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宮闕之寧鳶
幾日之後,從甘露殿果真傳來了晴芳失蹤的消息,寧鳶神色如常,只當什麼都不知曉,潛心準備嫺芳儀要她琢磨的糕點,倒也真想了個點子,當下準備妥當做好了送去正殿,不多會兒,那邊便有人過來請她過去。
“臣妾恭請芳儀娘娘萬安——”
“起來坐吧,你我之間,不必這許多禮節?!眿阜純x坐在上首,見她擡頭的一瞬間,眼中毫不掩飾地閃過了驚訝之色。
寧鳶心中瞭然,也只是淡笑著謝恩坐下。她今日不再素面而來,早在把點心做好之後就已經悉心裝扮,一襲草綠色的襦裙隨微風輕擺,嬌嫩青蔥。嫺芳儀既有意扶持,她也要讓她知道自己確實值得她花費心思。
“你們這些年輕女孩兒總愛穿顏色豔麗的衣裳,你這草綠衫子倒真少見。不過……”嫺芳儀頓了頓,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你這樣,也別有一番滋味?!?
“娘娘謬讚,”寧鳶道:“娘娘身份高貴,穿著豔麗才真真好看,臣妾不過蒲柳之姿,選這草綠色也只因爲天氣炎熱,想著穿淡雅些,看著也涼爽?!?
“是這個理?!眿阜純x讚許,“我瞧著,你倒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怪不得做什麼事兒都這般讓人喜歡?!彼f著瞅了瞅就擺在手邊的糕點,那正是寧鳶纔派人送來不久的?!拔兜篮芎茫页猿隽斯鸹ǖ奈兜溃坪踹€有些碎藕丁,只是不知爲何聞起來不單有桂花的香甜,還另有一縷幽香,你還放了什麼?”
寧鳶細細解釋:“臣妾這幾日一直在琢磨要做些什麼別出心裁的糕點,可想來想去,山珍海味皇上也都吃過了,臣妾再怎麼心靈手巧,恐怕也比不過司膳房的人。後來看著丹桂飄香蓮花滿湖,臣妾心想,倒不如做些時鮮的。如娘娘所說,這糕點裡頭,有磨碎的桂花粉和切碎的蓮藕丁,至於那股幽香,大概是因爲蒸煮糕點的水用的是荷花水?!?
“荷花水?”
“正是,臣妾將荷花洗淨了放入水中煮沸,澄清晾涼,再用那煮過荷花的水放在蒸籠下頭蒸糕點。如此一來,荷花的清香便能一點一點滲入糕點裡邊。再者,奴婢用來盛放糕點的是剛摘下來的荷葉,恰好能護著這香味不散?!?
“原是如此……”嫺芳儀怔怔地盯著那點心看了會兒,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緩緩道:“下月中秋佳節,和宮夜宴……你,也去?!?
“臣妾也去?”寧鳶一愣,著實沒有想到。
嫺芳儀挑眉:“你不想去?”
“那倒不是……”短暫的愣神,片刻間她已恢復了常態?!俺兼皇窍胫?,和宮夜宴,寶林以上的位份才能在御前陪著,可臣妾身份低微……”
“縱使身份低微不能在御前伺候,但精心準備,爲皇上獻舞一曲卻也沒有什麼不可。若還能奉上親手準備的湯羹點心,想必單是這份心意,皇上也會放在心上。”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若她還不能明白,就當真是枉費了嫺芳儀這一番苦心了。寧鳶站起身對嫺芳儀行了個大禮,低眉斂目:“娘娘提攜之恩,臣妾永記於心。臣妾定當好好準備,中秋之日絕不讓娘娘失望?!?
嫺芳儀微笑著點頭,只是笑容之中,卻彷彿總有一味苦澀。寧鳶謝恩告退,心中明白她那一絲苦是從何而來。後宮佳麗三千,誰人不想得到皇上的盛寵,可誰人又能永遠一枝獨秀?爲了保住自己長遠的富貴榮華而要精心設計,親手將別的女子送上龍牀,心裡怎能不苦。
閉了閉眼,寧鳶忽然有些害怕了。當年她是皇后,她的身份和皇上的寵愛讓她從來不需去操心這些事情,但以後呢?她再世爲人,身份早已不同,難保日後有朝一日她也要像嫺芳儀這樣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這些事情,她不願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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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來,立秋之後,正午的時候日頭雖還毒辣,但早晚時分卻還是涼了下來,只是此時已近傍晚,秀坤宮後院裡的寧鳶依然香汗淋漓,臉上熱得紅撲撲的,倒添了幾分嬌憨。
自那日從嫺芳儀處回來,教她跳舞的舞娘便悄悄住進了秀坤宮,每天調教著她。寧鳶從前也細細學過舞蹈,如今重拾舊愛,倒不算難,不過幾日,就跳得越發順暢了。不過跳得順暢還遠遠不夠,想要在皇上面前一舞使其傾心,不單舞姿要美,心思也不能少花。
“采女累了嗎?午歇之後就一直在練習,不如先休息一會兒,喝點水潤潤嗓子?!苯趟璧奈枘锩麊倦叧跞?,眉長入鬢,口似櫻桃,體態纖纖,柔若無骨。
寧鳶略停下來,接過春禾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汗,嫣然一笑:“我還不累,正在興頭上呢!只是不管怎麼練,總覺得無法比擬當年楊貴妃一二……不,莫說楊貴妃,就連你,我也是比不上的?!?
雲初容低下頭若有所思,靜默了會兒道:“這霓裳羽衣舞本也不是原曲了,只是我盡力想去復原罷了。你雖有些舞蹈底子,但這舞到底是有些難的,我想著,或許還應該再改動改動。”
“我原不是很懂,不過既然挑了這支舞,若再改的面目全非,就白白浪費你的一番心意了?!睂庿S喝了口茶,又道:“再練幾天吧,離中秋尚有大半個月,若還是不好,換一曲別的簡單些的,也很方便?!?
雲初容點點頭,嘴角微微上揚,笑得溫和清雅。“芳儀娘娘慧眼,采女是個聰明人,想來不會讓大家失望。”
寧鳶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正要說話,就聽見個頗爲熟悉的聲音道:“我當妹妹在哪兒,原來在這後院裡,叫我一頓好找?!彼ρ暱慈ィ故橇枞粲膵枊栨面玫刈邅砹恕?
“喲,”凌若幽邊說邊走近,“瞧著這是在跳舞呢?妹妹今日好興致。”
寧鳶忙將手中的茶杯遞給春禾,疾步上前略施了一禮:“凌姐姐安好,怎麼今日忽然來我這兒了?”
凌若幽扶她起來,眉眼彎彎:“我在宮裡頭無聊的緊,想起上回和妹妹聊得投契,所以纔想來看看妹妹,倒不知打擾妹妹跳舞的雅興了?!彼f著看向雲初容,面上便有驚豔之色。“這位姐姐倒是有些面生,不過生得真好看!”
雲初容低頭上前見禮:“妾身雲氏,只是宮中的舞姬,來教寧采女跳舞罷了,不敢受此誇獎?!?
“你還找了舞姬來教你,看來不是鬧著玩兒呢。”凌若幽有些好奇:“你怎麼忽的想起學跳舞了?”
獻舞之事本就只有幾人知道,嫺芳儀斷然不會四處張揚,在中秋之前讓旁人知道自己會落下這麼一顆棋子,可眼下被凌若幽撞了個正著,說是不說?
寧鳶心中猶豫,笑著看了雲初容一眼,只見她微微垂目,卻看不出是個什麼態度。但時間容不得她細想,索性實話道:“不瞞姐姐,芳儀娘娘看皇上近來神思倦倦,所以在中秋宴上想給皇上獻舞。只是娘娘身份尊貴,在那樣的場合也不大合適,便由妹妹代勞了?!?
她相信凌若幽是個聰明人,況且早前聽春禾說她與惠妃結下了樑子,想來也不會再來拆嫺芳儀的檯面。
“我說呢,竟是這樣?!绷枞粲纳裆匀纾床怀鋈魏吻榫w:“也好,我這會兒瞅著,妹妹倒當真是一副跳舞的好身段,相信中秋夜宴當日,表現一定不俗。”
“承姐姐貴言?!?
“妹妹客氣了,”凌若幽莞爾:“我不知妹妹要跳什麼舞,只是想起幼時父親曾請了舞姬來家中,那位舞姬翩若驚鴻,舞蹈之時還能撫琴弄弦,美得有如天仙下凡。我就想,再好的舞蹈,皇上恐怕也都看過了,妹妹可要在別的上頭多下些功夫?!?
寧鳶連連頷首:“姐姐說的有理,我許久不跳舞,正想著自己身子骨都不軟了,難免要丟臉,姐姐這是給我靈感了?!?
凌若幽笑著搖頭,道既然她在習舞就不打擾了,遂帶著宮女離開了後院。寧鳶讓春禾送她們出去,自己心裡還是有些沒底?!八厝昭e都沒有人來找我,也不知今日她怎麼就來了。你看……”
此時雲初容才擡起頭來,遙遙望了望凌若幽的背影:“雖然獻舞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本也不是什麼秘密?!彼f著頓了頓,眼神轉到寧鳶身上,便帶了幾分鄭重?!坝行┰捨艺f了,采女可以不聽。方纔那位,不像是個好糊弄的主,采女日後若與她多有來往,務必要多留一些心思。”
“此話怎講?”
雲初容卻只笑了笑不作答,示意寧鳶接著練習,自個兒目視前方有些出神。寧鳶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知道不會再等到答案,便也只好嘆口氣,靜下心來繼續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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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數日的時間眨眼而過,八月十五這日,明月高掛,太液池旁的荷花朵朵怒放,清香滿園。麟德殿內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各宮中人分坐各位,等待皇帝李純過來。
惠妃郭靜嵐倚坐左首,頭梳高椎髻,綴以金海棠珠花步搖,身著桃色團繡煙霞羅衫,配以金絲牡丹披帛,豐姿冶麗,國色天香。嫺芳儀司徒露薇端居右首,挽著凌虛髻,斜插一支鳳蝶鎏金銀釵,穿著寒煙紫蝴蝶穿花錦繡襦裙,秋波微轉,如琬似花。
繼而往下,左邊依次是紀美人紀蕊兒、方纔人方錦茵,右邊則是程才人程婉與沈才人沈芙。雖然皇上應允了她可以不參與後宮諸事,但今日中秋夜宴,沈芙幾經思量還是出席了。她並未多做打扮,只是簡單挽了單螺髻,著一身藕色輕紗羅裙,清秀婉約。
再往後,依次坐著諸位寶林、御女,也大多盛裝而來,雖不能與惠妃、嫺芳儀比之,但也是個個都水靈秀氣,觀之可親。
“皇上駕到——”
隨著首領太監周福海的一聲通傳,衆人紛紛從座位起身,繞到桌前跪下接駕。
“快都免了吧!家宴而已,不必拘禮。”先是聽見個溫柔謙和的聲音響起,纔看見一男子自麟德殿門口款款而至。他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明明是男兒郎偏叫人無端想起“明眸皓齒”這四個字,卻又清新俊逸,雅人深致。
“皇上可算是來了!”惠妃頭一個站起身,柔柔笑著迎上前去,語帶嬌嗔:“臣妾們在這兒好等,都要望眼欲穿了,這才把您盼來……”
李純深深看她一眼,緊緊握住她的手,牽著大步向前,直至桌前坐下。“朕前朝有些事情,這纔來晚了,也就你敢抱怨。對了,怎的不見太后?”
惠妃臉上頗有些得意之色,微微環顧衆人,才道:“臣妾來之前去瞧過太后了,太后說想靜心禮佛,不願來這人太多的地方。臣妾想想也是,平日裡太后就不喜歡大夥兒都往祥恩殿杵著,也就臣妾能常去陪著說說話?!?
“朕知道你能幹。”李純誇惠妃一句,見嫺芳儀還在下面站著,又溫和對她道:“你也過來坐,你往那兒一站,不是讓旁人也陪你站著嗎?”
嫺芳儀面上微紅,低著頭走過來坐下,柔聲道:“臣妾看皇上和惠妃姐姐說得投契,不敢來打擾呢。不過皇上在前朝忙到這麼晚,也該餓了,不如先吃點兒東西,要不然回頭餓壞了,惠妃姐姐可要心疼?!?
李純大笑,示意其他人也都入座。惠妃斜斜瞥了嫺芳儀一眼,轉而斟了一杯酒,面對李純的時候又是笑意盈盈:“那就讓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噬仙眢w安康,事事如意。”
李純舉杯與她相碰,說了聲“好”便一飲而盡。嫺芳儀見狀,便也斟了一杯酒,道:“皇上既已喝了姐姐的酒,不妨也喝臣妾一杯。臣妾恭祝皇上福壽綿延,大唐江山千秋萬代。”
“這話說得好……”李純連連點頭,又一杯酒下肚,看起來卻略有幾分惘然:“大唐千山千秋萬代,這話……萱兒在世的時候,也時常對朕說。”
嫺芳儀笑容一僵,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怯懦著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惠妃蹙了蹙眉,瞪了她一眼,方對李純柔聲道:“先皇后仁慈,事事爲江山考慮,也爲皇上的身子考慮。今日大喜團圓的日子,皇上可萬萬不能不快。”
李純呆愣片刻,驀然回過神來,淡淡一笑:“你說得對,今日中秋佳節,也是你與嫺芳儀的好日子,朕應該開心纔是?!?
“臣妾的好日子?”惠妃不解,看了看嫺芳儀,見她也是一臉疑惑的樣子。
“如今後宮主位空懸,諸事都要你們二人費心,亦很辛苦。何況,”李純頓了頓,接著道:“你們二人早年便是王府的側妃,這麼多年,也該晉一晉位份了。”
惠妃一怔,驚喜的神色掩都掩不住,她雖知道皇后薨逝,她的位份早晚會晉,只是沒想到來的這樣快。嫺芳儀也是一怔,但面上更多的卻是淡然。她站起身對李純拜了拜:“承蒙皇上關愛,但臣妾不敢居功,後宮的一切,全靠惠妃姐姐勞心。”
惠妃冷冷扯了扯嘴角,打從司徒露薇進府那日起,她就瞧不慣她那副假惺惺的模樣。
李純扶嫺芳儀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寬心,便揚聲喚周福海道:“替朕擬旨——寶華殿惠妃郭氏,毓生名閥,協輔中閨,溫慧宅心,端良著德,茲仰承皇太后慈諭,晉爲貴妃,賜封號……榮;秀坤宮嫺芳儀司徒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克嫺於禮,靡懈於勤。茲仰承皇太后慈諭,晉爲麗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