德行,實際上怕不是得有三千到四千萬廢紙流到天津。”喬雪冷哼道:“這幫人就是這樣,狗肚子里裝不了二兩酥油,見到點好處就一擁而上,直到把好事辦砸為止。從沒有人想過應該護住這個盤子讓大家都有飯吃。”
寧立言笑道:“他們不是沒想過,而是覺得沒必要。這種偽政權注定不會長久,任職的那幫人也知道自己朝不保夕。都想著撈一票走人,誰也不關心未來會怎樣。包括殷汝耕本人在內,也未必不是這么想。”
湯巧珍皺起眉頭:“那我們該怎么辦?現在天津城里好多人都指望折騰儲備券發財,這邊一宣布,肯定有人愿意買。這么大的數目,到時候得害死多少人?可咱們要救也救不過來,就算三哥傾家蕩產也不可能把這么大數目的儲備券吞下去。”
喬雪微笑道:“未必。我想吞就能吞的下,只不過沒有這個必要。因貪婪而喪命也是咎由自取,我們沒有這個義務拯救他們。”
“喬小姐這話未免太刻薄了。那些人里好多都是普通老百姓,他們沒有你這個命,出生就是富貴人家。掙錢的目的也是為了糊口,沒啥見不得人。”
“如果是普通老百姓,就更不應該用身家去賭博。”
“好了,一人少說一句。雪兒是咱家第一號財主,富可敵國的大小姐,這點錢她當然有,不過沒必要出。第一次發儲備券的時候我去收購,后來幾次也有其他人收購,老百姓算是死里逃生好幾次。一部分人見好就收,這很是正常。執迷不悟的,我們也救不回來。不過也不能真放著不管,該救還是得救,就是得講個手段,不能一味砸錢。”
“三哥有啥辦法救他們?”
“報紙。只要有人把這件事捅出來,在報紙上揭露,不但這幾千萬儲備券不好換,就連前面那幾百萬都會受影響。之后再進來的就多是大戶和要錢不要命的亡命徒,窮老百姓應該知道厲害,不會往里沖。”
喬雪撲哧一笑:“立言這是要把于鯤鵬拿出去擋槍。能登這種消息的,也就是胡言報了。”
“我留他到現在是干嘛的?要是連這點用都沒有,我早把他收拾了。”
湯巧珍道:“可是這樣一鬧,三哥也得承擔責任。這筆錢里面有各家的好處,要是壞在你的手,他們也不能答應啊。”
剛才的那點得意消失無蹤,臉上只剩下愁容。婚姻生活并未磨滅她的良知以及信念,關心百姓體恤窮人的心思始終未變,另一方面卻又舍不得自己的愛人受到絲毫傷害。以往寧立言行事左右逢源,想的辦法也是兩全其美,湯巧珍感覺不到其中的矛盾。
當兩方的利益有可能出現分歧,她才發現自己不管怎么選,都是難以承受的痛苦。饒是她已經學了寧立言大半本事,這時卻依舊不知如何是好。
喬雪看到她這副模樣并沒有感到同情,反倒頗為不屑,冷哼一聲:“總說跟立言學本事,這本事我看也不怎么樣啊。在一起那么久,連起碼的默契都沒有,丟人。立言在你眼里就那么沒用?他肯定不會把自己搭進去,要搭也是搭別人。我看這辦法不錯,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