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暮春已至。
京城之內,花開滿路,綠柳成蔭。
南山寺的香火依然旺盛, 護城河邊柳帶青青。誰都沒想到, 在這個春意融融的美好季節, 竟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城的大事。
名聲在外的十渡書院山長韋苓之, 被官府抓了。
據稱,當場有二十多人親眼所見, 此人欲謀殺書院學子, 幸而有人挺身相救, 方才有驚無險。
而更恐怖的是,經過核查, 發現此前數年在十渡書院就讀的學子中, 竟已有十余人自殺而亡, 究其原因,竟也皆是受此人蠱惑所致。
一時間,民怨沸騰,流言四起, 十渡書院的諸位金主個個義憤填膺, 聯合上告, 據稱請來的狀師險些沒把官府的門檻踩爛了。
而一直無所作為的官府,此次卻是破天荒行動力爆棚, 從擒拿韋苓之到過堂結案,前后不過五日時間。
最終, 這位表面為人師表,內力神經變態的韋苓之山長,被判了秋后處斬,監學李厲,被判流放之行,還有一眾夫子、小廝,皆受其牽連獲罪不等。
至于眾富商交予十渡書院的高昂學費,卻是沒了蹤跡,據官方冠冕堂皇的說法,是韋苓之將所有金銀揮霍一空,不過暗地里,大家皆是心知肚明,這些高價學費自然是喂了那“官”字的兩張嘴罷了。
十渡書院丑聞爆發之后,京城內的書院皆人人自危,個頂個開始自查自糾,發布告示,請人為證,總之是想盡一切辦法證明自己和十渡書院不是一丘之貉。
官府更是趁機開始大幅整頓,號稱對京城方圓二十里之內的書院進行了嚴查,嚴格審核辦學資質,嚴密審查夫子德行,嚴謹調查書院山長祖上十八代,總之,在一個月的雞飛狗跳之后,官府得出結論,所有書院都符合辦學要求,無任何違規行為,喂百姓吃了一顆定心丸。
可實際上這官府從中又撈了多殺好處,各家書院又送了多少孝敬,自是不為外人道也。
當然,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最讓人津津樂道自然不是這些,而是在擒拿韋苓之時大出風頭的悠然居。
此事一結,悠然居的名號在京城又打響了幾分,連帶著神醫堂和如意堂的生意也更上一層樓,就連郝瑟的千機堂也接了不少生意——不過可惜的是,大多都是些抓貓尋狗的雞毛蒜皮瑣事,著實賺不了幾分銀子。
幸虧周途安老爺甚是講信用,韋苓之一入獄,就親自將五百兩酬金送入了千機堂,其后幾日,十渡書院被救二十三位學子也紛紛登門送禮送酬,也算是一筆意料之外的收入。
于是,十渡書院案就在大團圓的結局中落幕。
只不過這個大團圓,只是表面而已——
*
綠葉青,花蕊黃,涼風習習果味香。
午后,悠然居后花園涼亭之內,新上市的水果被切擺成五顏六色的果盤,新茶飄著沁人心扉的香氣,郝瑟、尸天清、文京墨、宛蓮心、流曦圍坐一圈,吃果品茶,悠然自得,各人面前都堆了一大坨果皮果籽,唯有朱佑樘面前,空無一皮,僅有一根冰藍色的竹管。
朱佑樘筆直端坐,定定看著手里的藍色卷軸,好似整個都被卷軸里的內容吸了進去。
“小堂,那卷軸上就兩行字,你已經看了兩個時辰了,再看上面也生不出花來啊。”郝瑟吐出一個果核道。
“莫不是想鉆到卷軸里去抓人?”南燭翻白眼。
“戶部侍郎萬奇,想不到查來查去,十渡書院騙來的銀子居然是走了戶部的賬本。”文京墨撥開橘子,冷笑一聲。
“這受騙的也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和官家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難道連一個小小的戶部侍郎也無力彈劾?”宛蓮心問道。
“重點不是萬奇,而是萬奇身后的人。”文京墨道,“萬奇的叔叔就是內閣首輔萬安,江湖俗稱萬歲閣老。”
“噗——萬歲閣老?居然叫這么狂的名字?”郝瑟驚詫。
“成化七年,內閣拜見天子議事,話還未說幾句,萬安突然跪地三呼萬歲,眾人瞠目,只得同時跪地口呼萬歲叩退,文京墨道,“至此之后,萬安便得了一個萬歲閣老的戲稱。”
“哈哈哈哈,啥子鬼啊——”郝瑟大笑。
“人人皆萬歲閣老只會高喊萬歲,其余萬事不管,可如今看來,這萬安也并非如此無能嘛。”宛蓮心道。
尸天清切水果的刀一頓,輕嘆了一口氣:“尸某也聽過,說如今的朝廷是——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簡直是一片荒唐。”
“啪!”
朱佑樘狠狠一拍桌面,將那斂風樓的卷軸死死壓在了桌上。
眾人不禁一靜。
“什么紙糊的泥塑的可都是你們朱家的,別拿我們平頭老百姓撒火。”南燭慢悠悠道。
朱佑樘憋嘴,抓起一塊水梨塞進嘴里狠狠咀嚼,好似嘴里的不是果肉,而是萬安的皮肉。
“天道輪回,善惡有報,惡人自有天罰,小堂你就算氣壞了身子,也沒用的。”文京墨道。
“我只是……”朱佑樘頓如泄了氣的皮球,蔫在了一旁。
“急啥,等你做了皇帝,把這亂七八糟的牛鬼蛇神全都掃地出門不就得了?”郝瑟道。
“我——當真會是一個好皇帝嗎?”朱佑樘猝然抬眼,死死盯著郝瑟,凝聲問道。
那一雙眼珠子,布靈布靈放□□光,簡直亮得嚇人,縱使自戀如郝瑟,也被盯得背后發毛。
“額——應該沒問題……”郝瑟抓頭干笑。
朱佑樘頷首,將風竹信小心收入懷中,起身,朝著郝瑟等人鄭重抱拳,旋身回房。
留眾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頭霧水。
南燭:“郝瑟,這家伙自打從十渡書院回來后,看你的眼神就不大不對。”
宛蓮心:“有點嚇人。”
流曦:“不會是喜歡上郝公子了吧?”
尸天清:“咳。”
“哈哈哈哈,果然,老子顏冠九州帥裂蒼穹,魅力無法抵擋啊!”郝瑟叉腰。
尸天清:“咳咳咳咳!”
眾人齊翻白眼。
“怎么,難道你還想入宮做個后妃不成?”文京墨挑起眼皮。
“嗝!”郝瑟被口水噎了一個嗝,連連搖頭,“算了算了,宮斗副本的花花腸子太多,本大俠實在招架不來,還是帥帥的江湖副本更符合本少俠的氣質。”
尸天清斂目輕笑,又給郝瑟夾了兩塊果肉。
文京墨端茶吹沫,抬眼看向朱佑樘緊閉的房門,雙眼瞇長。
夜更露深,風聞珠盤響。
悠然居碧篁齋內,文京墨端坐案后,一手翻看賬本,一手撥打珠盤,算珠脆響伴著書頁嘩嘩翻動,更顯夜色幽靜。
“咚咚——”
突然,屋外傳來了扣門聲。
文京墨指尖一停,抬頭:“何人?”
“文大哥,是我。”稚嫩有禮的少年聲線傳來。
文京墨微微一怔,披衣起身開門。
門外,朱佑樘身著白袍,目光灼灼:“文大哥,深夜叨擾,小堂有要事相詢。”
文京墨眨了眨眼:“進來說話吧。”
朱佑樘施禮,隨文京墨回房落座,盯著桌面,長呼深吸,儼然是有些緊張。
“太子深夜前來,到底有何要事?”文京墨定聲問道。
朱佑樘深吸一口氣,抬頭:“文大哥,你如何看郝姐——咳,郝大哥?”
文京墨眼角一抽,不知為何,流曦白日說的那句“小堂不會是喜歡上了郝公子吧?” 的不著調推測,鬼使神差冒了出來。
荒唐!簡直荒唐!
文京墨深吸一口氣,給朱佑樘斟了一杯茶:“為何來問小生?”
朱佑樘捧著茶盞端坐,靜靜看著文京墨,眸光晶亮:
“蓮心姐姐對郝大哥甚是崇拜,凡是郝大哥所說所行所為皆是無條件尊崇,若是問她,怕只能聽到溢美之詞,無甚大用。”
文京墨放下茶壺,微一挑眉。
“至于南燭兄,畢竟年齡太小,資歷不夠,而且對我心懷不滿,若是問他,只怕也聽不到實話。”
文京墨眨了一下眼皮,端起茶盞,吹了吹茶沫。
“流曦大哥雖不善言辭,但待人接物皆自成一派,只需看平日他對郝大哥的態度便知,他對郝大哥乃是從心底敬畏。”
“噗——”文京墨沒忍住,噴出半口茶,忙用袖子掩飾了過去。
“至于尸大哥——”朱佑樘頓了頓,臉頰微微泛紅,“他對郝大哥——情根深種,愛慕非常,我若是去問這個問題,怕是會被打出來……”
“咳咳咳——”文京墨剩下的半口茶險些沒把自己嗆死。
“文大哥飽讀詩書,思維縝密,一雙慧眼,可觀乾坤,可測未來,可見人心,所以,我才來問文大哥你——”
說到這,朱佑樘不禁深吸一口氣:“您到底如何看郝大哥?”
文京墨放下茶盞,從袖口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角,斂目片刻,挑眉:“郝瑟此人,女身男相,性格自大,不知自量,無武功、無文采、無教養,好吃懶做,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而且——十分好色!”
朱佑樘坐在椅子上,聽著文京墨的形容詞逐層疊加,一張嘴是越張越大,最后簡直可以塞下一個西瓜。
“不過——”文京墨話頭突然一轉,“郝瑟唯有一點,卻是我等萬萬不及——”
“何意?”朱佑樘忙問道。
文京墨深吸一口氣,眸光閃動,若有星河千萬:“她——從不放棄。”
朱佑樘眼睛豁然繃圓。
“我們一路行來,數次九死一生,數次墮入黑暗,我、宛蓮心、流曦、斂風樓的舒公子、甚至是尸兄,皆有萬念俱灰、心存死意之時,唯有她,從未放棄過——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在你陷入死亡恐懼、悲哀喪氣泥沼中時,突然跳起來狠狠咬你一口,逼你清醒,逼你向前,逼你再次出發。”
朱佑樘臉皮隱隱抽動:“蟑、蟑螂……”
“當然,若是以尸兄的角度看,那就是——天下最燦爛的陽光,世間最明亮的風景,夜空最閃耀的辰星。”文京墨輕笑抿茶。
朱佑樘抹了一把冷汗,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吸了兩口氣,又提壺給自己斟滿三盞茶全部喝干,砰一聲放下茶盞,抬眼,凝聲道:“文大哥,我決定了!”
“什么?”文京墨挑眉。
“我決定——”
窗外月光款款灑入,落在朱佑樘堅定無比的面容之上,少年黑眸晶亮,猶如星落九天,字字聲聲,堅如磐石。
文京墨看著少年嘴巴一張一合,狐眸慢慢繃圓,然后——
保持著風雅品茗的高人風范,腰肢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晨光攀東屋,眼飽初睡足。
“哈欠——今天天氣真不錯啊——”郝瑟頂著雞窩丸子頭,伸著懶腰來到前院,先將門鈴調試一番,又搖回千機堂前,開始做第八套廣播體操。
神醫館前,宛蓮心忙里忙外,曬藥備藥;流曦倒懸屋頂,提著抹布擦拭如意館牌匾;南燭案后研讀醫書,時不時飛出一根銀針,扎在桌旁小金人穴位之上。
尸天清捧著一疊熱氣騰騰的籠屜走入前院,提聲道:“阿瑟,來嘗嘗新味道。”
“好啊——”郝瑟歡呼奔到尸天清身側,抓出一個包子塞到嘴里,“誒?文書生和小堂呢?難道還沒起床——”
話音未落,就見文京墨肅著一張臉提著算盤走了過來,還甩給郝瑟一個萬分陰森詭異的眼神。
“啥子情況,咱們交的五百兩伙食費怎么快就赤子了?”郝瑟扯著尸天清的袖子問道。
尸天清卻未答話,反倒直勾勾盯著文京墨的身后。
郝瑟一怔,順著尸天清目光看去,但見朱佑樘雙手平端托盤茶盅,雙眉壓眸,目光灼亮,邁著方步朝自己款款而來。
整座悠然居靜了下來。
看書的南燭、備藥的宛蓮心,擦牌匾的流曦、捧籠屜的尸天清,齊刷刷看著那少年太子肅著一張小臉,一步一步走到郝瑟面前,仰首,定眸。
郝瑟半個包子僵在嘴里:“小堂……你這是……”
“世間有英者郝瑟,器宇軒昂,正氣堂堂,大智大勇,心懷天下,吾大明太子朱佑樘,心尊之、敬之、佩之——今愿拜郝瑟為師,至此之后,追隨師父學習大道,萬望師父恩準!”
言罷,雙膝跪地,高舉托盤,躬身叩首。
一片死寂。
郝瑟口齒半開,嘴里的包子掉了出來。
尸天清手臂一抖,熱籠屜轟然倒塌,幸虧九天殺仙功力卓絕,手腕飛旋,立時又將所有包子搶救了回來。
尸天清這一動,就如同一個信號,立時將院內所有人石化狀態都給擊破了。
房檐上的流曦大頭朝下摔在了地上,發出咚一聲巨響。
宛蓮心腳底一滑,晾干的藥草撲啦啦飛了出去,一大半都蓋在了臉皮亂抽的南燭頭上。
文京墨默默扶額。
唯二未動的就是院子中央的郝瑟和朱佑樘。
一個舉著包子僵在原地,一個手捧托盤雙目定星。
“你——要拜我為師?”郝瑟驚目。
“是!”朱佑樘點頭。
“你想學啥——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能教你啥子?”
“為人、定心、開眼、治天下!”
郝瑟雙眼慢慢繃圓,朱佑樘眸光愈發晶亮。
“好!”郝瑟反手拋開手里的包子,抓起茶碗一飲而盡,“這個徒弟,老子收了!”
“多謝師父!”朱佑樘驚喜高呼。
“哈哈哈,尸兄,今日不吃小籠包了,咱們下館子去!”郝瑟仰首大笑,“我要好好犒勞犒勞我的新徒兒!”
“多謝師父!”
“走著!”
“師父,您還未潔面漱口——”
“哈哈哈,對對對,徒兒說的對,先洗臉去!”
震天笑聲中,新任的師徒二人喜笑顏開勾肩搭背走入了后院。
整座悠然居被一股詭異的氣氛所籠罩。
流曦、宛蓮心、南燭齊刷刷看向尸天清。
尸天清眨了眨眼,點頭:“阿瑟定會是個好師父。”
三人臉皮一抖,又唰一下看向文京墨。
文京墨眼角隱隱抽搐:“有甚不好,這是喜事啊——”
“那可是當朝太子!若讓郝瑟做師父,萬一、萬一又教出來第二個千手色魔——”南燭喊了半句,似是被自己的預想給嚇到了,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
宛蓮心、流曦齊齊吞了吞口水。
尸天清:“阿瑟——定有深淺……”
一句話說到最后,連尸天清自己都有些心虛。
院內眾人不約而同爆出一腦門的黑線。
“叮咚——芝麻開門,財寶進門!”
門鈴響起詭異歌聲,連商計挺著大肚子晃晃悠悠走了進來,抱拳高笑:“諸位,早啊!”
笑聲在院中打了轉,又孤零零落了下來。
“誒?怎么了,為何諸位都是這般表情?”連商計疑惑。
“當然是因為有喜事啊!”郝瑟樂呵呵走了出來,拉過朱佑樘一指,“本大俠今日收了一個乖徒弟!”
“那可真要恭喜郝少俠了!”連商計連連抱拳,“今日可真是雙喜臨門啊。”
“哦,還有何喜?”郝瑟問道。
“周家終于和連某簽下合約,連某購齊米糧,即日便可啟程了!”連商計樂道,“而且,連某請的鏢師今日也到了。”
說著,就向門口一指。
眾人定眼看去,但見一人快步走入前院,白衣短靠,麋鹿皮甲,身背銀色玄鐵三節棍,眉眼英勃,笑意盈盈,正是四方鏢局總鏢頭舞江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