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朝日露,風卷晨葉影,一嘯聲震日暉抖。
“啊啊啊啊!”
清晨時分,一片寧靜的縣衙寅賓院突然傳出一聲的慘叫。
那叫聲慘烈無比,竟是震得整座寅賓院都抖了三抖。
剛剛邁入院門的崔正和孫莽的腳同時停在半空。
“孫捕快,聽聲音,像是……”崔正看向孫莽。
“郝兄弟?”孫莽一臉疑惑,“不是說請了一個大夫給尸兄弟治傷嗎,怎么——”
二人正說著,屋里又傳出一連串叫聲。
“哎呦!啊哇!臥槽!呀媽!嘶啦!好疼啊!”
這次的叫聲還頗有節奏。
“啊!啊!啊呦!”
緊接著,又傳來幾聲慘呼,竟是文京墨的聲音,每一聲都混在郝瑟一停一頓叫聲間隙,二人聲線一起一落,一高一低,加上這詭異的節奏,實在是頗引人遐思。
崔正和孫莽對視一眼,都有些老臉泛紅。
“咳,郝兄弟,文兄弟,你們……咳,可還好?”孫莽敲了敲門,低聲呼道。
“啊!孫捕快啊,快進來!嘶啦!”郝瑟一邊叫一邊招呼二人進門。
“咳,這個——合適嗎?”崔正抖著臉皮問道。
可屋里又沒了聲音。
崔正和孫莽又對視一眼,抹了抹頭上的冷汗,推門而入。
霎時,撲面而來一股血腥之氣。
但見廂房正中,郝瑟和文京墨背朝大門并排而立,郝瑟一臉慘不忍睹呲牙咧嘴,時不時慘叫兩聲,雙手死死掐著文京墨的手臂,掐得文京墨面容扭曲。
“郝瑟,你快把你的爪子放開!”文京墨大叫。
“可是,好疼啊啊啊!”郝瑟慘叫。
“疼個屁啊!尸兄吭都沒吭一聲,你在這大呼小叫的作甚?!”文京墨一把將郝瑟的手給扯了下來。
“看著疼啊……”郝瑟吸著涼氣道。
崔正和孫莽兩步上前,這才看清,在郝瑟前方木桌上,擺著一個水盆,盆底是數塊碎裂的瓦片,片片染血,將一盆清水已染成血色,而在血盆之后,站著一個發須花白的老大夫,正皺眉為一個人處理后背的傷口。
那人后背之上,觸目驚心列著十幾道傷口,有深有淺,有橫有縱,淺的那些,應是以前的舊傷,看造型更像是鞭傷;而深的那些,顯然被碎裂瓦片割出的新傷,皮翻肉綻,還有不少瓦片碎屑扎入肌理,只能先用利刃割開皮肉,再用鑷子夾出來。
那老大夫下手又快又準,刀尖割肉,鑷子夾瓦,每一下都利落無比,被治療之人也是十分配合,僅是在夾出瓦片之時肌肉緊繃一瞬,卻是一聲不吭,唯有蠟黃額角上滲出的清亮汗珠,顯示出這治療過程絕非輕松。
“尸兄弟果然是個漢子。”孫莽和崔正一旁看得嘖嘖贊嘆,豎起大拇指。
“好了,總算是弄干凈了。”老大夫將最后一片瓦片挖出,咚一聲扔入水盆,從藥箱里取出一根銀針和絲線,開始給尸天清縫合傷口。
“我的娘誒!”郝瑟倒吸一口涼氣,又一把掐住了文京墨的胳膊,“尸、尸兄,你別死撐了,還是用麻藥吧!”
“什么,尸兄弟沒用麻藥?!”孫莽、崔正不禁大驚失色。
“可不是,尸兄非說用了麻藥會有幾日時間行動遲緩,死都不肯用啊……”郝瑟狠狠掐著文京墨胳膊叫道。
文京墨被掐得臉皮亂抽。
孫、崔愣愣看著尸天清面無表情的黃臉,瞠目結舌。
老大夫縫合完畢,細細給每個傷口上好藥粉,用繃帶密密纏好:“行了,七日之內不可見水,莫逞強亂動,否則傷口繃開了可就麻煩了。”
“多謝大夫。”尸天清套上外衣,起身向大夫一抱拳。
老大夫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瞄了一眼尸天清平靜無波的表情,嘀嘀咕咕出門:“老朽行醫三十多年,第一次見到這么能忍的……”
郝瑟長吁一口氣,松開掐著文京墨的雙手,拍了拍胸口。
文京墨忙旁移一步,使勁兒揉了揉自己的胳膊,長呼一口氣。
尸天清起身回頭,看了二人一眼,不禁微微搖頭:“不過是皮肉傷,無妨的,二位不必擔憂。”
“我只是被郝兄掐得胳膊疼……”文京墨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真沒事嗎?”郝瑟捧著胸口,小心翼翼問道。
尸天清看著郝瑟,微微一笑。
這一笑,就如涼山清泉在暖陽之下漾開漣漪,絢出七色彩虹,令人神馳目眩。
郝瑟急忙撇開目光,文京墨立即瞇眼,雙雙避開尸天清目光,唯有崔正和孫莽毫無防備,被尸天清的笑顏直線攻擊,立時傻了。
“孫捕快,那位從墮仙手下逃生的兄弟傷勢如何了?”尸天清轉頭問道。
“啊……啊!”孫莽忙定了定神,吸了口氣道,“那位兄弟斷了三根肋骨,不過性命無憂。”
“多虧了馮門主的鐵條鎧甲護住了心肺,否則那兄弟早就被勒死了。”崔正心有余悸道。
“運氣啊……”郝瑟感慨。
“誤打誤撞罷了。”文京墨平聲道。
“還是多虧了尸兄弟出手相救啊,昨夜若不是尸兄弟,恐怕后果不堪設想。”孫莽向尸天清一抱拳。
尸天清慢慢搖頭,神色凝重:“孫捕快,如今這墮仙所為大大出乎我等預料,唯今之計,還是速速與謝大人和馮門主商量對策才是。”
“尸兄所言甚是。”文京墨瞇眼,“不知謝大人去了何處,為何遲遲未現身?”
“謝大人……”崔正想了想,“好像剛剛朝大門去了……”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小捕快急沖沖沖了到了門口,大叫道:“孫捕快,不好了,謝大人和馮門主在大門口大吵,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眾人同時愣住。
“去看看!”孫莽立即率崔正急匆匆出門。
郝瑟、尸天清、文京墨對視一眼,也急急趕了過去。
待眾人急急趕到大門,門口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兩撥人正站在大門兩側破口對罵。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馮峒你拿了我兩千五百兩兩銀子,卻是連個屁都沒抓回來,與其用這些銀子養你們這些廢物,本官還不如將這銀子捐了做香油錢求神!還不速速把本官的銀子還回來?!”
東邊代表隊,以謝尚典為首,其后跟班是家仆小廝若干,嘴炮技能全開。
“謝尚典!你莫要欺人太甚!”
西邊代表隊以馮峒為首,身后是烏門一幫窮兇極惡的打手,個個怒發沖冠,手按刀柄,眼看就要沖上去廝打一番。
“怎么回事?”文京墨問向旁邊的小捕快。
小捕快一臉哭喪像:“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啊,今兒謝大人一起床就嚷嚷著要去郊外的城隍廟,說是要去求神保佑早日抓到墮仙,到了門口,剛好碰到了馮門主,又嚷嚷著讓馮門主還錢,還說要把那些銀子當香油錢捐了,還罵馮門主他們是廢物,這不,一言不合就就吵起來了……”
一席話說罷,眾人皆有些無語。
“求神……臥槽,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工夫封建迷信……”郝瑟扶額。
尸天清皺眉,看向旁邊的文京墨。
文京墨冷笑一聲:“崔捕快,你去后衙看看,謝大人的三位夫人可還在府上?”
“誒?好。”崔正立即轉身去了后衙。
“孫捕快,你去城門口查查,今日城門剛開之時,可有馬車出城?”文京墨又道。
孫莽面色一變,疾步離開。
“文書生,你這是?”郝瑟愣愣看著文京墨。
文京墨掃了郝瑟一眼,目光又望向那邊還在和馮峒吵吵的謝尚典,嘴角勾起,眸光詭閃。
尸天清面色漸冷。
郝瑟眨了眨眼,將文京墨的話略微一琢磨,頓時明白過來。
臥槽,這謝大人不會是想卷鋪蓋跑路了吧!
就像要印證郝瑟推斷一般,不過半盞茶功夫,崔正就急急忙忙從后院沖了回來,低聲道:“三位夫婦一早就出門了,不知去了何處。”
文京墨嘴角更揚,尸天清眸光更冷。
“查到了,辰時城門剛開,有三輛馬車離城,駕車的是謝大人的家仆。”孫莽氣喘吁吁跑回來匯報。
“我勒個去!”郝瑟頭頂立時跳出一根青筋,挽起袖子一股風似的沖向了謝尚典和馮峒撕架中心。
謝尚典正和和馮峒吵得熱火朝天,豈料眼前突然一黑,一個拳頭豁然出現,狠狠砸到了自己右眼眶之上,還伴隨著震耳吼聲:“老子錘死你個先人板板!”
謝尚典腦中一白,身體嗖一下飛出數步,狠狠躺在了地上。
金星亂冒的視線中,顯出郝瑟一雙匪氣四射的死魚眼,外加一個噩夢的拳頭揮舞。
“啊啊啊!”謝尚典立時大怒,圓球身體騰一下彈了起來,張牙舞爪就朝郝瑟撲過去,“你個臭小子竟然又打本官,本官跟你拼了!”
可剛沖了兩步,眼前又是黑風一閃,一個腳丫子猶如鬼魅一般飛踹而來,狠狠踹在腦門,將謝尚典踹飛了數丈之外,咚一聲激起好大一股煙塵。
煙塵之中,尸天清慢慢收回了腳,回站郝瑟身側,冷目如冰。
滿院死寂。
馮峒聚義門一眾,孫莽捕快一眾,外加一個鼻青臉腫的謝大人,全都驚呆了。
“失禮了,還望謝大人見諒。”
清朗嗓音響起,謙謙書生慢步上前,走到尸天清身側,向著謝尚典躬身抱拳。
眾人更呆。
“你、你們數次毆打朝廷命官,目無王法,死罪死罪!”謝尚典跳起身怒吼道。
“說起王法,小生倒要和謝大人說道說道了。”文京墨俊容溫和,謙謙笑意,款款走向謝尚典,“敢問謝大人,您的三位夫人如今何在?”
謝尚典豁然瞪眼:“本、本官夫人的行蹤為何要告訴你?!”
文京墨笑了一聲:“是大人不敢說吧。”
“你胡說——”
“大人不說,小生替大人說。”文京墨挑眉,“此時,大人的三位夫人已經乘車馬車逃離樂安縣城,若是小生沒料錯的話,那車上還裝了大人這些年搜刮來的民脂民膏,而大人所謂的出城求神之舉,只怕也是金蟬脫殼之計吧!”
此言一出,一院之人都震驚了,齊刷刷瞪向謝尚典。
謝尚典面色唰一下變得慘白,滿面驚悚盯著文京墨雙眼,全身上下猶如灌水豬肉一般,嘩嘩狂冒冷汗。
“小生想問問,像大人這種這擅離職守臨陣逃脫棄百姓于不顧的無恥行徑,若是法辦,該如何處置?”文京墨慢慢踱步停到謝尚典前方,一雙鹿眼長長瞇起,詭光閃爍,“罷官流放?斬首示眾?滿門抄斬?還是——誅滅九族?”
謝尚典驟然一個激靈,嘶聲大叫起來:“一派胡言,你竟敢污蔑本官,來人啊把他拉下去重責六十大板!”
可是,喊了半天,莫說手下的捕快,甚至連孫莽也一動不動,僅是用目光狠射謝尚典,仿若要在這肉球縣令身上射幾個洞出來。
文京墨笑意更甚:“是或不是,小生說了不算,大人說了大家也不信,不如請馮門主尋幾位道上的兄弟將謝大人的三輛馬車送回來如何?”
那嗓音中的陰冷之氣,立時激得謝尚典渾身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這位兄弟,這次你可是冤枉謝大人了!”
忽然,從大門之外傳來一聲笑聲。
就聽門外駿馬長嘶,車輪滾滾,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漢子押著三輛馬車行到了門前。
但見這隊漢子,個個身形健碩,腰佩長刀,眸光炯炯,一看就是身懷功夫的高手。
尤其是為首一人,年紀大約五十上下,一身玄色長衫,腳踩薄底長靴,腰橫皮帶,手持黑金寬刃,魁身寬肩,面色黝黑,鬢角花白,眸含神采,下巴上留著精神奕奕的小胡子。
“許門主!您回來了!”門口的馮峒驚喜喊道。
馬上之人聽見馮峒聲音,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翻身下馬,徑直走入縣衙,目光在郝瑟三人身上掃了一圈,最后在尸天清身上頓了頓,眸光隱隱發亮,抱拳道:“聚義門四十八分舵烏門許良山久仰桑絲巷尸天清兄弟、郝瑟兄弟、和……文京墨兄弟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許門主過獎了,哈哈哈……”郝瑟連連抱拳。
尸天清和文京墨同時抱拳,一個面無表情,一個眸光閃爍。
許良山露出笑意,又向坐在地上的謝尚典一抱拳:“謝大人,許某在路上遇到三位夫人省親歸來,便順道護送三位夫人回府。”
說著,就向后一揮手:“將三位夫人請過來。”
話音未落,就見六個漢子從馬上一躍而下,恭恭敬敬從三輛馬車里請出了三位婦人,個個穿金戴銀,衣飾華麗,只是表情慘淡了些,面如金紙,抖如篩糠,一見到謝尚典,立時哭喊起來:“老爺,老爺!救我們啊!”
謝尚典臉色發青,渾身發抖:“許、許門主,你這是何意?”
許良山笑容微斂,字字壓音:“謝大人,如今外面不太平,三位夫人弱質女流,還是莫要孤身外出,若是下次遇到了什么強盜劫匪,可就不妙了。”
謝尚典臉皮一抽,咽了咽口水:“來人啊,送三位夫人回房!”
“不勞大人。”許良山一揮手,“好好保護三位夫人!”
“是,門主!”六個大漢立時抱拳,壓著三個梨花帶雨的縣令夫人走回了后院。
“謝大人放心,三位夫人有許某手下保護,定然萬無一失。”許良山向謝尚典一抱拳,“如今墮仙為禍,樂安縣還望大人主持大局。”
謝尚典渾身發抖,狠狠一甩袖子,走向花廳。
許良山一笑,望向眾人:“諸位請移步,共商大事!”
馮峒、崔正、孫莽等人立即率領手下跟上。
“哇塞,這許門主還真是雷厲風行。”郝瑟感嘆道。
“烏門門主許良山,十年前曾追殺一名叛門門徒七月時間,最后終將其斬于刀下,一戰成名,江湖人稱拼命山狼,可不是吃素的。”文京墨邁步前行,“走,去聽聽這位許門主有何高見。”
郝瑟、尸天清、文京墨三人隨著眾人走入花廳,發現許良山居然還為三人留了位置,一邊笑吟吟請三人落座,一邊和旁座的馮峒竊竊私語,還時不時用目光打量對面的尸天清和文京墨二人,眸光亮得十分詭異。
“為毛這許門主看著尸兄的目光好像要把尸兄吃了?”郝瑟一臉擔憂嘀嘀咕咕。
文京墨冷笑一聲,低頭抿茶,尸天清依然面無表情,四平八穩安坐不動。
上座的謝尚典可沒有這份耐心,坐了一會兒,就煩躁起來,一拍桌子:“許門主,你們聚義門到底有沒有辦法抓住這墮仙啊?!”
許良山聞言一笑,向謝尚典一抱拳:大人請放心,聚義門總舵已送來擒拿墮仙的法子!”
“此言當真?!”謝尚典騰一下跳了起來。
眾人更是驚喜過望。
唯有文京墨撩起眼皮問了一句:“江湖周知,墮仙擒拿之法乃是萬仙派的不傳之密,聚義門如何能得到?”
此言一出,郝瑟不禁連連點頭,一臉好奇望向許良山。
尸天清也將目光投向烏門門主。
許良山捻須一笑:“文兄弟問得在理,這擒拿墮仙的辦法的確是萬仙派的秘法,即便是聚義門總舵也無從知曉。”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
謝尚典更是急了:“許門主,你適才明明說聚義總舵有法子!”
許良山搖頭:“聚義門得不到,但是有人能拿到。”
說完,就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看向文京墨和尸天清。
尸天清神色一動,文京墨眉梢一挑。
“誰啊?”郝瑟急問道。
許良山一笑,隱隱提聲:“九州八荒之景,萬古千代之風,皆斂一樓中——斂風樓。”
此名一出,眾人皆顯出恍然大悟之色。
斂風樓?!
這名兒聽起來可夠拉轟啊!
郝瑟死魚眼立時一亮。
“斂風樓?!總舵向斂風樓買了消息?!”馮峒連連咋舌,“斂風樓的消息可是價值千金啊!”
“千金?!”郝瑟和謝尚典同時驚呼。
“不會是讓本官出錢吧!”謝尚典癱在了椅子上。
“這錢也太不值錢了吧!”郝瑟的價值觀受到了巨大沖擊。
“謝大人放心,墮仙乃是江湖之事,不會讓謝大人破費的。”許良山掃了一眼謝尚典道。
“那就好那就好!”謝尚典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探頭問道,“那許門主趕緊把這法子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詳啊。”
許良山點頭,向身后一探手,從身后隨從手里接過一根墨色的竹筒。
那竹筒長約三尺,周身漆黑,仿若用上好的墨汁將竹筒全身密密漆刷了一遍,表面華潤猶如玉石,光澤耀目,上下分成兩截,以蠟封住中間縫隙,封蠟之上印著一圈十分獨特的花紋,看起來像是流風造型。
“是斂風樓的陰竹信。”文京墨喃喃道。
臥槽,聽這名兒就知道特高端!
郝瑟豎耳聽了一句,立即湊上前,定眼細看。
但見許良山抽出一柄小刀,在蠟口上劃了一圈,然后雙手一扭,將墨色竹筒打開,從里面取出一個墨色封皮的卷軸,緩緩展開。
眾人圍成一圈,齊齊觀望。
卷軸之上,以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了一大篇,離得遠了根本看不清,許良山便慢慢念了出來。
“萬仙派之墮仙,白目赤發,吸食腦髓而生,身如輕云,功深若妖,非一等高手不可近身;墮仙食髓之后,身稍有倦怠,而半香之后,功力增倍,若想擒之,必趁其飽腹之后身倦之時,困其仙身,奮力殺之。”
讀完,花廳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眾人神色驚懼,面面相覷。
“啥、啥啥子意思?”郝瑟嗓音發抖。
“意思就是說,若想捉住這墮仙,就先要將他喂飽了,然后趁它吃飽喝足犯懶之時,殺了它!”文京墨冷聲道。
“喂飽?用什么喂?人腦嗎?!”郝瑟幾乎是吼出來。
眾人面色鐵青,齊齊看向許良山。
“莫急,后面還有一個陣法。”許良山面色沉黑,緩緩打開后半副卷軸,瞇眼慢聲道,“誘仙陣——這個,許某看不太懂。”
說著,許良山便將目光投向了文京墨。
文京墨皺眉,將卷軸拿了過來,瞇眼細細觀望。
郝瑟在一旁瞄了一眼,但見那卷軸上畫著一個菱形的陣型,最中間是一環黑色的圓環,上下左右四角分別標注了“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八字,在菱格中,網格列布,密點云集,每一個點上都用蠅頭小楷標注了字跡,看起來十分復雜。
郝瑟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眼前陣陣發花,好似那一張陣法圖紙在眼中扭曲了一般,胃里一陣翻騰,急忙收回目光。
臥槽,太邪門了吧。
“文兄弟,如何?”許良山看著文京墨問道。
文京墨眉頭緊蹙,抬頭道:“這‘誘仙陣’應是從‘四天星宿陣’演化而來。”
此言一出,眾人立時大喜。
“此陣有何妙處?”許良山問道。
文京墨手指慢慢在陣法上劃過:“此陣乃是以四天宮二十八星宿排列之法立陣,四角分做‘東青龍、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四微陣,每陣之中,又以七宿走陣,依照天星運行之軌而變幻,可謂是變化莫測,攻守兼備。”
“二十八星宿……”許良山眉頭一皺,“也就是說,此陣需要二十八個武林高手?”
“不僅如此,還需四位一等高手駐守亢金龍、鬼金羊、奎木狼、斗木獬四個陣眼。”文京墨手指快速在東西南北四角一指道。
許良山皺眉不語。
“那這個是啥子?”郝瑟指著誘仙陣中央的那個黑色圓環問道。
文京墨瞅了郝瑟一眼,頓了頓:“誘餌。”
“誘餌?”眾人大奇。
“誘仙之陣,自然要有能誘惑墮仙前來的誘餌。”文京墨又將卷軸最后一段展開,一字一頓讀道,“以七人腦髓為餌,誘仙至陣中,趁其飽腹倦怠之際,四陣齊動,碾殺之。”
死一般的寂靜。
“七、七人腦髓?!”謝尚典干咽口水,一臉驚懼之色。
其余眾人更是面色沉凝,猶如陰云密布。
“莫急,還有它法。”文京墨繼續念道,“若無人之腦髓,可以七身處子之血替之。”
“哈?!”眾人一愣。
處子之血?!什么鬼啊?!
“若二者皆無,亦可用七七四十九只母雞血替之。”文京墨又加一句。
“母雞?!”眾人目瞪口呆。
文京墨抬眼看了眾人一眼,眉頭緊蹙,低頭又讀道:
“上之策:以人腦為餌;中之策:以子血為餌;下之策:以雞血為餌。上、中、下餌,效果依次減之,尤以雞血做餌,雖可引墮仙入陣,但因墮仙僅嗅其味而不食,不可飽腹,食后倦感俱無,擒殺之時萬險重重,萬望……慎之……”
一片死寂。
也就是說,用人腦做誘餌,墮仙吃飽之后反應遲緩,可以增加擒拿的概率;而用處子血的話,效果會差一點;而選用雞血的話,就只能以血氣騙墮仙入陣,但墮仙卻不會食血,所以就沒有吃飽之后倦怠的弱點,抓他的風險大大增加了……
郝瑟在心里翻譯完畢,不由咽了咽口水,望向眾人。
但見尸天清斂目沉默,文京墨垂眼不語,許良山一臉凝重,謝尚典四下亂望,孫莽、崔正,還有聚義門一眾皆是各自望向自家的領導,一副不知所措之模樣。
唯有馮峒一拍大腿,道:“這還不簡單,咱們去街上尋七個乞丐、或是從牢里抓幾個死囚,殺了取出腦髓來做誘餌不就得了?”
眾人目光唰一下看向馮峒。
許良山雙眼瞇了瞇,狠光一閃:“如此,也算一個辦法……”
“這、這個……”謝尚典頻頻抹汗。
“開什么玩笑?!”郝瑟突然大叫一聲。
眾人目光唰一下射向郝瑟。
郝瑟死魚眼圓瞪,兩眼死死瞪著眾人:“先人板板,你們瘋了嗎?明明可以用雞血代替,為何要用人腦?!”
“用人腦做餌更保險!”馮峒一臉不屑瞥了一眼郝瑟,“不過是些混吃等死的乞丐和死囚,死就死了,何況能為了殺墮仙而死,也算是他們的造化了!”
“狗屁!”郝瑟驟然厲喝,“你算哪根蔥,憑啥子決定他人的生死?!”
“要不怎么辦?難道等那墮仙將這全城的百姓都吃了不成?還是讓我們的兄弟去送死?!”馮峒冷笑一聲,“郝兄弟,如此生死關頭,我們可不能婦人之仁!”
“馮門主說得不錯,墮仙之禍,唯有以特別之法擒之,我們必須以大局為重!”許良山眸中沉色如血。
此言一出,屋內所有人就好似被蠱惑了一般,目顯兇光,猶如嗜血。
“你們——!!”郝瑟瞪眼,一擼袖子舉起拳頭。
“阿瑟!”尸天清按住了郝瑟肩膀,將郝瑟拽到身后,抬眼看向許良山,冷眸如冰:“為殺墮仙一人,而殺人取腦,縱使能將那墮仙擒殺,但你我之心,也會墜入魔道,萬劫不復!”
啞音沉鳴,猶如鐘鳴之音,震懾眾人心神。
許良山慢慢抬頭,看著面前的黑衣青年。
晨光中,男子身姿如劍,眸光清明,似冷月,若寒星,靜澈人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變了,仿若從沉夢之中漸漸蘇醒,漸恢清明。
許良山猛一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小生倒是以為,上餌之策最是穩妥。”良久沉默的文京墨突然出聲道。
許良山豁然瞪眼,看向文京墨。
“文京墨!”郝瑟大喝。
尸天清皺眉望向纖瘦書生。
但見長衫書生朝著眾人輕輕一笑,風淡云輕:“只是,若是真用人腦為餌,以后的聚義門不僅會被江湖正道唾棄不齒,更會被天下百姓視為妖邪之眾,聚義門百年基業只怕會——”
粉唇輕啟:“毀、于、一、旦!”
一廳死寂。
許良山、馮峒等聚義門一眾,面色大震,額冒冷汗,呼吸粗重,仿若剛剛從死里逃生一般。
尸天清定定望著文京墨片刻,微微頷首。
郝瑟更是一副佩服的五體投地的模樣。
果然是文狐貍,這一句話可真是一針見血釜底抽薪!
許良山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向著郝瑟三人抱拳:“三位所言,一語驚醒夢中人,多謝多謝。”
郝瑟、尸天清、文京墨同時抱拳。
許良山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聚義門一眾:“諸位,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樂安百姓有難,我聚義門兄弟自當義不容辭,身先士卒!各位兄弟皆武藝超群,我許某人相信,縱使沒有那人腦為餌,只要我們兄弟齊心,定將那墮仙斬于刀下!”
“屬下領命!”聚義門眾齊聲高喝。
許良山點頭,轉向馮峒:“馮門主,四十九只母雞血就勞煩你準備了!”
“行,沒問題。”馮峒抱拳。
許良山又轉頭望向謝尚典:“謝大人,許某此次歸來,只帶了二十四名下屬,加上許某,也僅有二十五人,而這誘仙陣需二十八人,所以許某想向謝大人借調二人。”
“行行行,沒問題!你想要誰?!”謝尚典連連點頭。
“孫捕頭和崔捕快。”許良山望向孫莽和崔正。
孫、崔二人立即上前一步,齊聲道:“聽憑許門主調遣。”
許良山回禮,又將目光移向了尸天清:“尸兄弟可否助許某一臂之力?”
尸天清抱拳:“好。”
“多謝尸兄弟!”許良山大喜,連連抱拳,又看向文京墨,“文兄弟,這陣法一事,恐怕還要麻煩你幫我們操練了。”
文京墨雙眼瞇了瞇,點了點頭。
“需要多久方能操練完畢?”
文京墨想了想:“一日……不,至少兩日時間。”
“兩日……”許良山點了點頭,“好,兩日后午夜,就是擒拿墮仙之時!”
“是!”聚義門一眾齊聲高喝。
“哎哎,等一下,若是這兩日里,墮仙又出來怎么辦啊?”謝尚典叫道。
許良山皺眉:“還望大人加強宵禁令,讓眾百姓入夜之后絕不可踏出房門一步!”
“那是自然,可是,若是萬一……”
“萬一……”許良山長嘆一口氣:“那就唯有看天意了……”
眾人皆是一片沉默。
“謝大人,許某先行告退,待清點人馬完畢,就來縣衙報到。”許良山向謝尚典一抱拳。
“許門主,請。”謝尚典連忙起身抱拳恭送。
待聚義門一眾浩浩蕩蕩離開,謝尚典自然是尋了個借口奔向自家夫人的懷抱壓驚,孫莽也率一眾捕快去安排宵禁之事,于是花廳內就剩了郝瑟、尸天清、文京墨三人。
“尸兄、文書生……那個吧……咳,這個吧……”郝瑟瞪著一雙死魚眼眼巴巴看著二人,欲言又止。
尸天清回望,一臉不解,文京墨翻了個白眼:“有屁快放。”
郝瑟咽了咽口水:“這個誘仙陣……應該就是萬仙派內部誘殺墮仙的辦法吧?”
尸天清緩緩點了一下頭,文京墨垂眸抿茶。
“那——你們說,萬仙派設陣之時,用的是哪一種誘餌?”
尸天清長睫眨了一下,沉默,文京墨繼續喝茶。
郝瑟艱辛咽了一口口水:“那……尸兄之前提到的那個——萬仙伏魔陣,莫不是也是這種原理?”
文京墨放下茶盞,看向郝瑟,溫潤一笑:“萬仙伏魔陣早已失傳,郝兄所問,恐怕連斂風樓也無從知曉……”
尸天清慢慢抬頭,長長呼出一口氣,清冷目光觸及天際。
陰空逼人,風起云涌,空中淡淡彌散水腥之氣。
“山雨欲來風滿樓……”文京墨幽幽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