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
昏沉中唐雨靈打了個哆嗦,覺得四周有些冷,睜開眼來發現自己竟躺在一處亭子裡。哎哎哎,咋回事呀?全身上下仔細檢查了一通,還好還好,沒啥損失,連身上的包袱都好好的呢。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泥塵,繼續向東宣門方向走去。
今天是她跟蕭皓約好私奔的日子。
七月初七這天,京城裡的老百姓素有花轎遊街的習俗。蕭皓早已在宮外部署好一切,只待她一到,便將她扛上花轎,混入遊街的人羣當中,從此兩人銷聲匿跡。這確是個不錯的計劃,只是出了些小小的插曲——路過御花園時,唐雨靈不知怎麼地只感到天旋地轉,就這樣暈了過去。
像她這樣品位的宮女,出宮那是常有的事,不料今天這守衛大哥竟像是打了雞血似的,顫抖的手緊緊握著那面刻有她名字的宮牌,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你,你就是晴鳶姑娘!”
唐雨靈暗叫一聲不好,莫不是兩人的事被發現了?正要撒腿開溜,只見得那守衛大哥仰長脖子,使勁叫喚道:“晴鳶來啦!”
城門上的火把“唰”地一聲全亮了起來,她下意識地用手遮了遮眼睛,再放下手時,只見門外兩隊齊整的燈籠隊伍向宮裡走來,其後華蓋高舉,迤邐前行,大紅的花轎跟著隊伍魚貫而入,在她身旁落了下來。
“晴鳶姑娘,上轎吧。”那是皇上身邊的趙公公,咧開嘴客氣地笑著,露出僅剩的幾顆牙齒。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唐雨靈惶恐不安,往後退了幾步。
“哎喲,瞧我這嘴。”趙公公一面笑,一面輕輕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跪將下來:“老奴恭請太子妃上轎。”
太子妃?我?
唐雨靈迷迷糊糊地坐上花轎,大紅蓋頭遮擋住她的視線,全身輕飄飄地跟著花轎搖晃了一路,耳畔盡是吹拉彈打的喧囂。心臟急促地跳著,她從未想過這一刻來得如此之快。等等,這麼說來,出宮私奔什麼的分明就是個騙局咯!糟了糟了,還真以爲要出宮逃亡所以刻意把自己打扮得難看一點呢,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見人啊?蕭皓你個大壞蛋,哪有這樣給人驚喜的嘛?
經過一番折騰,唐雨靈終於坐到了牀榻上。
她的右手被輕輕地捧起,食指鑽進某個人的嘴巴里,被溼滑的舌頭輕輕舔著,舔得她心裡癢癢的,接下來,接下來會是什麼呢?
然後他就這樣一隻舔著,唐雨靈終於坐不住了,一把掀開蓋頭:“喂,你就打算抱著我的手過一夜啊?”
映入眼簾的是蕭皓雙眼緊閉而淚跡斑斑的臉。
“你,你怎麼了?”唐雨靈驚愕地問道。
他破涕爲笑,將她撲倒在牀:“我這是喜極而泣!”
一夜覆雨翻雲。
說來也怪,太子新婚過後,整個人精神了許多,說話做事操持有度,處理政務井井有條,與之前那孩童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宮人們都傳,太子妃是仙女下凡,太子打自與她洞房花燭過後,自是病魘祛除,康復如初。
這話說得唐雨靈舒坦得很,只是心裡的疑惑仍是揮之不去,她問蕭皓:“你怎麼突然就想通了呢?”
蕭皓吻了吻她的手:“當皇帝,才能更好地保護你。”
唐雨靈心滿意足地笑了,小手逃開他掌心的束縛:“你怎麼老喜歡親我的手?對了,我不知怎麼地把指甲弄成這個顏色了,洗又洗不掉,算了,就當成是彩甲吧,還蠻好看的。”她搖了搖右手的食指,指甲上紫色的花紋格外明顯。
蕭皓的神色有些失落,不過很快墨眸裡又帶上了笑意:“你可以跟母后一樣,戴個金指甲。”
皇后娘娘?
噢不,現在是太后婆婆了。
一提起她,唐雨靈仍是不寒而慄。以前當宮女時倒還不用常去見她,現在可好,日日早晨的請安倒成了規矩。有時偷個懶忘了,下了早朝的蕭皓也得拉著她再去補上。每次呆在康寧宮裡,唐雨靈都要被太后的氣場威懾得膽戰心驚,再看旁邊的蕭皓,額頭上也是汗珠涔涔,面對太后的責備,貴爲天子的他從來都是低著頭,一點不敢反抗的樣子。
只是,再強勢的人都架不住年輪的侵蝕。這天唐雨靈正在寢宮裡梳著頭,冬梅急急來報,上氣不接下氣:“皇后娘娘,不好啦,太后娘娘她,她……”
手中的梳子落在地上。
唐雨靈慌忙起身,縱使再怕再畏,在這個時候總要去見她一見。
康寧宮裡滿是揮散不去的藥湯味,厚重的帷帳將外界的光線事物全都隔開,帳內榻上臥著滿頭銀髮的太后,榻旁站立著淚眼婆娑的皇帝,在他身後是跪倒在地將頭深埋著的一羣太醫。
“母后……” ωωω?тTk ān?C○
見得唐雨靈急匆匆地走進門來,蕭皓想說些什麼,太后的金指甲一擡,衰老的聲音裡威嚴不失:“下去吧。哀家沒老糊塗,該做的事都還記在心裡。”
“是,兒臣告退。鳶兒,你便留下陪母后聊聊天吧。”
霎時間,皇帝、太醫、太監、宮女走得一個不剩,偌大的康寧宮裡唯剩她們二人。隔著香爐上飄來的嫋嫋菸絲,唐雨靈越發看不清太后的臉。
“來,坐哀家旁邊。”
唐雨靈慢慢朝她走去,儘管腳步輕得很,木屐在地上仍是發出了重重的敲擊聲,迴盪在空曠的宮殿裡,叫她打了個寒顫。
“你就這麼怕哀家?”太后的目光一改往日的凌厲,如今遍是柔和,“其實,哀家纔是這世界裡與你最親的人吶。”
這個世界?唐雨靈心裡一動。
“你那十則論語,哀家亦是自小便記,也就只記了這十條。在這文盲遍地的時代,夠用啦。”
“你也是穿越來的!”唐雨靈驚得合不攏嘴。
“哀家到這五十年了,今天終於可以走了。你說你們一個個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哀家盼這一天可不知盼了多久。晴鳶,你也盼著吧?”老人家得意地笑了起來,可眼角卻滲出了晶瑩的淚珠。
“盼是盼,只是捨不得蕭皓。”唐雨靈說出了自己的心意。
“從前是捨不得先皇,如今是捨不得皇上,只怕你也要跟哀家一樣,不到最後一刻不肯走咯。”太后拍拍她的手,眼睛瞇成一條線:“那便留下吧,他也捨不得你,他是真捨不得你啊。”
太后將目光投向牀頂的紗帳,口中喃喃道:“你可知那夜的私奔何以變成新婚?”
“你,你知道我們原先的計劃?”唐雨靈瞪大了眼睛。
“豈止知道,若不是哀家命人在御花園中將你攔下,恐怕你要將哀家的兒子拐出宮去了吧?”
唐雨靈一臉委屈的模樣:“明明是他拐我的呀……”
“皓兒自小任性妄爲,最不喜歡宮裡的規矩,他裝瘋賣傻,我是知道的,只是一次,兩次,三次,都說不動他。”太后佈滿皺紋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目光空靈,像是想起了什麼美好的往事,“還好,有一天他興沖沖地來告訴哀家,他看上了一個宮女,那就是晴鳶你,是,便是在你給他支招的那夜。”
唐雨靈的臉微微發燙,原來,原來他一直就對自己好感爆表,根本不用攻略的嘛。
“哀家便與他約定,若是他肯當個負責任的太子,哀家自會許你二人成婚。可這小子,竟不自量力地想帶你出宮,他那些小手段,當真以爲哀家看不出麼?”
太后笑得咳了起來,唐雨靈忙用手絹幫她擦去口角的水漬,聽她繼續講下去:“當日在御花園裡,哀家命人用迷香將你放暈,另一面親自到東宣門外見了皓兒,跟他挑明,若他不肯當好這太子,哀家便取了你的命,這才制服了他。”
沒等唐雨靈反應過來,太后又神秘地一笑:“你可知哀家怎麼對付你?”
唐雨靈屏住呼吸,搖了搖頭。
“你右手食指上的指甲呈暗紫色,此乃西域名毒‘奼紫嫣紅’的癥狀,若無哀家每日的解藥壓著,一月之內必七竅流血而亡,死狀極爲恐怖……”
唐雨靈驚叫了一聲,險些沒從牀榻旁跌將下來。
太后又呵呵大笑起來:“你這反應倒與皓兒的頗爲相似。放心吧,哀家只是嚇嚇你,你且看哀家的指甲?”
她將金指甲取下,露出了與唐雨靈一般的暗紫色指甲來。
“不過是一種尋常水洗不掉的指甲油罷了,這個時代該沒有專門的洗甲水。哀家隨口一說,你們倒當了真了。”
唐雨靈抿緊嘴脣:“他就是因爲我,所以才終於肯當皇帝了麼?”
“哀家要感謝你,讓他有了牽掛,正因爲有了牽掛,才學會了擔當。希望你不要辜負他的一份癡情,陪他走完這一世吧。”
老人家的聲音越來越弱,眼皮緩緩合上,擡起的手落了下來。窗外雷聲響過,殿內一片寂靜。
也許,我也會像太后一樣,在這個世界陪著他,陪著我們的孩子,走過這一世吧。
猛地太后的眼睛睜開了來,從被褥裡翻出一小瓶指甲油,匆匆地叮囑道:“這指甲油是哀家的婆婆傳給哀家的,聽說也是她的婆婆傳下來的,沒剩多少了,不過還是夠你用的。據說這家人的設定都是任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