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端著銅鏡,涂了唇脂又擦,擦了又再涂,然而無論怎樣修飾,都掩不去被咬過的齒印。(小說~網看小說)春她們是曉得我心思的,尤其是秋,滿心里惦念著北皇漓的反應,猶疑再猶疑,終是小心翼翼道:“郡主,咱們是不是不去了……”
是不妥當的。就連踏出臣相府的大門,也是負氣之下中了南宮絕的奸計,不得不往北皇漓那里去。
雖沒對秋的問話作以回答。但她們心領神會,去往齊王府的馬車行得緩慢了起來。
不但如此,還繞起了彎子,盡量延長去往齊王府那里的路程。
然而不這樣還好,作這樣的舉動,反讓我心里煩亂了起來:齊王府離得臣相府再遠,也是同在一個京城,拖時間又能拖的了多久?不過去得遲早之分而已。而這遲早,還被一個白日的時辰限定著。總是要到達的,總是要面對的。
遂吩咐趕車。然而話音剛落,街市中卻有言談飄進我耳中。
街市混雜,尋常話語自不會引我起意,可是這樣的字眼就不一定了:……云州……長風山莊……棠梨宮……
“哎,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是棠梨宮完工的日子?”
“誰不知道呢!前些日子皇檄還告示了要舉行完工大典,可不知為何,現在又不舉行了。”
“是啊,四年前開工大典可是熱鬧的很,連傾盆大雨也沒消減那隆盛場面一分!”
“你們可別忘了,那天還是汝陽王府滿門抄斬的日子,那樣的盛事,當時還是太子殿下的皇上在那天舉行,終歸是不吉利!”
“我還聽說……皇上早年有斷袖之癖!”
“你可別胡亂說,這樣大不敬的話可是要殺頭的!”
“這你就不知道了,棠梨宮的址地長風山莊,本來是位姓云的公子的,皇上與那位云公子正是在那里結識。一個英俊瀟灑,一個風流倜儻,不啻漢哀帝和董賢君后的又一段佳話。可嘆男顏命薄,那位云公子不幸辭世了,皇上大感悲慟,是以建修棠梨宮,以此祭奠亡故的人。”
“唏!陳生斷袖的戲文聽多了罷?!我可聽說那位云公子乃女扮男裝,其實是位女子,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汝陽王府的明月郡主!”
一陣有根有據的闡說后,唏噓之聲一片。
“噢!……原來要為汝陽王府沉冤!幫著岳丈一家,也算用心良苦。”
“可當日就做得不對了,不說解救人家于性命攸關,還于那樣大難之日舉行大盛之事……”
“聽說當日之事就是皇上策劃的!”
“那……便是后來得雪沉冤,也……”
“誒,帝王將相之間的那些事,誰知道呢。”
“讓開!讓開!”前方驟然馬蹄聲近叱喝聲起,卻像是官兵的聲音,“皇上早有令下,不許你們些叨嘴皮子的文人隨處聚眾!抓起來,都給我抓起來!”
“是,大人!”
剎時無辜人群急于離開肇事地點的奔走聲,文人騷客或驚惶或辯論的呼聲,被捉了或告饒或訴斥的聲音響成一片,混亂中,官兵近了我們馬車旁側,那官爺沖馬車嚷道:“馬車里的人下來,本官要搜搜,看有無酸秀才混進去!”
因著不愿暴露形跡,素常趕車的秋冬亦隨我和春坐于馬車內,駕車的,乃臣相府不起眼的一小廝。雖是南宮絕,是臣相府的人,但此次回來京城,因著云肆的緣故,顯然沒有幾年前那樣排斥南宮絕,乃至他的人馬。如是也并沒一定要汝陽王府我自己的人相陪。到底是臣相府的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主上權威,奴與榮焉,便是一駕車小廝,有頭有臉不說,亦是能有頭有臉地說話的,“大膽!”然而那小廝才呵斥,已有聲音隨著漸近的馬蹄聲而來,搶先道:“沒看到這是臣相府的馬車么,連臣相府的馬車也敢搜,不想活了!”
馬蹄聲雖是一致,仍是辨聽得出的該有十數人馬。
只當是南宮絕譴派的尾隨護衛我的部下,在不知者沖撞我車駕時現身而至,也未起疑。
而意欲搜車的官差聽得這話,已是驚惶聲一片,哪還有先前半點凌然氣勢,口中惶亂道著,“小人不知,”已是對著馬車下跪,“下的不知是臣相大人,小的知罪!小的……”顯然是將車里坐的人當作南宮絕了——臣相府就他一位主子,這是幾年下來人們潛意識里的認知。
“還不快滾!”來人道。
“是,是……”
那伙搜車的官差作鳥獸散時,來的人馬也已靠近。驀然聽到長刻出鞘聲,驚疑中,已聞駕車的小廝微弱一聲“鄂……”聲,接著“嘭”地一聲聲響,竟是那小廝滾落地上。有濃重血氣撲入鼻中。我忍住腹中惡心干嘔,正待疑問,來人已先訓斥出口,“竟給小小官差驚動了臣相府車駕,該死!”
我心下大駭,便是小廝當差失職,也罪不致死!臣相府的部署就是這般殺人不眨眼的么!南宮絕就是這般御下,教導部署這般鐵血無情的么!心中痛怒揪傖掠過,又驀地覺得哪里不對勁!不!不!南宮絕不會這樣的,我不是替他辯解,而是十多年來與他朝夕相處對他的了解:無知官差沖撞了他的車駕,他不會一怒斬殺駕車的人的!不是他寬容待下,而是他向來虛偽地為自己樹立寬容待下的形象!不,他虛偽沒錯,但他向來待自己人是很好的,不是刻意樹立這方面的虛偽形象,不,也不是的……
我心神紊亂中,那人又已對著馬車道:“驚動了相爺,還請相爺恕罪!”
他既為南宮絕派遣護衛我的人,又怎不知馬車里坐的人是我,而非南宮絕。竟說與南宮絕賠罪的話!疑竇更甚。然而我才更加確定車外的人非臣相府部署時,那人的手已閃電般撩簾,甚至快于此時亦疑心來人非臣相府部署的秋冬,在秋冬才拔劍時,已點穴將我、春和秋冬四人制住。
失去意識的那刻,看清了那是一張比他說話聲音還年輕幾歲的臉。
那人轉身坐于車駕之上,接替去命的小廝駕起車來,與部署道:“起程!”
“是!”
再有意識,從馬車急馳間動蕩起的車簾罅隙看,還沒出京城,不過才行到僻靜之地。如此推算,距離被控制,不過半個時辰。神志清明,好似睡了一覺,又記起被點穴起就失去意識,該是被點的睡穴了。因著被點睡穴還并不久,身體也并不覺有什么不舒服,甚至一點酸乏的感覺都沒有。這時又是那人的聲音傳來:“郡主,得罪了!”
才發覺他也在馬車之內。然而馬車卻非先前臣相府的馬車,趕車的人也換作了他的人,除卻拉動馬車的馬蹄,周遭一致整齊的馬蹄聲也未有消失,顯然他其他的部從也是一路跟隨。試探著動了動,在證實被軟禁之外,身體已被解除控制,便坐了起來。看顧春和秋冬,卻是不見她們。那人以為我勢必著急,安慰道:“她三人被送去了別的地方。——郡主且放心,安全的很。”
“我自然放心。皇上沒道理與她們過不去。”我看著那人,不掩被擄的惱意:“楊大人辛苦了!”
那人的泰坦再不能保持,眉目抽露驚愕,“郡主何以認定在下是皇上的人?且一語道破在下身份?”
“你也說‘沒看到這是臣相府的馬車么,連臣相府的馬車也敢搜’,試問,敢斬殺臣相府小廝,劫下臣相府馬車的,在京中又有幾人?”我道:“街市大庭廣眾,若派遣廣為人知的面孔,不是輕易便被人識破那不是臣相部署,乃皇上身邊的人嗎?這樣的事,皇上既得交于自己信任重用的部署,又得是鮮為人知的生面孔,自然是隱秘親署了。大人的漢話雖也說得很好,卻也如我初遇皇上時,帶那么一些突厥口音,顯然是常年居于突厥的緣故。大人乃皇上部署,卻能與我敘話自如而無謙卑恭維之色,想必與皇上關系匪淺了。皇上身邊有隱秘親署,臣相又怎會不知?我不過是看見過臣相的一本卷宗上述載的資料,猜想大人乃與皇上早年出生入死的近衛,伴讀,甚至是玩伴之一。皇上的江山得來不易,那樣的人現今也只存在大人一位,如是料定了!”
楊塏聽畢,驚駭不經意間流露:“臣相連那樣的政務重地也任由郡主自由出入,果真對郡主非同一般。”說罷輕嘆:“皇上固然愛慕郡主,怕也不能做到這般。”
對這樣的話,我嗤之一笑,“他不過是常過來我住處處理政務,有時候,宗卷信手放置我那里,忘了帶走而已。”
楊塏亦付之一嗤,卻是對我話里的不以為然:“這樣重要的東西,也能‘信手放置’和‘忘了帶走’么!”
一點隱秘的心事似被人道破,我亦是有了惱意,不覺淡然道:“大人的話題似乎扯遠了。便是與皇上,我也沒熟到這種地步!”
“……與皇上,沒熟到這種地步?”楊塏啼笑皆非,隨即認同,“也是,情人陌路,比陌生人猶還不及。”
看我笑意帶了那么一些玩味,“剛才的話題,論及皇上和臣相,郡主對皇上的稱呼是‘皇上’,對臣相的稱呼卻是‘他’;我提到了臣相,也提到了皇上。郡主只以‘他’言及了臣相,卻忽略了我對皇上的輕嘆。”聰明一世,一時卻品味不出楊塏話里的別樣意味,而楊塏又已經嘆:“既然如此,我下面的一句輕嘆,郡主也自主忽略了罷。——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皇上還折騰這一番做什么呢?”
戰國時,巫山神女暗慕楚襄王,私下凡塵相會,襄王一見之下,驚為天人,欲效連理,唯仙凡阻隔,未能如愿。襄王返宮后對神女仍念念不忘,巫山神女為解襄王一片癡心,在夢中與襄王結合后,贈玉佩而別。襄王其后踏遍巫山,再訪佳人,神女再現法相,解說前緣已了,勉楚王收拾情心,專心社稷,遂辭別返天庭。譬喻我與趺蘇,楊塏的話原是挑不出錯的,然而乍聞此語,聯想‘結合’之事,哪怕是在夢中,我亦皺眉,近乎本能道:“我與皇上關系清白!”
楊塏大笑,顯然是料想到我思及何事,又芥蒂何事,一語中的道:“郡主何必如此急于撇清呢!”
是啊,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又何必如此急于撇清呢?或者撇清的,只是他此語做比楚襄王的皇帝?
襄王與神女的譬喻,我也從另一個人口中聽說。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巫山**,那是比我所‘撇清’的,要多多孟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