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星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過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馬車晃動的頂,左右搖動著,不快不慢的看得人眼暈,耳邊馬蹄奔走與轱轆轉動的響聲讓他的意識逐漸清醒——怎么跑到馬車里來了?音鬼那妖女帶著他上了懸崖么?這是準備回魔教?
他想轉頭去尋找音鬼的身影,卻發現脖子根本動不了,就連整個身體都僵硬的好像已經死去一樣,只是,被音鬼捏暈前的痛癢感沒有了。
——難道這惡毒的女人給他解了毒?她又想做什么?
然而,那些死去的師兄弟的尸體以及六年前桃鳶的雙眼緊閉的樣子出現在腦海里否定了他的想法,瞬間想起的還有柳星棋在雪地里被割斷的舌頭,以及昏迷之前他被拉做擋箭牌的那一幕。
積壓了六年的恨意就這么被牽扯出來,再加上被挾持的惱怒,直想讓他尋著機會就殺了那個殘暴沒有人性的妖女!
仿佛回應他的想法一樣,忽然地,身上被什么打了幾下解開了穴道,他立即恢復自由,沒控制住騰的坐了起來,卻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的直皺眉。
“你最好老實點,不然這路上有你受的。”月生坐在音鬼身邊不輕不重的說道,他的視線一直定在音鬼臉上,右手在被下握著她冰冷的手,連聽聞柳星嵐的呼吸聲,給他解穴都不曾看向他一眼。
柳星嵐本以為會是音鬼,卻沒想到聽見了一個陌生的男音,他扭頭看向月生,這個看上去大約二十幾歲的男子和音鬼一樣的一身白衣,五官略有些深刻,八成也是魔教的人,這么說是音鬼的后援來了,把他們帶了上來么?那音鬼呢?那個妖女去哪了……思緒在他視線移到昏迷躺著的音鬼身上時生生戛止,他盯著那張和音鬼相同的臉一怔,隨后眼神定在她赤紅如血的長發上,心內一陣駭然——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會變成紅色的頭發?竟然還昏迷了,難道是中了毒?所以此次才沒去蒼鳶閣奪走冷風曲下半部?魔教會叛變也是因此?
他盯著音鬼思考著,剛剛把視線轉開,不料月生卻突然看向他,那清朗深邃的眉眼凌厲的對著他,忽然出手向他面門襲去,柳星嵐動作迅疾的閃開,忍著全身的傷痛同樣出手回擊,兩人就在這狹窄的車廂內打了起來。
“不要!”昏迷的音鬼突然驚呼道,她在被下蒼白的手忽然伸了出來急急的胡亂抓去,卻正抓到柳星嵐攻向月生的手掌——柔軟而冰冷的手,失去了操縱術法時的凌厲,帶著細微的顫抖死死握在他的手上,仿佛留住了生命一樣的緊錮。
“不要殺他,是我該死,我去死就好了……”
哀求似的語調,柳星嵐一怔,他竟看見昏迷的音鬼哭了出來,那緊皺眉間的絕望讓人心狠狠的一揪,莫名的悲澀讓他再剎那間都忘了抽回自己的手,那感覺似曾相識。
月生也是一愣,隨即眼一瞇,啪一聲拍掉了柳星嵐的手,那一下用了暗勁兒,柳星嵐的手瞬間青紫一片卻竟沒從音鬼手里抽出去——感覺到那雙手的退卻,音鬼的手幾乎變成了摳一樣死死扣著柳星嵐的手心,力道之大,她薄薄的指甲都已經嵌進了柳星嵐的肉里,那是有多深的執念,才能讓她在夢里也要拼命的阻止些什么的發生。
月生見此擰了一下眉頭,心一狠,捏住音鬼的脈門卸了她手上的力道讓她放開了柳星嵐的手,卻不過剛剛放開的時刻,她就虛軟無力的抓上了他的衣袖,用力到顫抖,怎么也不愿放開。
月生嘆了口氣將她從被褥中抱到懷里,也不顧柳星嵐,撫著她的長發輕柔的說:“他沒有死,一直在焚天宮等著你呢,你忘了么?宮主把你們都救回去了。”
仿佛喝下了安神湯,音鬼竟然再次沉沉的睡去,只是手依舊抓著月生的衣袖,像個膽小的孩子一樣,尋找著依賴性的安全感。
——是又做了那個夢吧!
——十七年了,竟然每一次都不能從這夢境里走出來。
十七年前,不過十二歲的他第一次在焚天宮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樣子,小小的身子蜷縮在榻上,雙眼緊閉,被夢魘住到處亂抓,他好奇地湊過去看,恰好讓她碰到他的手就一把死死的捉住,像捉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握的他手掌生疼。
那時宮主也在,他叫醒她,看著她張開一雙毫無焦距的血紅色眼睛跟他說:“以后她就交給你了,治好她的眼睛,然后帶她去看看玉室里的人。”
于是他們就那樣認識,卻長達一年之久在彼此相處時一言不發,她看不見也不聽他說話,倔強的什么都要自己做,哪怕因為看不見路磕破了手腳也不許他扶一下,戒備的不相信焚天宮里的任何一個人。
直到一年后她的雙眼能看見東西,他將藥布從她眼上摘下時,看著那雙美若寶石的紅眼睛星彩熠熠的盯著他,第一次跟他開口道:“月生,我哥哥呢?宮主說等我能看見了要你帶我去看他的。”
他是從沒想過她會開口叫他的名字的,就如同他從來都不覺得玉室里躺著的那個人真的還能恢復正常一樣。
只是宮主卻說可以,在他帶著她玉室的時候,在她看見玉室的寒血玉床上躺著的那個與她長相相似的少年時,宮主說只要她能從蒼鳶閣把冷風曲拿回來修成了所有的術法,再加上這世上的兩種神物,那個躺在玉室里只會昏睡的人就能張開眼睛恢復正常。
就如同是給在沙漠即將旱死的人一杯水一樣的希望,讓阿音自那時起瘋了一樣的習武修行,就為了從蒼鳶閣拿回冷風曲練成去復活那個人。
他不清楚冷風曲到底是本什么樣的術法秘籍,但二十六年前蒼鳶閣閣主柳無涯和上任宮主大戰的事卻聽師父提起過,師父說焚天宮的上任宮主確實無所不能,只是終究敗了,沒有天生修煉術法的底子卻非要反其道而行之,終是承受不住那樣巨大力量的反噬被柳無涯殺死,不是每一任宮主都有能力修煉冷風曲的,所以焚天宮才會時盛時衰,只是,宮主和師父卻都說,阿音可以。
是的,阿音可以。
相處了這么多年,他其實并不是完全清楚她為什么會被救到這里來,他只是猜測了個大概,宮主沒有說,阿音也絕口不提,只是她那雙眼睛卻詭異至極,自從他醫好她的雙眼之后,他就發現她的眼睛可以操縱人,師父說這是她本身自帶的靈力,天生就是修術法的料子,然而,每一次使用過后卻都要休息很久,她身體里有劇毒,幼年中下的,定時就會發作,極難醫好,所以即便她能修煉冷風曲,卻因為這毒毀去了她本身大半的根基而失去了抵消反噬的力量,稍有不慎一樣要被術法反噬所殘害。
只是她根本不在乎,就仿佛在心底的種下了一顆種子一樣,那種子已經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的樹籠罩了她整顆心臟,形成了執念逼著她去修習冷風曲,去康復那個從來沒有睜開過眼睛的人。
“我定能讓你恢復的……定能……”又是一聲夢語,他低頭看向音鬼深睡的臉,在她額上親了一下,哄道:“當然能,阿音這么努力,他一定會恢復的。”
音鬼聞言竟眉眼舒展開來,睡得更加安穩,柳星嵐不可思議的看著這一幕,手按在剛剛過招又被扯開的本就沒被處理的傷口上,心里莫名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盯著音鬼昏睡的臉,心里雖然還是說不盡的厭惡卻隱隱覺得有些什么不對,然而還不及他想明白些什么,就聽月生道:“你是蒼鳶閣的什么人?大弟子柳星嵐?”
柳星嵐的視線轉向月生,松開了捂住傷口的手,眉眼間掩去了一切猜疑,卻深幽難測,忍著疼直白道:“是我。”
“怪不得阿音會帶著你。”
他盯著他又被鮮血染滿的衣襟發出一聲輕微的嗤笑,確認過后,便不再說話了,柳星嵐看著他那副眼里除了音鬼再無他人的樣子,心底一聲諷笑竟然這殺人魔頭也會有人當寶,隨后自己躺回原處繼續睡,身上這么多傷處,再動下去,他估計就沒命了,更何況,一旦被帶去魔教等著他的還不知道會是什么,只可惜閉眼全是師兄弟僵硬的尸體,以及桃鳶六年前灰白的臉,就像夢魘一樣,在此時此地,身旁睡著殺害他們的兇手,宛若炸藥的□□,瞬間引燃炸開,讓他心中的恨意無法抑制的劇增。
這時,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車簾被掀開,紅燭嬌麗的臉探了進來,問月生道:“月生大人,離荒原界還有半日的路程,我們今晚要歇腳嗎?”
月生看了看音鬼的臉,點頭道:“歇吧。”
“好,我進去打點一下,收拾好了再來叫您。”
“嗯,去給阿音買個斗篷。”
月生點頭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