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凌從蔓爵花瓣上擷起點點晶瑩的流光,任其從指尖逐漸消散,緩緩回身過來,“海仙蘭即便在荒漠地帶也可以存活,親愛的女王陛下。”
半面銀色面具下,他的脣角微微揚起,像極了埋葬在記憶深處的那個人。
梵容……
塵世無梵音,歲歲見枯容。
好久沒有在心中念這個名字了,此刻在腦海中一掠而過,女帝自顧自一笑,“海仙蘭是尊主爲心愛的女子所種,尊主肯採一枝來,爲王宮生輝,可著實令朕意外。”
轉而對虹莜道,“吩咐廚子準備一些酒菜,到風月亭下備著,朕與尊主喝幾杯。”
等虹莜去了,修凌的目光落到龍清臉上,“這個小太監,似乎淨得有點不乾淨。”
好不容易從地上起身來的龍清趕緊又跪下,“方纔言常侍已經檢查過了,小清子淨得可乾淨了,還請女王陛下相信小清子。”
“朕自是相信你已經斷了後代子嗣。”女帝似笑非笑地暼了一眼,“起來吧,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麼擔驚受怕做什麼。”
龍清有一種立刻回九淵的衝動,只是想到殿下的交代,只好咬牙隱忍著,見女帝離開,忙拍拍衣角跟了上去。
香氣越來越遠了,浮鳳的白袍和玄衣影子曳過橋面,疏而交纏在一起,然而,兩個身影卻是疏離的,克己相敬的,一人?輕紗半掩面,只露出一雙秋霜般冷冽的翦水眸,一人銀面半遮顏,下頜精緻,薄脣清涼,任是無情也動人。
風月亭,落座,最後一道小菜剛剛上好。
兩人說著,又提到了九淵太子殿下。
龍清立即豎起了耳朵。
女帝道,“明日便是九淵太子大婚之日,不知尊主可有收到請帖?”
修凌淡淡道,“實不瞞女王陛下,前些日子,本尊手下佔領了南影國東南參星域,與九淵太子有了過節,收不到請帖也是在情理之中。”
龍清:你還好意思說……
“噢?想不到尊主作爲教派首領,也有染指朝廷之心。”女帝的語氣透著絲絲入骨的寒意,眄了對座男子一眼。
“不過是探一探罷了。”
修凌細細啜了一口酒,“本尊想知道,洛太子究竟有多大能耐,果然是不容小覷的。”
雪玉扳指的力量已經開啓,他曾一心算計,步步爲營,卻不料她終究予了洛九歌,就那麼輕而易舉,不加考慮地。
龍清:原來只是試探啊,卻鬧得九淵駐紮在參星域的兵力人仰馬翻,也是夠了,幸虧冰琰族千人精銳被盡數剿滅,但焱血教尊主居然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
最高決策者,往往都活在個人世界中,無論是中州女帝,還是修凌尊主,還是太子殿下。
他們都有自己的悲歡,卻只能埋藏在心底,不爲人道,獨自咀嚼。
這一場品酒論事,閒話無聊一直進行到黃昏,末了,修凌尊主忽然問,女帝何時有納王夫的打算?
女帝微微一怔,“不嫁了。”
修凌又道,“人的打算向來此一時,彼一時,女帝身居高位,平時沒有幾個真正說話交心的人,難免寂寞,若有朝一日,想納王夫,修凌可以提供意見略作參考。”
女帝莞爾一笑,“好,到時自然不會落下尊主。”
修凌離開的時候,殘陽正好,在他身上投射下淺溫的昏光,看上去竟不似那麼清寒了。
虹莜搓著手臂過來端盤子,“好冷呀,修凌尊主再多待一會兒,我恐怕就要惹上風寒了。”
女帝將手搭在她的手上,站起身來,對言常侍道,“明日騎乘去九淵,吩咐下去,今夜禮先行。”
“是。”言常侍忙下去辦了。
女帝望著九淵方向,眸中掠過一絲悽茫,洛九歌,我真是,小瞧了你的報復心。
雙手交拍,清脆冰冷的響聲迴盪在半空,殺弦決和冷夕容從隱藏的地方現身出來,齊齊跪地,“女王陛下,有何吩咐?”
“去往前線,與霍總將軍從閻忘調派一萬精兵,長驅直入遲止王城。”
龍清一詫,看來,中州女帝是鐵了心要滅遲止國,而太子殿下雖然娶錦繡公主,但並沒有對錦繡和遲止表現出任何興趣,在這大婚的當頭,不知他又會有何舉動……
抽了個空隙,飛鴿傳書,當晚便收到了回信,太子很不滿,說要他關注女帝的神情和一舉一動,居然稟報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再不認真執行任務,回了九淵有得受。
龍清覺得,太子殿下思念藍姑娘過度,又久尋不著,已經有神志錯亂的跡象,比如無緣無故要娶明明不愛的錦繡公主,比如分不清事情輕重緩急。
他拿著飛鴿送來的信,站在風口,一時沉默無言。
猶記得太子殿下尋覓藍姑娘時的瘋狂,跋山涉水,連一個小池潭也不放過,幾乎要掘地三尺,到如今藍姑娘仍沒有一點音訊,太子殿下是要尋一個人來替代她,暫慰相思之苦麼?
“喲,小清子,這麼晚了還不睡呀?”
中州最令人敬畏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擡眼看到女帝搭著虹莜的手從橋頭清冷高貴地走過來,龍清藉著夜色,無聲無息地將脊背放低了一些,匆匆將信揉成一團,背過身去,佯作嘔吐,伸手去扣喉嚨,順帶將信紙塞進口中,忍著強烈的不適嚥了下去。
龍清趕緊跪下,尖著嗓子道,“小清子身體有些不適,出來吹吹風,沒想到方纔還是忍不住乾嘔了,掃了女王陛下的興,還請女王見諒。”
虹莜笑,“小太監不懂事,也許是初進宮裡,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囫圇吞棗,吃得太雜,才導致身體不舒服。”
龍清道,“奴才出身貧寒,一見著宮裡吃的,雖然遠遠及不上女王陛下,但眼也不由得花了,吃進什麼已經記不清,只知道特別好吃。”
淡月籠罩中,輕紗遮掩下,一身浮鳳白袍的女帝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大方勾脣道,“明天是九淵太子大婚之禮,你便放開肚皮吃,最好還是悠著點,免得太子殿下看了中州的笑話。”
龍清垂首低眉,道了一聲“是”,等感受不到任何清冷的氣息,直起身軀,擡頭看去,女帝已經走遠了。
他心中犯了一個嘀咕,已經是子時四刻,女帝還沒有睡下,似乎有點不合乎情理。
“回來。”
言常侍站在身後不遠處向新納的小跟班打招呼,“這麼晚了,還到處走動,趕快睡覺。”
看他強行鼓起勇氣的樣子,龍清只覺得好笑,大步走了過去,言常侍被懾人的氣勢所迫,忍不住後退了兩步,在他閃躲之前,龍清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壓低聲音道,“敢胡言亂語,小心你的舌頭。”
“你到底要幹嘛?”言常侍戰戰兢兢問道。
“不幹嘛,不過,這要看你了。”
“撲棱棱……”
鴿子撲翅的聲音在半空響起,藍鳳祭看著遠去的白鴿,眸子微微瞇起。
這些日子她想了許多,心緒也緩了不少,那一日被射死在城門上,生出的對命運的激憤和無可奈何也不似那樣濃郁了,儘管如此,她還是有飄渺的無著感和不時襲涌上心口的恐懼,她知道在上次她是真的死了,修凌不知用什麼辦法治好了她,也不肯透露,但改變不了死第二次的事實。
九歌是無罪的,無辜的。想來便是一陣疼,直疼到骨子裡。
她給了他身心,卻要日夜忍著分離的煎熬,裝出一副風淡雲輕的模樣。
還要在得知他即將娶錦繡公主的消息的時候,保持凌傲,漠不在乎。
可是,換作是誰,也不敢拿第三次性命做賭注吧,若她宿命真的如此,再死一次,徹徹底底地離開也無妨,然而,若這一次,是九歌呢?
一陣頭暈目眩的劇痛襲涌,軒轅傾鸞捂住心口,後退一步,靠到漆柱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眸一瞬間紅如鬼魅,冷光源源不斷地從周身散發出來。
恨,好恨啊!
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憑什麼,她的愛情,她的幸福,要一次次被無辜地葬送。
“女王陛下。”端著溫水過來的虹莜大吃一驚,放下盆,正要接近女帝,卻被彈飛了開去,她睜大眼睛看著不遠處的場景,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女帝扶著牆,微有踉蹌地,離開凰決宮花園,虹莜正要追上去,一道白影從半空掠過,女帝已經不見了蹤影。
慎刑司,三圈迴環的牢獄建築羣在夜中分外森然,透著一股死寂的氣氛,偶爾有陰渺的聲音像撕碎的風聲一樣刮過人的耳際,然而,值守在大門外的士兵已經見怪不怪。
“女王陛下。”
看到來人,士兵恭敬地跪下。
肅殺的氣息籠罩了兩人,懾人的氣勢壓得兩人大氣也不敢出。
女帝不語,隻身孤影踏進牢門,喝得酩酊大醉的兩名獄頭斜著眼打量來人,忽然一個激靈,匆匆起身過來跪下,碰掉了一地杯盞酒罈,“不知女王陛下駕到,有失遠迎。”
“帶幾個死刑犯來。”
女帝冷冷扔下一句話,步向遠處一個幽閉的牢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