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陳國吧。”唐思低聲說,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不。”我搖了搖頭,“去找陶二。”
唐思沉默著,嘆了口氣。“好,你要去哪裡,我便陪你去。”
我心上一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枕在他肩窩。
“三兒……我們如果還是在那破廟裡,永遠不出來,那該多好。”
他撫了撫我的發心,苦笑道:“逃避,終究不是辦法。”然後轉頭對七影衛道:“帶我們去找陶清。”
陶清所在之地,與皇城相去不遠,不過片刻便到。
看著眼前的圓頂宮殿,我愣了一下。
寶鏡聖地,密宗所在,他怎麼會在這裡?
唐思抱著我潛入聖地內部,守衛在側的影衛都認識我和唐思,因此沒有阻攔。入內之時,恰看到一人離去。我瞥了那個背影一眼,隱約覺得眼熟。
“你們怎麼回來了!”陶清聲音沉了下來,
“爲什麼和親?”我直勾勾看著他,唐思左右看了我們一眼,悄然退了出去。
“身子還好嗎?”陶清避而不迴應。
“他答應了,你也答應了嗎?”我壓抑著酸楚,方纔那一幕閃過腦海,忍不住眼眶一紅。陶清嘆了口氣,指尖摩挲著我的眼角說:“我的時間不多,你能明白多少是多少了。”
“什麼?”我愣了一下,茫然地望著他。
陶清揉了揉我的腦袋,把我臉上的易容輕輕抹去。“我本打算,解決完此間之事,就會領軍北上,那時你已在陳國,我們大概是沒有機會再見一面了。既然你回來了,那趁著天還沒亮,我告訴你真相,只是你答應我,不要輕舉妄動。”
我點了點頭。
“涼國已經決定大舉進攻了。”陶清嘆了口氣,“北方無將,我讓賈淳傑領了五萬精銳先行,蓮兒暗中調集北武林力量,部署江湖奇士,爲北方戰場做好準備。白樊會留在南方對付閩越,閩越小國不足爲懼,但是仗也不好打。”陶清拉著我的手坐下,緩緩解釋道,“陳國的帝都在北方,一旦涼國軍隊越過邊境,不出兩日便可直攻帝都。涼國隱忍數十年,對陳國的威脅遠在閩越之上,北方邊境守軍雖早有防備,但也難敵涼國傾國之力進攻。那日白楊谷山崩,我和東籬、白樊商量過後做了決定,藉機誇大傷亡,其實暗中將主要兵力調往北方,留在這裡的兵力勉強能與閩越僵持一段時間。但是閩越得涼國支援,加大了我方的火力進攻,雖然一時半會不會落敗,但一旦陣地失守,守軍後撤,很容易便會被他們發現我們隱藏了實力,如此一來涼國定然防備,想要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也難以成功。”
我接口道:“所以你們再提議和之事,企圖拖延時間?”
陶清搖頭道,“不,議和之事,是閩越主動提出的。藍正英點名,她只要沈東籬。只要同意和親,閩越即刻向陳國稱臣。”
我想起藍正英望著師傅的眼神,胸口堵得慌,我知道,那個女人是認真的。“所以你們……答應了?”
“一開始,我們只道是他們的詭計,但後來……”陶清嘆了口氣,“藍正英是個女人,女人總是更多情。但用八百里河山來做陪嫁,她確實夠氣魄。一開始,我們沒有答應,也不可能答應,直到後來,密宗宗主與我們聯繫上,要我們答應下和親,與他裡應外合,不費一兵一卒,顛覆閩越政權,將閩越徹底歸入陳國版圖。”
“密宗宗主……”又一次聽到這個人,我心頭一跳,“到底是誰?”
“你也見過他。”陶清溫聲道,“他……自稱不禿。”
我身體一震,說話間,那人已經進來了。
雲月白衣,飄然若仙,人還是那個人,只是神態已然變了。
不是那個不正經的半路和尚,不是那個會和我搶肉吃,嬉皮笑臉的不禿和尚了。
他的頭髮已然剃淨,低眉順目,面帶微笑,寶相莊嚴,帶著一絲不可侵犯的尊貴。
“施主,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又見面了。”
驀地,我想起月前與他聊天時,他說過的
話。
“和尚。”我說,“你說你犯過色戒?”
他不以爲恥地微笑點頭。
“那你可曾爲情所困?”我又問。
不禿淡淡一笑,搖頭道:“不曾。”
我挑了挑眉。“你不守清規戒律,與信徒相戀,這不算爲情所困?”
“如何算?”不禿微笑反駁,“我有情她有意,從來不曾有過‘困’之一字。”
“可是,當和尚不是不能有世俗之愛嗎?不是說大愛無愛方可普度衆生?”我困惑了。
“阿彌陀佛……”不禿輕輕一嘆,“衆生是什麼?佛愛衆生如一人,不禿凡夫俗子,只能愛一人如衆生。佛門渡衆生,貧僧所能渡者,僅有一人。”
我瞠目結舌,半晌方回過神來,嘆道:“佩服佩服,和尚你犯戒犯得無怨無悔,很有我犯賤的風格。只不過……”我仰天長嘆,“就算是犯了戒,也未必能得償所願。你青燈古佛孤身一人,我累得個精疲力竭也未必能將所有人留在身邊。”
“你沒有安全感。”不禿一針見血,嚇得我心臟一抽,低頭瞪他,不禿哈哈一笑,繼續道:“桃花雖好,可不要貪多哦!”
“切,又不是我自找的,人賤人愛,我也很煩惱啊!”我扯扯衣袖,不自在地別過臉,“我本想,守著一個人過一輩子也就完了,哪裡想到會惹出這麼多麻煩來。他們怪我惹了人就跑,後來他們惹了我又一個個想跑,切,不就是想以退爲進嘛!”我撇撇嘴,“我若不追,他們定然要怨恨我一輩子,我若追了,這一輩子就亂成麻了,和尚,你們都說因果報應,那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這輩子攤上這麼幾尊大神!”
不禿不厚道地呵呵直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是上輩子的事了,你好好把這輩子的桃花債還了吧。”
我咬牙恨道:“一失足成千古風流人物,如果有來世,我也當個小光頭。”鄙視地瞥他一眼,“不是你這種犯色戒的。”
那時他不以爲恥地點頭微笑,如此多的蛛絲馬跡,我竟然沒有猜出他的身份。
可是密宗宗主,誰能料到是那樣一個顛三倒四的和尚。
或許他其實不顛三倒四,那只是他的面具。
我冷然望著他,被欺騙的感覺讓我腦仁發疼,“宗主,好演技。”
密宗宗主微笑道:“施主過獎了。”
我回頭看向陶清,“你們什麼時候聯繫上的。”
陶清說:“就在和燕離聯繫上之後,他藉由燕離和蓮兒,向我們傳達了消息,要我們與他合作。”
我冷哼一聲,道:“這人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靠不靠得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是閩越人,你怎麼敢信他?”
陶清掃了宗主一眼,淡淡道:“我有理由信他。他的妻子爲藍族人所害,有復仇的理由。”
“不夠。”我搖頭道,“或許他只是想利用我們,屆時我們的人都在閩越,他若反咬我們一口,再和涼國合作吞了陳國,這個可能性你考慮過沒有?”
“我排除了。”
“你是在賭!你這和藍正英舉八百里河山賭東籬的心,有什麼區別!”
“我有賭的理由。
陶清眉頭一皺,退開少許,聲音驀地冷了三分。“自然不同。她用全部身家下注的賭局只有一成勝面,而我們有九成。”
“呵!”我無力一笑,嘆了口氣,從桌上拿起一杯水,“那還是賭。我問你,如果這杯水裡有毒,我喝下了有可能會死,你會不會拿我的性命去賭?”
他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杯子,怒斥道:“荒謬!這兩件事怎可相提並論!”
“在我看來這就是一樣的!”我也怒了,比嗓門大嗎!“閩越,閩越是藍正英的全部身家,難道你們就不是我的全部身家嗎!陶清,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計算不能賭的你懂不懂!”我指著宗主咬牙道,“這個人,我不信,也不願意把賭注壓在他身上!”
宗主眼神一動,看著我輕輕搖頭,似乎要說什麼,卻被陶清攔住了。
“宗主,我有些話同
她說,勞煩。”
宗主無奈一笑,緩緩退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我和他。
“李瑩玉……”陶清眉心不展,“人生在世誰不是在賭?有什麼事能保證絕對安全?上場殺敵何嘗沒有性命之憂,就算坐鎮軍中也未必能保周全。有得必有失,有些事情值得我們去冒險!”
“可是那些你認爲值得的事我覺得不值得!我要的就是你們幾個安然無恙,這什勞子江山都是附帶的贈品,我是婦人不是蠢人,那種買櫝還珠的事我做不來!”我握緊了拳頭,深呼吸兩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壓低了聲音說,“我不想黑豆沒能見到她的父親……”
陶清瞳孔一縮,沉默地看著我,許久之後,他伸出手來將我輕輕納入懷中,我愣了一下,然後順從地由著他撫摸我的手臂。“我不希望我們一見面就爭吵。李瑩玉,你說爲什麼……你對所有人都是笑臉相向,就算是吵鬧也不過是開玩笑,唯有對我……上次是燕離,這次是東籬。我剛剛在想,是不是我做人太失敗,讓你對我充滿懷疑,不信任……”
我心一緊,想要掙扎著起來,卻被他按緊了。
“你說了這麼多,該聽我說了。”陶清的聲音壓抑而低沉,震得我鼓膜生疼,我僵硬地點點頭。
“我很後悔當年沒殺了你。”
我:“……”
“或者,在我沒有那麼喜歡你的時候,不擇手段地留下你。那樣就算看到你難過,我也不會心疼。”因爲喜歡,所以強制留下對方,因爲不是很喜歡,所以不在乎對方的感受——這纔是陶清作爲一方霸主的行事風格——我一直明白,所以一直不解,他爲什麼放了我。
“可能是因爲太自信,以爲就算百轉千回,你終究還是要落到我手中。”
可如果不是他“欲擒故縱”,我大概也不會真心喜歡上他……
“在帝都的時候,我可以不救你,你死,我得解脫。可惜我做不到了。”他自嘲一笑,低下頭看我,呼吸吹拂著我的劉海,我怯怯地擡眼看他,接受他的審視。“長得不是國色天香,身材差強人意,性子濫得一塌糊塗,你到底哪點好?”
我動了動嘴脣,沒說出反駁的話來——也沒什麼可以反駁的,這是事實。
我想,自己到底算不上一個好人,最多就是一個好玩的人,上手了,就比較難戒掉的玩具……說到底,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都像是衣服,每個人眼中最好看的那一套都不一樣,可穿著合身舒適,不是比什麼都重要嗎?
“感情,大概就是不可理喻。是和別人共享,還是退而求其次……人生有很多事情,無論怎麼選,都選不到最完美的,只能在不完美的選擇裡做到極致。我知道,你要家和,可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小小的李府,而是萬里江山。對於沈東籬來說,對於我來說,無非一句‘男兒國爲家’,之所以要保住這個家,是因爲家裡有我們要守護的人。”
我嗓子眼發緊,緩緩低下了頭,說不出話來。
陶清悶笑一聲,撫了撫我的發心,“你既然封我爲‘鎮宅大將軍’,我如何能尸位素餐?南疆有沈東籬,北疆,由我來替你守。”
我喃喃道:“我只要你鎮宅,沒要你鎮國。”
“我說過,很多時候我們沒得選,你的家,就是國,國,就是家。”
我心隱隱作痛,壓抑得呼吸困難。
“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真的不能賭……我不能看著師傅和別的女人拜堂,我腹中還懷著他的孩子……”心臟抽疼,我抓著陶清的衣襟,哀求道:“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他覆住我的手,“放心。我們的人都已經部署好了,明日拜堂之時,傾巢出動,並不會假戲真做。”
“你爲什麼那麼信那個宗主?”我不忿道,“我一直拿他當朋友……他是個閩越人,憑什麼相信他會真心幫我們?”
“朋友……”陶清的神色有些古怪,隨即又道,“他的妻子被藍族人活活燒死,妻離子散,一生盡毀,潛伏這麼多年,只是爲了復仇。李瑩玉,信我一次,可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