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幾分鐘,藍鳳祭被冷水潑醒。
之前發生的,像是一個噩夢,然而,當她渙散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枯白的頭發,被鮮血浸透的白皙,枯槁的手指,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她老去了,徹徹底底地老去了。
謝純然輕渺的笑飄蕩在耳邊,“藍鳳祭,你以為暈過去了,就不用面對你這張又老又丑又嚇人的臉了嗎?”
她一把揪起藍鳳祭的頭發,逼她面對自己,然后將鏡子舉到她眼前。
藍鳳祭定定地看著鏡中的樣子,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每一處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吹彈可破的臉松弛皺巴,像堆積在了一起,一雙瀲滟的翦水眸子失去了所有的神采,黯淡無光,睫毛和一頭秀發一道,盡數枯白,仿佛一個七十歲的老嫗,不,更像是一個千年的妖怪。
不是說,服用了衰老的藥物,只是頭發會變白,眸子依舊清亮,五官精致不變,皮膚仍然像凝脂那般么?
若是那樣,就當是一個天生銀發的傾世佳人,也是不錯的。
可是,這樣的事情,卻沒有發生在她身上。
“哈哈哈哈……”
藍鳳祭低聲笑了起來,受傷的身體在顫抖,聲音又冷又諷刺,“命運,命運啊!”
她咬住下唇,下巴上盡是鮮血,她的臉上,忽然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悲和苦,凄厲地大喊,“既然如此,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我重來?為什么不讓我死一個干脆?”
血淚從她混沌的眸中流下,只有蒼天,只有這冥冥之中的命數,才懂她話中的含義,然而,它們不會同情她,只會無窮無盡地折磨她,也許這一次她死了,還會重新復活,然后再一次墜入掙扎不脫的苦海。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她?
她好恨,恨不得毀了天地,毀了人間的一切,這樣,所謂的命運也就不存在了。
謝純然頗為欣賞她這副絕望凄慘又憤恨無力的模樣,“藍鳳祭,這就是你的命,你就認了吧,不過……”她湊過來,神色嫌惡又滿意,“你以為,我就這樣放過你了嗎?你此刻受的苦,可不及梵容受的萬分之一,還有更痛快的滋味等著你享受呢。”
她指尖黑光縈繞,將鏡子托起,正對藍鳳祭慘不忍睹的顏容,“在此之前,還希望藍奶奶好好欣賞自己的這張臉,嘖嘖,你看,連毒蛇看到你這副鬼樣子,都戒備起來了呢。”
洞穴上方,色彩斑斕的毒蛇緩緩爬行,探垂下半條身子,朝她吐出猩紅的舌頭,或許是被她身上的血吸引,或許純粹是因為,她的模樣,實在過于恐怖。
藍鳳祭眸子空洞,鏡中的人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看與不看,已經不再重要,她重新笑了起來,像洞徹了一切,是啊,也許她和九歌,終究是無緣的,她重生,是為了殺梵容,如今梵容死在了她的手中,她的使命也該結束了。
她不甘,她恨,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九歌還活著,她便放心了。
她唯一的心愿,是確認他活著。
她絕不會問謝純然,這個女人的口中,只會吐出禍害,?她要親眼看到,九歌是怎樣的處境,如果他活著,祝福他一世安然,如果他死了,沒關系,她也活不久了,雖然她的容貌被剎那芳華催老,可她的生命是年輕的,她的靈魂也是年輕的,魂魄一定還如先前那般美麗吧。
九淵的人馬連找了三天三夜,不少馬兒虛脫死亡,仍見不著藍姑娘的一角身影。
甚至連德乾帝和太后也有察覺,暗中派大量人馬去搜尋,仍一無所獲。
“咳咳咳……”
有些沙啞的咳嗽聲在風中響起,那樣的蕭瑟和蒼涼,夕陽西下,將一隊人馬的身影拉得很長,為首的男子還是望著中州,疲倦的眸子呈一派半赤紅的眼色,?由于三天滴水未進,由于喊了無數次她的名字,他胸口干燥得幾乎要撕裂,此一咳嗽,竟然有幾滴鮮血灑在衣襟上。
“請殿下保重身體,盡快回九淵。”
諸位護衛齊下馬,跪勸。
這三天來,殿下逼他們按時用餐,說不會帶一群半死不活的人去尋找他心愛的女子,可是殿下呢,卻足足餓了三天,又連途奔波,甚至踏遍了中州的土地。
左丞相府去了無數次,也都沒有謝純然的下落,他們逼問,百般折磨謝丞相,甚至對其催眠,然而,他都只是茫然地搖頭。
那個女子,才為九淵帶來福祉和喜訊,就這樣奇跡般地消失了。
國主連發十道圣旨,就是催不回太子殿下,可見殿下的心,也隨那個女子去了。
洛九歌一動不動,只是闔上了眼。
蜂隱道,“殿下親自出馬,太過于顯眼,不如先回九淵,讓屬下們繼續尋找,誓找遍所有的國土。”
“誓找遍所有的國土。”
諸護衛堅決地道。
雖然他們疑惑,有幾股似乎來自康夙朝的勢力也在尋找藍鳳祭,卻對他們不加干涉,然而,殿下到處奔波,不啻于一個移動的活靶子。
洛九歌身軀傾了傾,強行穩住,蒼涼幽然地道,“那便先回去吧!”
以鳳祭的智慧和功力,到如今也未身脫險境,可見謝純然是多么的厲害!
他只希望她還活著,只要活著,便是希望。
憫枝和何奴還是去了。
對于“彈指醉”,淳于太醫窮盡畢生醫術,也只是將兩人的命勉強拖了兩天。
太子殿下回九淵,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尚書審案,將司馬瑄禾的所有罪名公之于眾,如陷害九淵的恩人藍姑娘,試圖阻礙計劃進行,如與敵國丞相府家小姐勾結,謀害太子和藍姑娘,連累了憫枝和何奴的性命,但念在司馬普戍守邕昌鎮不易,特免去死刑,判為終身監禁。
與此同時,九淵的人馬仍在馬不停蹄地搜尋,一拔累了換另一拔。
太子餓了幾日,國主吩咐廚子準備了豐盛的晚膳,為太子滋補身體。
偌大的飯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然而,只有兩個人在對飲,何奴死了,太子殿下的身邊添了新的內侍,和阿福一道為太子和國主倒酒添菜。
洛九歌神色平靜,臉上看不出太大波瀾,眸子卻是蒼寂的,像一潭不起漣漪的死水,拇指摩挲著杯壁,很久才飲下一口。
洛恒看太子一眼,“方才,有消息傳來,康夙朝忍不住對遲止國用兵了。”
洛九歌道,“九淵也攻占了南影國的三個郡,國家終究越少越好。”
洛恒意味深長地道,“從今以后,只怕會無休無止地戰亂下去,直到能夠控制整個局面的強者出現的那一天。”他頓了頓,“父主老了,希望是你。”
洛九歌沉默了一下,“藍姑娘的謀略和功法與兒子不相伯仲,只要找到藍姑娘,兒子有七分把握,否則,只有四分。”
洛恒微點頭,臉上染上了幾分凝重,“你也別太焦急,護衛們正在搜尋,遲早會有消息,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就這樣從人間蒸發了。”
洛九歌慢慢喝下一口,桃花眸似染上了落落寡合的傷,瞇起了眼,“未曾想到,謝純然原是禍害,及早除掉才是上策。”
“唔。”洛恒也覺得意外,那個只會女紅的大家閨秀,竟然在一夜之間算計了太子和藍姑娘,“這其中必有蹊蹺,一個不懂功法的女子,無論以什么途經,都不可能忽然厲害到這樣的地步。”
洛九歌默然作飲,渾身上下籠罩著頹然和悲傷的氣息,三天下來,看似好不容易恢復的身體又清減了下來。
洛恒看著太子,眼中的憂色更深,語氣鄭重之中不失威嚴,“九歌啊,無論藍鳳祭結果如何,你都不可自暴自棄,輕賤了自己,九淵的將來,還得靠你呢,你若有了個三長兩短,生無法向黎民百姓交代,死,無法面對列祖列宗。”
洛九歌眉眼間有了一絲松動,“兒子會謹記父主的話。”
自中州西部荒漠邊緣再向西三百里,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幽冥火界,半圈黑火仿佛從地獄中噴出來,與半圈旖旎的流光相互銜接,圍住廣闊無垠的六大域,即幽,玄,焱,仙,靈,神域,傳聞幽,玄,焱三域,從來是有去無回,能活著出來的人,任是功法再高深,也成了瘋子。
藍鳳祭再一次醒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洞穴中,然而,等看清楚一切,她才知道這個地方比洞穴還要恐怖許多。
荊棘和帶刺的藤蔓無邊無際地蔓延,到處爬行著毒蟲和毒蛇,散發出腥臭的味道,除了這些,天地之間空無一物,她染血的白衣分外明顯,已經有不少蟲子圍聚在身邊,發出令人肉麻的窸窣聲,小眼睛閃著幽光,準備隨時發動進攻,蠶食她的身體。
藍鳳祭心中陣陣發毛,她皺起眉頭,動了動身體,渾身傳來的劇痛讓她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到處是帶刺的植物,她又怎么可能僥幸?身下藤蔓的刺盡數刺入她的身體,稍微一動,便是鉆心的疼,刺根處是已經凝固了的鮮血,此刻很快有新的血液流出來,將藤蔓葉浸染成詭異的暗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