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路、天府井,分別是青國帝都的四條大道之一和這條大道的一條分叉小道。
但同時,天府井還是帝都最大的一家酒樓的名字。這家酒樓取這個名字,卻是取自天府美食,盡在井中的意思。而這酒樓也確實不負這敲得山響的名頭,幾乎日日滿座,算是達官貴人宴客的必去之處。
今日自也是如此,唯一稍有些不同的,不過是來了一位異常尊貴的人——如果酒樓的老板知曉對方的身份的話。
“幾位爺,請問需要點什么?”跑堂的小廝極為有禮的詢問君莫言,完全沒有因對方的衣飾不甚起眼而有絲毫怠慢。
“照常……”剛說到一半,君莫言就發現自己穿的并不是尋常出宮的衣服——自然,臉上也沒有帶尋常帶的面具。
“這位爺,我們的大廚最近研究了幾個新菜色,請些嘴上叼的廚子嘗過,都說不錯……爺您看看,要不要換個口味試試?”一邊說著,一邊在腦海里極力搜索著眼前人的資料,小二面上鎮定自若,完全看不出半分緊張。
略略抬眼,君莫言看了微笑著的小二一眼,隨即淡淡的說:“那就隨意來兩樣,再來兩葷兩素……八寶野鴨、佛手金卷、蓮蓬豆腐、山珍刺龍芽,一壺花雕,一壺……”微微沉吟一下,君莫言說,“聽說最近楊河春綠到了?那便來一壺吧。”
越聽越驚訝,心中也漸漸篤定對方確實是這里的熟客,但當聽見了君莫言說出‘楊河春綠’的時候,小二依舊驚得幾乎掉下菜譜。
天……昨兒才到的珍品被掌柜的小心又小心的收藏起來,今天就有人提起?這也太神通了……略顯呆滯的盯著君莫言,小二一時說不出話來。
然而君莫言卻誤會了對方的意思,微皺起眉,他說:“還沒到?那便算了,隨便來一樣吧。”
“不、不,已經到了,是昨兒才到的,爺您趕得真巧。”連忙掛起笑臉,小二說,“小的這就下去準備,幾位爺先坐,東西馬上就來。”
隨意點點頭,君莫言啜了一口茶,對從開始就站得跟標桿一樣的兩人說:“坐。”
“呃?這……爺……”被嚇了一跳,那兩個大漢對視著,俱都有些猶疑。
而君莫言,也就僅這么說了一個字,便不再搭理兩人,開始品嘗著漸漸擺上桌的菜——也確實是品嘗,幾乎每道菜,君莫言都是只吃四五口便不再動筷。上菜的一炷香時間里,君莫言倒有一半的時間實在品著那楊河春綠。至于那壺最早上的花雕,君莫言卻是連碰都不曾碰一下。
等最后一道菜上桌了,那兩個用眼神溝通的大漢也終于有了決定,開始猶猶豫豫的坐下——自然,屁股只敢沾小半椅子,還正襟危坐得像是要隨時彈起身來一般。
“吃。”嘗了幾口最后的菜,君莫言放下筷子,看了一眼目不斜視的兩人,簡單的說了一個字,就拿起茶杯,漫不經心的喝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憐那兩個大漢又被君莫言沒頭沒尾的一個單字嚇得幾乎跳起,想要開口,卻又見君莫言的心思已經不在他們身上。不得已,兩個大漢對視一眼,齊齊向那個君莫言沒有動過的花雕下手。
而君莫言的心思,也確實不再他們身上——他有很多事,多到再沒有多余的精力花在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上——比如,那兩個大漢的感覺。
“這位公子,貧道觀你心事重重……不知是否要卜一卦?”
“這位老丈,你……”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君莫言收回目光,卻在看見來人時一怔。隨即,他站起,微一欠身,道:“云澤上人,好久不見。”
而那兩個大漢,早在君莫言起身時,就自覺站到君莫言身后了。
“哦……”被當場叫出名號,戚云澤一愣,不由略帶訝異的看了軍莫言幾眼。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眼前的人最多只和自己遠遠的見過一面,而他這次還特地改了裝束,卻不想對方竟然一眼便認出了自己。
“十年前。十年前,莫言和上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人多,上人想是忘了。”淡淡一笑,面對戚云澤,君莫言眉宇間的倦怠多少去了一些。
“當年七王爺不過三十許,端的是好風采。”微微笑道,戚云澤撫須點頭。這句話說來,卻是點名自己并沒有忘記君莫言了。
戚云澤是何等身份?上通天地下策鬼神,這份本事,便是貴為一國之帝,也需得禮讓三分。這樣的人開口贊許,那價值自是不同。
只見君莫言臉上的神色柔軟了三分,道:“皇叔一向仰慕上人,只可惜現在人在邊關,不能親自登門拜訪。”
“七王爺客氣了……是否需要老道為你卜上一卦?”搖搖頭,戚云澤又將一開始的目的提了出來。
見戚云澤執著,君莫言有一絲奇怪,卻并未多想,只是笑道:“能得上人一卦,莫言何等榮幸……只是現下,莫言卻更想問一些別的東西。”
“但說無妨。”點點頭,戚云澤說。
“何謂國?”
“眾人也。”
“何謂帝?”
“民也。”
“何謂民?”
“人也。”
君莫言問得快,戚云澤也答得順,說得只是簡單的道理:國由人組成,帝也不過是個人。
“……何謂恨?”不同于前面問得迅速,這個問題,君莫言卻停頓了半晌,才略顯猶豫的開口。
聽到這個問題,戚云澤一愣,沉吟半晌,才說:“人之過去,無用也。”
“……無用么?”喃喃著,君莫言眸中某些沉淀的東西開始翻涌,似怨、似悔,還夾著些微苦澀。
時間慢慢走過,翻涌的東西一點一滴的沉淀,不多時,君莫言眼中已然再次恢復平靜。
起身,朝著戚云澤行了一個子侄禮,君莫言輕聲說:
“想來,莫言這輩子是無法入上人門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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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離開了天府井,君莫言就開始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閑逛。從朱雀路拐到青龍路再轉向白虎路,幾乎將帝都幾條主要的大街都走了遍。若說君莫言是在看東西還好,但偏偏他卻真是漫無目的的,連視線都沒有向周圍轉一下,只是一個勁的往前走。
就這么走著直到金烏西沉,跟在君莫言身后的兩個大漢實在忍不住了。
“爺……時間不早了,咱們是否找個地方坐下歇歇?”君莫言可以忘記常順的囑托,隨意逛著,但那大漢卻不敢忘了出來前自己上司的吩咐。于是,其中一個大漢上前幾步,走到君莫言身邊,低聲詢問著。
“……”看了身側的人一眼,君莫言沒有回答,唇邊卻不由自主的彎起,露出了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容。
出來散散心么?……不論他是什么身份、不論他在什么地方,又怎么會沒有需要他做的事情?
抬眼,君莫言望著被夕陽的金輝染紅了的天際,突然低笑出聲。只是這笑里,卻帶著三分倦怠。
還真是累了……怎么會想這么多有的沒的?搖搖頭,君莫言揮去心中不該有的情緒,說:“要去哪?”
“不若……去金絲樓逛逛?”金絲樓,卻是帝都最大的小倌館。
“嗯。”點點頭,君莫言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淡淡應道。
迎風閣
“丞相,這件事就拜托您了,請您一定多擔待些。”一位衣著華貴的人搓著手,對蘇寒凜連連陪笑。
“放心,齊員外……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丞相答應了,便會放在心上。”微笑著,顧長惜故作風流的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扇子,混不看現在的季節。
“那是、那是。”嘴上說是,但齊員外的臉上,卻沒有半分放心的意思。果不其然,匆匆飲了一杯茶下肚后,齊員外又憂心忡忡的開口:
“丞相,那……”
在心底深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顧長惜用扇子半遮著臉,百無聊賴的看向窗外。
還在說,都已經大半個時辰了……嘖,真是老兒!視線漫無邊際的在窗外掃來掃去,好半晌,顧長惜正準備收回視線,再敷衍對方幾句時,正好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走進了對面的金絲樓。
“啪!”張大了嘴,驚得手中的扇子都掉到了地上,顧長惜愣愣的看著前方,好半晌才想到要轉頭看看身邊的蘇寒凜。
“噼啪!”蘇寒凜面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但那只本來握在他手里的杯子,卻已經變成了白色的粉末,自指尖紛揚而下。
心里冒起了一股寒氣,顧長惜干笑一聲,正準備對那呆住了的齊員外解釋,卻聽見蘇寒凜開口:
“齊員外,你的事我會處理妥當。”
“如此就謝謝了,謝謝了!”聽到蘇寒凜低沉的聲音,齊員外大喜的連連點頭,隨即起身,笑著說,“有丞相這句話小老兒就放心了,那便不再叨嘮丞相的時間了。丞相、顧爺,齊某先走一步了。”微笑著朝顧長惜點點頭,齊員外不再久留,帶著滿臉的喜色走下了樓。
“……”看著得到蘇寒凜一句話就徹底安心的齊員外,再想想剛才自己做了多少遍的保證,顧長惜嘴角微一抽搐,在心底狠狠的記下了這個人。接著,他就將視線轉向了那個自顧自的換了一個杯子,繼續飲酒的人。
“師兄?”小心的叫了一聲,雖然蘇寒凜面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但顧長惜還是不敢大意——按著蘇寒凜對君莫言的感情,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剛才那一幕能導致一場災難的發生。
“怎么?”略略抬眼看了顧長惜一眼,蘇寒凜問。
怎么?顧長惜默,覺得自己額頭的青筋隱隱有跳動的趨勢:“剛才……”
“是他,那又怎么樣?”點點頭,蘇寒凜淡淡的說。
“那……”微微一頓,面對著蘇寒凜的平靜,顧長惜突然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好了。
“他要娶妻,我尚且無法反對,又何況是逛逛窯子的閑情?”蘇寒凜說得平淡,眉宇間卻帶著些許苦澀,“況且……”視線飄移到那棟建得輝煌的樓宇上,他墨色的眼眸里閃過了一絲輕微的,卻真實存在的不屑:
“況且他向來喜歡干凈,這次出來若不是辦事,便多是放松。不會對那個地方的東西有多少感覺。”
“哈。”發出了一個單音,顧長惜回頭看了看金絲樓,又轉回來調侃蘇寒凜,“大師兄,你真的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微微一笑,蘇寒凜只是品著杯中的酒,并未多言。
沒有感覺?……怎么可能?就算是做夢,我也想將你抱進懷里,讓你哪兒都不去……視線不自覺的移到那在夕陽下顯得分外誘人的樓宇,蘇寒凜的眼神一點一點變深。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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