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囫圇吞棗。殷素素在旁聽著,有時忍不住可憐無忌,心想別說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學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記得住這許多口訣招式,而且不加試演,單是死記住口訣招式又有何用?難道口中說幾句招式,便能克敵制勝么?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謝遜便重重一個耳光打了過去。雖然他手上不帶內勁,但這一個耳光,往往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
這座大木排直扎了兩個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豎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個多月時光。跟著便是打獵腌肉,縫制存貯清水的皮袋。待得事事就緒,已是白日極短,黑夜極長,但風向仍未轉過。三人在海旁搭了個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風轉,便可下海。
這時謝遜竟片刻也不和無忌分離,便是晚間,也要無忌跟他同睡。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是親熱,又是嚴厲,只有相對苦笑。
一天晚上,張翠山半夜醒轉,忽聽得風聲有異。他坐起來,聽得風聲果是從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聽!”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聽得謝遜在外說道:“轉北風啦,轉北風啦!”話中竟如帶著哭音,中夜聽來,極其凄厲辛酸。
次晨張殷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這冰火島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離開,竟有些戀戀不舍起來。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無忌第一個跳上排去,跟著是殷素素。
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道:“大哥,木排離此六尺,咱們一齊跳上去罷!”謝遜說道:“五弟,咱們兄弟從此永別,愿你好自珍重。”
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說道:“你……你……”謝遜道:“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但于是非善惡之際太過固執,你一切小心。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后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五妹雖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我所擔心的,反倒是你。”
張翠山越聽越是驚訝難過,顫聲道:“大哥,你說甚么?你不跟……不跟我們一起去么?”謝遜道:“早在數年之前,我便與你說過了。難道你忘了么?”
這幾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一般,這時他方始記得,當年謝遜確曾說過獨個兒不離此島的言語,但此后他不再提起,張殷二人也就沒放在心上。
當扎結木排之時,謝遜也從未流露過獨留之意,不料到得臨行,他忽然說了出來。張翠山急道:“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凄涼,有甚么好?快跳上木排啊!”說著手上使勁,用力拉他。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般牢牢釘在地下,竟是紋絲不動。
張翠山叫道:“素素,無忌,快上來!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殷素素和無忌聽了也是大吃一驚,一齊縱上岸來。無忌道:“義父,你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謝遜心中實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別,三人此一去,自然永無再會之期,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實是生不如死,但他既與張翠山、殷素素義結金蘭,對他二人的愛護,實已勝過待己,而對義子無忌之愛,更是逾于親兒。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負一身血債,江湖上不論是名門正派還是綠林,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于死地,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此事難免泄露出去。
若在從前,自是坦然不懼,但這時眼目已盲,決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料知張殷二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任由自己死于非命,爭端一起,四人勢必同歸于盡。一回歸大陸,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載。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事到臨頭,方說自己決意留下。
他聽無忌這幾句話中真情流露,將他抱起,柔聲道:“無忌,乖孩子,你聽義父的話。義父年紀大了,眼睛又瞎,在這兒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處處不慣,反而不快活。”
無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兒天天服侍你,不離開你身邊。你要吃甚么喝甚么,我立刻給你端來,那不是一樣么?”
謝遜搖頭道:“不行的。我還是在這里快活。”
無忌道:“我也是在這里快活。爹,媽,不如咱們都不去了,還是在這里的好。”
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么顧慮,還請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籌劃。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無論如何不成。”
謝遜心想:“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要叫他們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說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卻如何想個法兒,讓他們離去?”
張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連累了我們,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不與外人來往,豈非甚么都沒事了?最好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
謝遜傲然道:“哼,你大哥雖然不濟,也不須托庇于尊師張真人的宇下。”
張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處不有樂土?盡可讓我四人自在逍遙。”謝遜道:
“要找荒僻之所,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間的?你們到底走是不走?”張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決意不去。”
殷素素和無忌也齊聲道:“你不去,我們都不去。”
謝遜嘆道:“好罷,大伙兒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張翠山道:“不錯,在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著急?”
謝遜大聲喝道:“我死了之后,你們再沒甚么留戀了罷?”
三人一愕之間,只見他手一伸、刷的一聲,拔出了屠龍刀,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張翠山大驚,叫道:“休傷了無忌!”他知以自己武功,決計阻不了義兄橫刀自盡,情急下叫他休傷無忌。謝遜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甚么?”
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哽咽道:“大哥既決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別。”說著跪下來拜了幾拜。無忌卻朗聲道:“義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盡,我也自盡。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你橫刀抹脖子,我也橫刀抹脖子。”
謝遜叫道:“小鬼頭胡說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將他擲上了木排,跟著雙手連抓連擲,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聲叫道:“五弟,五妹,無忌!一路順風,盼你們平平安安,早歸中土。”又道:“無忌,你回歸中土之后,須得自稱張無忌,這‘謝無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卻萬萬不能出口。”無忌放聲大叫:“義父,義父!”
謝遜橫刀喝道:“你們若再上岸,我們結義之情,便此斷絕。”張翠山和殷素素見義兄心意堅決,終不可回,只得揮淚揚手,和他作別。這時海流帶動木排,緩緩飄開,眼見謝遜的人影慢慢模糊,漸漸的小了下去。
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三人這才轉頭。無忌伏在母親懷里,哭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去。木筏在大海中飄行,此后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風,帶著木筏直向南行。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認不出方向,但見每日太陽從左首
升起,從右首落下,每晚北極星在筏后閃爍,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便知離中原日近一日。最近二十余天中,張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張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航行雖緩,卻甚安全,縱然撞到冰山,也只輕輕一觸,便滑了開去。直至遠離冰山群,才張起全帆。
北風日夜不變,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且喜一路未遇風暴,看來回歸故土倒有了七八成指望。剛走了兩天,張殷二人就見到御劍飛來的成云帆,也心下大喜,連忙讓他登上筏子歇腳,而那張無忌見此,也是有了好奇與盼頭,心下也不在傷心,張翠山夫婦自然還是始終不談謝遜之事。
當初他二人要成云帆一起乘筏子一起而走,成云帆還笑著說:“你們先走,我隨后就趕上。”兩人還半信半疑,但覺得既然得道之人自然是有法子的,只是不知道成云帆正好碰到佛心木還差兩天成熟,自然就等了最后兩天,見佛心木成熟,這才取了玉盒,一切安頓好,才化作紅芒,御劍而走。
不過片刻就追上了三人。
“道長,你真的是神仙,竟然會飛啊。”張無忌好奇的問。
“這不是飛,這叫御劍而行。”成云帆說著還抽出小劍給他看說,“諾,就是這個小劍。”
“真是奇怪,這么小他怎能讓你站上去而不掉下來呢?”張無忌遲疑。
“以后你長大了,內功修為深了,就知道了!”成云帆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