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衛(wèi)國那樣迎親的陣仗的先例,這陳國來唐國迎親的陣勢絲毫不遜色于衛(wèi)國,光是拉彩禮的馬匹都是萬里挑一的寶馬,唐王都親自在城門下送親了。這一日,天氣晴好。出了城門驛道兩旁的梅花全都開了,火紅色的花朵星星點點綴在枝頭,天地以白雪為幕,真是說不出來的好看。寶馬香車走在隊伍最前頭,我和嵐鳳乘坐的馬車緊隨其后。我放下簾幕,心中郁悶漸漸疏化,深深吐了口氣。嵐鳳見我這般,只微微動了下唇,最終還是沒能發(fā)出聲音來。唉,我不怪她,她長得就是一副冰美人相,莫說性格怪癖,冷漠了。她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下,揭開門簾,看了眼隊伍行進的路線,復又放下門簾,冰雕般的端坐在那里,不理我了。我知道,她剛剛是鼓起了多么大的勇氣想要安慰我,可是話到嘴邊了估計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嵐鳳是唐王從私下培養(yǎng)的暗衛(wèi)中精心挑選的,武功上乘自是不必說,這容貌更是放在女子中也算拔尖兒的。就是這個性格嘛,得改改。當時唐王告訴我此次前行還有一個細作將同我一起,我還暗暗高興來著,只是在見到嵐鳳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線。很明顯,她是武士出生,性格冷漠,果敢,并且不打算與我同流合污。
出門忘了帶湯婆,這馬車里即便是吹不到外面的凜冽寒風,手也凍的厲害,來回搓著也不見暖和多少,決計下次再不相信諸葛神奇那什么摩擦生熱的理論了。一想起諸葛神奇,面前就浮現(xiàn)那日我要離開之前,去找他討酒,他揮揮手竟然對我說最后一壇十年梅干喝完了,我就知道這老家伙不刺激刺激他,他是不會說實話的。我威脅他若是不給我酒,我就把整個陽城尚未出嫁的女子全召集起來給他招親。
他臉色瞬間凍結成鹽湖的湖面,從床板下的地窖中摸出一個酒囊遞給我,說是真的只剩這么一點了。哼,這酒囊做的這么精巧細致,明擺著就是給我準備的踐行用的,還嘴硬。現(xiàn)在這個時候,喝一口梅干,定能暖和不少。我掏出腰間系著的酒囊,取掉軟木塞,喝了一小口,頓覺神清氣爽,暖氣直沖脾胃。我把酒囊遞過去給嵐鳳,她只掃了一眼我的酒囊,搖了搖頭就沒有下文了。我無奈,借花獻佛不成,悻悻的塞好酒塞,借著酒的后勁兒打會兒盹。只是沒想到這打個盹,一打竟然就打到了陳國都城昊城。嵐鳳把我搖醒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叫我吃午飯了。
直到下了馬車才恍然覺悟,這里,已經不是我熟悉的土地了。嵐鳳說我整整睡了兩日,這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兩日來我盡然未盡滴水,未食粒米,還能完好如初!摸了摸腰間的酒囊,看來這回諸葛可是給我弄了個了不得的東西。不知者不懼,不知者不餓,不饑。若是嵐鳳沒有告知我已經睡了兩日,我必定只以為自己不過打了個盹兒,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番饑餓難忍,手腳無力。我虛弱的扶著車壁,只能看見前方公主由人攙扶著迤邐往宮中走去,扶桑花錦繡的嫁衣拖著長長的紗尾拂過這腳下的青石壁。這是我們唐國最美最圣潔的一朵花,如今開在了雖是寒冬卻無雪的陳國。我輕輕喚了聲嵐鳳,她方回過神來望著我。
“世子恒可有來接?”
“不曾見到,說是在宣武殿等候。”
這么不懂行情,做戲也要做足啊,衛(wèi)國世子還在城門外親自迎親呢,如今陳世子是連面都未露,這是做給我們唐國看呢,還是做給陳宮里那位世子妃看呢。世子恒的世子妃是他的表妹,相傳早年其父為國捐軀,其母憂傷過度也緊隨其后去了,留下這獨女在世上,陳皇后又十分喜愛這孩子,于是讓陳世子娶了她為妃,也算是庇護她一世了。最重要的還有一點,不出意外,這也是變相的鞏固了陳皇后世家的榮耀,搞不好她們家連出了兩位皇后呢。我覺得我的這個想法若是講給嵐鳳聽,她一定會更鄙視我,覺得我太現(xiàn)實了。想想,還是算了,這種八卦,也只適合跟諸葛神奇聊聊。我扯了扯嵐鳳的衣袖。
“等會兒你隨公主先過去,我去辦點事。”她看了我半響,不說話,估計是在思考我說的辦點事是辦什么事。但考慮到我們雖然都是唐王派來的細作,可分工是不同的,就好像我們都是往同一個目的地走去,但是,兩個人選擇的路線不同,而我們又只是約好了在目的地見面,其中行程要做些什么都不必過問。我不說,她自然也不會問。不一會兒,她點了點頭就跟著前方的隊伍去了,我目送她遠去,期間她還回了一次頭。我明白,她是想囑咐我自己小心謹慎些。我舒心的笑笑,感動的點點頭,隨著唐國送親的隊伍慢慢落在了后面,我當然不會告訴她,我所謂的辦點事情,不過是先去祭一下我的五臟廟,順便,打探一下情況。
等到陳國的管事把我們安頓好之后,趁著夜幕降臨,此時不行動,更待何時!我這樣著急跑出來不是說陳國的伙食太差,招待我們唐國使者不周,只是,在唐國摸爬滾打那么多年我得到的經驗告訴我,好東西永遠不會自己出現(xiàn)在案桌上。最精華的部分,往往都進了廚子和品鑒的嘴里了。不過廚子還是比品鑒要幸運的多,廚子吃的,一般是出自自己手的東西,安不安全他心知肚明,若是哪個廚子真讓自己做的東西給毒死了,那只能說明是他自己不想活了。而品鑒就悲劇了,這天底下只有他一人可以在君王前面試吃,看上去是享盡天下之尊之美,可還有銀針試不出的毒來,品鑒往往就成了替死鬼了。我披了件斗篷,籠好兜帽就頂著夜風出行了。
臂粗的龍鳳喜燭火焰正旺,照著一室昏黃明亮。繡著兩只戲水的鴛鴦的大紅褥子整齊熨帖的疊好放牡丹榻靠墻的一角,梅紅的三重帳子用系了喜珠的金鉤勾起掛在床檐兩側,頭上還蓋著喜帕的新娘子端端正正坐在榻上,雙手交疊覆在膝上,一室靜好。忽的聽見雕花木門被人推開的聲音,伴隨著屋外烈烈呼嘯的寒風,短靴踩在鋪陳了大卷牡丹花紋的毛毯上好似雪豹踩在厚厚積雪上的聲音。
喜帕邊沿綴著的金線流蘇偶爾隨著新人小小的動作而顫顫晃動了起來。一柄翡翠如意伸入喜帕內,輕輕揭起喜帕。她想著,她應該給他看到的,是一張歡欣鼓舞卻又暗帶羞澀的臉,不求他為之一見傾心,但求他能夠記住這明艷俏麗的瞬間。于是,她笑了,在看到那個在自己腦海已經徘徊過許久的模糊的影子終于在這一刻漸漸清晰起來。她只記住了他的背影,卻從未見過他的面容,如今,站在她身前的這個好看的男子,眉目疏朗,風采高雅,容止可觀,珠玉在側,望之儼然。就該是這樣了,那個活在她心中的男子就該是這般模樣,這般氣度了。
容恒有片刻驚訝,本就是極其明艷的小姑娘,此刻嬌花照水的俏麗容顏仿佛月夜冬梅暗香浮動。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兒,這時候應該是害怕的吧,怎的會像她這般,笑盈盈將他仰望著。他回以一個似有似無的笑,坐在了她身旁,端起旁邊酒盞里的合巹酒遞與她。想不到當年那小姑娘如今出落成這番模樣了,可到底也還是個孩子。
“等了很久也累了吧?”容恒喝完合巹酒,眸光淡淡的看著已經燃盡一半的喜燭,偏頭看她,她微微愣了神,點了點頭,想起什么不對,復又搖了搖頭,這矛盾的樣子不禁讓他也在嘴角綻開一個暖人的弧度。
“那你究竟是累了還是不累?”
“我,妾一直等著夫君來,不累,可剛剛夫君那樣問,妾好像又真的有點累了。”她記得來之前唐國的喜娘們有教過她,在這一天該怎么跟自己夫君說話才會討夫君喜愛。
“既然累了,就睡吧。”
聽他這么尋常的說著,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撲騰撲騰的像是要跳出來,她含羞的低著頭,雙頰緋紅,不敢抬頭看他。他細心將她高高盤起的發(fā)髻解開,替她摘下了那些繁瑣的珠翠簪子花鈿,紅綢一解,長發(fā)如瀑布傾瀉。她緊緊拽著膝上的裙裾,手心滲出薄汗來。容恒起身,褪了大紅的喜服,只剩下領口,袖口用金線繡著祥云的雪白的中衣,又換了套玄青色的袍子穿上,系好腰帶,佩玉,轉身,卻見她已經躲進了褥子里,光潔的雙肩露在褥子外面,雙眼睜得大大的,瑟瑟發(fā)抖。他啼笑皆非,走過去看著咬著唇的她。
“不冷么?”
“冷。”
“那你為何——”忽然想到了什么,收斂了眼角殘留的笑意,坐在榻沿,伸過手去,替她掖好被子,沉靜的看著她。
“你,睡不著的話,我來給你講個故事。”
“??????”
雖然她緊張的不行,可沒想過他會這般,像是兒時父王在哄她睡覺時給她講睡前小故事,可神奇的事,她卻真的聽著睡著了,只恍惚聽見門又打開的聲音,和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探子腳步匆忙,可難掩臉上的喜色,一股腦兒的奔進了碧溪殿,滑跪在了地上,朝著依靠在繡榻上的華貴的女子叩首。
“回,回主子的話,世子,世子果然沒有留宿沁雪殿,主子換了身衣裳就出了。”
剛端起碧色瓷茶盞的女子眼簾未抬,纖長的兩扇睫毛微微顫動了下,淺淺抿了一口茶,嘴角蔓延出一個微微上揚的狹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