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墨維知道了。
師傅知道了。
唐思喬羽,燕離蓮兒,他們都知道了。
他們也知道,我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
師傅說,墨維練的一手好字,王羲之、顏真卿,什么樣的字他都能模仿得分毫不差。
那天,那只信鴿在空中盤旋了一圈,飛到宮城南面的墨維府上。
不過是求證一下罷了。
墨維,到底模仿不來二哥的神韻。
那種神韻,來源于我們之間的感情,曾經那么貼近彼此,交融于骨血的感情。
泡在宮里的溫泉中,任著熱氣蒸騰著眼睛,我閉上眼,回想那時初遇。
如今想來,好像已經是很久遠的以前了,回不去,也觸摸不到。
最近,我常常在想,想以前,想以后。
想著有他的以前,還有沒有他的以后。
該怎么辦。
李瑩玉,你還能裝下去嗎?
假裝他還活著,只是在遙遠的北疆,守著連天的大漠,守著陳國的河山。
——南疆有沈東籬,北疆,由我來替你守。
你明知道,這不是我想要的,卻用這樣的結果來懲罰我。
——白登之戰,為掩護九萬士兵撤退,陶清率一萬士兵力戰至死,被淹沒在流沙之中。
所以,你至死,都不知道……我那么愛你……不知道……豆豆是你的孩子……
熱水驀地變冷,冷到了心里。
有沒有體會過那種感覺。
某一天醒來,忽地發現這世界上少了一個人,一個你曾經那么親近的人,交換過擁抱,交換過體溫,交換過心,交融于骨血,密不可分——但到底分開了。被生生從生命中剝離開來,你可以聽到靈肉被撕裂的聲音,骨頭被磨成了粉,又被狂風吹散,灰飛煙滅,一點不留。從今往后,你活在了沒有他的世界里,這片天空下,萬里河山,應有盡有,只是沒有了他,與你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仰望同一輪明月,今生已然錯過了,來世,遙不可及,卻只能奢望在輪回里與他相遇。
二哥……
我將自己沉浸在水中,冰冷的感覺沒過頭頂,想象緊貼著每一寸肌膚的是你的撫摸和溫度,其實你還在我身邊,從未離開,將來也不會。睜開眼睛,你會寵溺地看著我,縱然恨過、傷過、痛過,到底只是匆匆而過,最后刻骨銘心的,是愛過……
肺里的空氣被擠了出去,世界清靜了。
我仿佛看到他在前方站著,一輪明月,他在月華流淌了一地的桂花樹下,微笑著朝我伸出了手。
二哥……
我浮在空中,想走近他,再近一步,再近一步就能握住他的手。
此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玉兒……”
是師傅的聲音,只有他才會這樣喚我。
“李瑩玉!你敢死老子就殺了你!”
是唐思的聲音,只有他才說得出這么沒邏輯的話。
我干笑了兩聲,嗓子灼痛。
“你們退開,別圍在這里。”燕離的聲音有點冷。
“四爹,母親怎么了?”豆豆的聲音微顫,帶著哭腔。
傻孩子,被嚇到了吧……
“母親病了,我們出去外面,別吵她休息。”
我依舊閉著眼睛,呼吸間,咽喉如刀割,肺如穿刺。
燕離冷然道:“你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有沒有想過,活著的人怎么辦?豆豆怎么辦?”
豆豆……
我緩緩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于是又閉了起來。
“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死是最容易的事,為愛死容易,為愛活難。”燕離收起針,轉身離開,“你自己好好想想。”
其實他心里,又何嘗好過。
蓮兒走到我身邊坐下,扶我起來,喂我喝藥。
“陛下,保重身體。”蓮兒聲音低落。
“嗯。”我垂下眼瞼。
我不想死,只是想見他,如果死能夠實現的話。
那一刻,我仿佛真的快融入他的懷抱了,醒來之后,依稀有種感覺,好像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想見他的話,騎上馬,一日一夜也就到了。
我要撲進他懷里,抱著他腰,告訴他我有多想他,想得快瘋了……
“蓮兒。”我啞著嗓子問,“他走的時候,你在他身邊嗎?”
蓮兒動作一滯,點了點頭。
“我扮成男裝,在白袍軍中任副將,負責突襲和暗殺。白登之戰……并不如外界傳說那般順利。一開始,確實如我們預料,輕松斬獲了三萬敵首。入主石頭城后,我們和涼國軍隊展開廝殺,他們一開始輕敵,屢次中計,轉眼間被吞沒了一半兵力。但到后來,平地忽然卷起了風暴,水源被截斷,我們也斷了生命線。”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問道。
“入白登后第四十天,后來沒有水……我們喝人血,敵人的血。只有吃掉對方,才能活下去。白登之戰中活下來的人,誰都不會去回首那一場慘烈的戰爭。”
“那一天,風沙突然止住,是我們沖殺出去的絕妙良機。對方也有同樣的想法。我們出了石頭城,在白登的缺口處和對方廝殺。但是風沙又起,由遠而近,漫天沙雨,再不離開,所有人都會被活埋。莊主下令,他帶領一萬士兵殿后,九萬士兵迅速撤退……所有士兵都知道,這是要和對方同歸于盡的打法……”
“說下去。”我看著床沿,淡淡道。
蓮兒平復了呼吸,又道:“我要拉他離開……他說……”
——我原以為,不過是露水姻緣,到如今,卻陷得比她深。你代我照顧她,不要讓她知道我已經不在,與她保持通信,能瞞幾年是幾年,久不見,也就淡了,忘了……我答應幫她守著北疆,若十年后,她仰頭遠眺,江山北望時能想起陶清二字,也就夠了。
怎么夠呢……
我抓緊了被單,心口的傷,又一次被撕裂開來。
二哥。
我那封信,你可收到了?
李瑩玉,喜歡陶清。
其實,比喜歡還多。
你如果知道了,是不是就舍不得離開了……
有些話,說得終究是太遲了。
一遲,就是一世。
到這時候,眼淚終于決堤。
明德六年。
春天。
“豆豆,母親肚子餓了,喂母親吃雞腿……”我抱著豆豆的小肉腰,埋頭撒嬌。
唐思白了我一眼。“李瑩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比豆豆還像小孩子。豆豆來三爹這里,別理你母親!”
豆豆哦了一聲,推開我,跑到她三爹懷里。
我幽怨地瞥了他們一眼,抓了只小油雞,躲角落里吃去。
“當了皇帝,果然都是孤家寡人了,女兒不親,相公不疼……”我邊吃邊嘆氣。
“母親……”豆豆怯生生喊了一句,我回頭瞥她一眼,“作甚?想討好我了?”
豆豆頓了頓,道:“那只小油雞,是剛剛掉到地上的那只。”
我愣了一下,立刻把嘴里的雞肉吐掉,怒道:“不早說!”
唐思不懷好意笑道:“誰讓你動作那么快。”
好不容易,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師傅放了我兩個月長假,讓我跟著唐思、燕離還有豆豆出宮游玩,先去閩越見了老丈人一面,呆了七八天,燕離說要留下,我便和唐思回了趟唐門,被陶嫣壓榨得差點精盡人亡——我是說金盡人亡,打馬吊輸得我差點要賣身了,幸虧唐思出馬,以精準的手法出老千,把我的身家又贏了回來。
我喝著一泡千金的茶,翹著二郎腿涼涼道:“你們姓陶的都是吸金高手啊,你縱橫賭場,你家陶然縱橫商場,我們一路走來,哪里都是陶家老字號。”
陶嫣笑瞇瞇道:“誰說不是呢!我們陶家人就是聰明伶俐啊聰明伶俐。你說是不是小豆豆?”說著掐了小紅豆一把。
豆豆正專注地玩著九連環,這時被點了名,傻乎乎地抬起頭掃視了一圈,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腦袋,說了句:“嗯。”
我看著豆豆那小模樣,很是心酸啊很是心酸。
豆豆長大了,一點沒見精明。小時候是聰明伶俐沒錯,怎么讓師傅越教越老實了?一點沒遺傳到我的奸猾。兩只眼睛依舊是圓溜溜的,笑起來彎成新月,亮晶晶的煞是可愛——可關鍵你將來是一國之君啊!你可愛有個屁用!你討人喜歡有個鳥用!君威!君威在哪里?你那一副讓人心生蹂躪欲望的可愛表情是什么意思?
難道還想扮可愛萌死那些亂臣賊子?
我好生憂傷……
國師蘇秦又在催我立鳳君,我匆匆立了豆豆為儲君,也算是給他一個交代了。
陶嫣把豆豆抱進懷里,認真道:“小玉玉,如果你考慮把小豆豆嫁給我們家小唐唐,陶家的產業就一半歸你了。”
我皮笑肉不笑,“陶嫣,你當我傻子啊,拿陶家一半產業換我萬里河山,這筆交易賠本不說,你家小唐唐跟我家小豆豆還是近親,同姓不婚,你知道不?”
“可我真的很喜歡小豆豆啊……”陶嫣痛苦地抱緊了豆豆,在她粉嫩的臉上蹭了蹭,親了親,說道,“小豆豆,叫聲姑姑。”
“姑姑。”豆豆聽話地叫了一聲,又彎起月牙兒眼,露齒一笑。
陶嫣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樣,如果亂臣賊子都是她那副德行,那萌確實是一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了……
陶嫣時刻催促著他們家小唐唐搞定我們家小豆豆,以后弄個糖豆出來。我看著情況不妙,便夾著豆豆,趕著唐思連夜離開唐門,想到陶然這幾年來為國庫充實做了不少貢獻,便拐去了白虹山莊一看。
半路錯過了客棧,只能露宿荒郊,值得慶幸的是,我打包了兩只小油雞,不幸的是,一只掉到地上了,更不幸的是——被我吃了好幾口。
豆豆安慰我說:“母親,明天就到白虹山莊了。”說著把唐思給她的雞腿塞到我手中,“母親吃,豆豆不餓。”
我頓時感動得眼淚嘩嘩。
唐思一把搶過雞腿,鄙視地瞥了我一眼。“跟豆豆搶雞腿,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
我剛想反駁兩句,他又把自己的雞翅塞給我了。
唉……
有這樣的家人,我真是死了也瞑目了。
“豆豆啊,母親告訴你哦。”墊了肚子,我抱著豆豆在懷里哄她睡覺,嘟囔道,“以后當皇帝呢,不能這么好人,別人要什么你就給什么。”
豆豆奶聲奶氣地說:“可是母親不是別人啊……”
“除了母親。”
“那父君呢?”
“父君也不是別人。”
“三爹呢?”
預料到她可能會問到蓮姑姑,甚至陶姑姑,宗主爺爺……我打斷她說,“反正你放機靈點就是!”
“哦……”她嘟了嘟嘴,不說話了。
唐思嘆了口氣,瞥了我一眼。“你教育孩子的方式太失敗了。沒耐心,沒愛心,沒恒心,最關鍵的是自己都沒學問。”
他說的……無一句虛言……
于是我說:“閉嘴,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一人一匹馬上白虹山莊。豆豆坐唐思馬上,一路上東張西望。
這是她第二次來,第一次來的時候才三歲,這次都六歲了。
嗯……
三年了……
在白虹山莊前門下馬,發現門口停了許多馬車轎子好不熱鬧,一小童上前笑問道:“三位客人可有英雄帖?”
我奇道:“我找自己小叔子要什么英雄帖?”
小童一愣。
唐思輕咳一聲。
小童轉眼看向唐思,到底有幾分眼力,臉上頓時肅然,將我們迎了進去。
我問道:“莊上可有喜事?”
那小童弓著腰答道:“正在舉辦武林大會,推舉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萬劍山莊早被削沒了,如今武林是白虹山莊獨大。陶清……很早便從位子上退了下來,因此這幾年一直是他的弟弟陶然主事。陶然前年也成了家,娶了個名門閨秀,我還讓人送了厚禮來。畢竟這些年白虹山莊黑轉白,入了商道,當起了規矩商人,給國庫送了百萬兩銀子,民間百廢俱興,他們也功不可沒。
“你們莊主參與競選嗎?”我問道。
“這個……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童謹慎地賠笑,把我們領到偏殿等候,我特意讓他去吩咐人準備一桌好酒好菜來。小童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了聲是,想必是覺得我們是來打秋風的。
既是武林大會,陶然想必是很忙了,其實我跟他交情不深,陶然與他哥哥妹妹不同,素來低調,看上去比較像正常人,上了點年紀卻顯得沉穩可靠,有點宗師氣度。我原在白虹山莊時與他便沒什么交集,原因在于彼時他被陶清送去拜師學藝,只見過一次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