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破滅已有七十年,要是說鐘紫言懷著復國之心歸來,張明遠是怎么也不會相信的。
人與人交談,首先想要了解的是對方的層次,張鐘二人五十多年不曾相見,因為個人際遇不同,觀念和思量事情方面會有一些差距,相比起來,鐘紫言在理解天地自然方面更勝張明遠,而張明遠或許更懂凡間行軍布陣、官場沉浮之道。
“我腿疾擾身多月,你只一股真氣度來,便教它完好如初,修真之人,果真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仙法啊。”張明遠感嘆道。
道人和當官的身上散出來的氣質完全不同,鐘紫言此時即便沒有華服加身,亦有仙風道骨之感,外加他常年尊居掌門大位,靈逸中帶著厚重沉穩,凡塵中的人很難有。
觀察一個人是不是有本事,其實只需要看他說什么話做什么事就行,鐘紫言初一來就將張明遠的腿疾治好、額頭黑氣驅散,令他軀體再回健朗時光,這是一種在凡人看來神異的能力。
外加言談之間盡是對世間事物運轉的根本認知,清晰透測,旁人一聽就懂,這更能證明他的不凡,令在席間少言多聞的張謹南心生敬仰崇佩。
鐘紫言笑著搖頭回應道:“死便是死,修真之人,也難教人起死回生,凡塵靈長體弱多病,魂力稀薄,一旦軀體受損,瞬息間就有可能氣息斷卻、陽魄盡散。
我先前見你印堂黑氣繚繞,那腿疾并非自身所起,必是有人下了詛咒,不過都是小伎倆,上不得臺面。”
席間的父子二人對視一眼,張謹南恨道:“那或許就是西華子老道暗中害我父親,此人所創西華觀下,多數弟子歷年都往各地佯裝普濟世人,去年他大弟子來江北拜訪父親,雖未曾開什么丹藥秘方,卻在院中逗留許久,多與父親接觸。”
張謹南畢竟年過四十,推斷事情比他兒子更加成熟,只經鐘紫言一提,便說出了關鍵所在。
“此界律令束縛,修士不得輕涉凡俗民事,那西華觀主再是了得,也難入練氣之境,今番重歸故里,我卻要查一查當年秘史,看看是否有修真門派暗中干預。”鐘紫言抬頭望向堂外天際,尤記得當年斷水崖神霄紫雷現世,那等威力,精準而兇駭,便是金丹巔峰修士怕也吃不住一記。
這二十多年來,他自陳勰處探聽得許多關于界律之事,無量山神霄紫府監理天地,六域二十八星君各個道法通天,負責東洲巡查之職的乃是天水、槍匠、邱元三位星君,都是自其它五域派來的元嬰老祖。
這三位在東洲執法少有徇私舞弊之事,倘若讓他們發現有修真門派肆意干涉凡俗國朝,必會糾察到底。
人是需要被某些東西束縛的,不管是修士還是凡人,若是沒有禁忌,很容易禍亂天地,致使妖魔四起,民不聊生。
多次聽陳勰說過,近千年來,是此界最混亂的時候,且往后若是沒有強人誕生,六域只會越來越亂,現下只是魔災作亂,倘有一日各地修真大派互相攻伐亂戰,那才是天地浩劫。
張明遠和張謹南今日聽了鐘紫言一番講說,得知除凡俗以外,這世界遠比他們想象的要遼闊無垠,對于鐘紫言要查清前朝鐘家滅門之事非常熱心。
晚間散場時,張明遠拉著鐘紫言勸他留在府中休寢,鐘紫言笑著婉拒,比起張府,他更喜歡三里橋那個籬笆小院。
離開張府的時候,張壽陽蹲在門口,完全不像是富家公子的模樣,張謹南彎腰拜禮:
“辛城多有繁華之處,不如讓陽兒陪同先生逛一程,您久居仙家妙境,偶爾看看俗世煙火,或許對修行也有幫助?”
盛情難卻,鐘紫言不好再推辭,張謹南便叮囑張壽陽:“陽兒,改了往日那般跋扈脾性,陪同你鐘爺爺游覽一番城內各處。”
雖然是冬日,可城內的人氣并沒有因為寒冷而衰降,張壽陽應是早些時候聽了安排,特意等在府門口的,現下笑嘻嘻領著鐘紫言向繁華的街道走去,邊問:
“鐘爺,我爹說您會法術,能不能教我兩招?”
只有沒見過世面的才會想著怎么和大人物打交道,那些真正出生世家的子弟,很多都如張壽陽一般赤誠耿直,問出來的話沒有絲毫諂媚或者賤求,只像是親人一樣隨口說出來。
鐘紫言溫和一笑:“法術是什么?”
張壽陽愣了愣,“法術就是……刮風下雨,電閃雷鳴,點石成金這些!”
“那你想學什么?”
張壽陽欣喜道:“您愿意教我?”
鐘紫言含笑無聲,張壽陽接著道:“我想學能令我增強力量的法術,揮劍出拳間,開山裂石不在話下,還想學招控風雨的法術,您能教我?”
鐘紫言一邊慢步行走,一邊捋須笑著問:“為什么要學?”
“領兵打仗啊,我在軍中有不少好朋友,但是他們私下里沒一個服我的,只說我是張府的獨苗,精貴的很,讓我老老實實享清福,別成天想著盡忠報國、戰場殺敵。
可我才二十歲,好男兒志在四方,怎么能去做那些軟弱文官。
鐘爺若是教了我法術,我必定能在軍中賺得偌大名望,屆時定不辱您的聲名。”張壽陽言語之際,手掌比劃來去,那把劍揮舞的還有模有樣。
快要臨近最繁華的街道時,他見鐘紫言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向著一條小路穿過去,沒走幾步便登上觀星臺,原來這里是辛城少有的清靜觀星之地,石臺高有三丈,也能看清那條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糖油茶餅,爐火烤雞,賭坊酒樓,雜貨鋪面,盡收眼底。
“神了,這條小路一般人不知道,您頭一次來盡然能曉得?”張壽陽大呼神異。
也許是今日父親和爺爺給他灌輸了太多關于鐘紫言身份的事,導致現在他看鐘紫言有一種看活神仙的感覺。
鐘紫言笑道:“五十多年前,這處高臺本是祭祀神靈之所,破敗不堪,常被一家戲班占用唱戲,供窮人觀賞,彼時我年歲尚幼,偶爾也會在戲班做些文墨之事,賺幾顆雪花銀,如今竟然被改成了觀星臺,卻是好事。”
張壽陽呆在原地,撓了撓頭,好不尷尬,他想的是鐘紫言通過追尋風水寶地的法術,才尋來這里,沒想到老人家年少的時候在這里打過短工。
鐘紫言負手立在高臺之上,觀看那條街道上各類人的言行舉止,眼中古井無波。
再沒得到鐘紫言回應,張壽陽暗自琢磨,思量是否自己說錯了話,怎么先前還談論著教授法術的事,當下又沒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