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天昏。
閣主再次回到桃鳶的住處看紫笛的時候,紫笛已經(jīng)抱著石碑哭累睡了過去,臉貼在碑身上,未干的淚水都結了冰。
閣主搖頭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拂落他身上的積雪,拍他肩膀道:“星城。”
掌下的身體未動,閣主皺了皺眉往他衣領里探了一下,灼熱的溫度都有些燙了指尖,已然是發(fā)燒了。
這個一別十年的孩子啊,他再次嘆了口氣,上前把人抱起來帶回了給紫笛安排的住處。
負責照顧紫笛的弟子早就回來守在了門前,看見閣主抱著人過來叫了聲‘師父’趕緊給開了門。
“去把葛大夫請過來。”將人放到床上蓋好被子,閣主吩咐道。那弟子立即跑出門去找人。
不想迎面碰上正過來的柳星嵐,打了個招呼就趕緊跑走了。
“師父。”
柳星嵐進門叫道,隨后走到床邊看了一眼紫笛。
“搬個椅子坐下。”
閣主看了他一眼道,伸手給紫笛把被子蓋好。
“你從哪里見到他的?”
“去魔教的路上,他是音鬼的人,而且關系很好。”
閣主聞言神色一窒,似有些懷疑的看了紫笛一眼,柳星嵐明白閣主所想,繼續(xù)道:“不過,岑琴看過了,星城的記憶被金針封了,他后腦有三枚金針,此針極為歹毒,尾部有鉤,而且針針刺在要害,貿然取出可能會要了星城的命,我見到他時他根本不認識我,若非岑琴為他取出一根金針,他醒來恐怕也不會認識您,更想不起桃鳶。”
說著,柳星嵐從懷里拿出那枚包裹好的金針遞給閣主,閣主接過看了看,微微嘆了口氣:“真是難為這孩子了。”
“他這些年似乎在西域過的不錯,孩子氣的性子,幾句話就能讓人套出底細,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取出腦后剩下的兩枚金針,幫咱們對付魔教,我猜測魔教會這么對他是想把他當成棋子來對付咱們,那金針封腦的手法如此惡毒,怕也是不愿讓他想起來在蒼鳶閣的過往,但魔教既然想用他對付蒼鳶閣,又為什么不培養(yǎng)他成為一個合格的魔教中人?反而由著他這么發(fā)展,我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可能性,那就是他被封存的記憶中有一部分一定非常殘酷,有很多足以令他恨惡蒼鳶閣的地方,一旦解封他那一部分記憶,只要魔教那邊誘導幾句,他立刻就能成為一個工具,幫助魔教對付蒼鳶閣,師父您有沒有想過,當年星城鬧著要去荒原界的事是不是太蹊蹺了,那時他才八歲,明知道荒原界危險,為什么還非要跟去?而同去的那些人里,卻只有師叔的弟子活著回來了,師叔,也是在那之后被您發(fā)現(xiàn)有了歪心思的吧?”
“你懷疑是你師叔指使星城去荒原界的?”閣主擰眉問道。
柳星嵐搖搖頭:“我只是猜想,星城那時只是一個孩子,師叔沒有理由殺他,除非星城發(fā)現(xiàn)了師叔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如果這是真的,師父您還不忍心處置師叔嗎?”
閣主的神色驀然凝重起來,半晌才回答:“礙于你師伯,我一直不忍心對你師叔動手,可如果他真的做出了什么有損武林大局的事,我也無可奈何,你師伯若活著,大概也不會放過他的,只是若處置他也得證據(jù)充足,如今他和黎協(xié)勾結,黎協(xié)背后牽扯著朝廷,一時動不得,再等一等吧。”
柳星嵐在心底嘆了口氣,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沉默了一瞬繼續(xù)問道:“圍剿魔教之事,師父您真的決定了嗎?”
“當然,不能等了,否則二十六年前那一幕一定會重演,哪怕此次你沒有被擄走,我也準備要召集七大門派商議圍剿之事。”
“也好,有岑琴在,勝算還是極大的。”柳星嵐點點頭,眉眼間在說到岑琴的時候展現(xiàn)出一股溫柔的笑意。
閣主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卻沒說出口,接著他的話道:“不錯,蒼天開眼,定也是不忍蒼生受難,讓岑琴來幫咱們一把,然而,即便有了他幫忙,咱們的準備也決不能少,你與音鬼交過手了,感覺怎么樣?”
“這次不幸被擄走,我本來是打算逃回來最好,逃不回來就順道去魔教探探路,所幸被岑琴救了,但與音鬼交手之后,卻發(fā)現(xiàn)她不止懂術法,而且會瞳術!”
閣主一擰眉:“瞳術?”
柳星嵐點頭,回憶了一下那日的場景,眉眼間有些說不清的神色:“確實是瞳術,她的眼睛可以隨意操控人,我當時被控制,自己動手將音鬼刺在我身上的劍往下壓了一寸,我聽岑琴說過,瞳術不是光憑修煉就能練成的,必須先有根基,所以音鬼的瞳術,是天生的……”
他說到這里,眉頭忽然皺了起來:“而那之前,我與她交手時發(fā)現(xiàn),冷風曲的力量實在難測……您當初告訴我需要吹奏曲子才能使用冷風曲的說法似乎不準確,音鬼在用冷風曲的時候,即便沒有曲子,也能讓我手里的長劍自己轉動穿透我的身體……這些,星棋有沒有寫下來告訴您?”
閣主搖搖頭:“星棋跑回來之后第二天就瘋了,只在紙上寫下他不聽你命令私自帶人追殺音鬼不成,害你被擄走之事,其他的一字未提,他家人聽聞到消息當天就把人接了回去,這孩子急功近利,此次算是吃了大虧。”
柳星嵐嘆了口氣:“當時場面確實驚駭,音鬼將死去的師兄弟全操控起來攻擊我,星棋這些年歷練的少,被嚇到也算不出意外……”
閣主的眼神驀然有些飄散,似在回憶著什么:“當年焚天宮宮主也曾這樣做過,你師叔被死去的中原武林人士圍攻,當時誰也顧不上誰,你師伯不顧自己的安危救了他,卻不想他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樣子。”
柳星嵐沉默了一瞬才接道:“世事難料,我這一路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音鬼打傷我之后,就帶著我和魔教的人會合,不想遇上了魔教內部叛變,在北營道的懸崖之上,那些人似乎想讓她死在中原,我本以為音鬼會直接動手殺了他們,沒想到她卻帶著我跳下了懸崖,在崖底安全之后才吹冷風曲殺了那些人,落下懸崖之前我被音鬼當做擋箭牌挨了一鉤子,那鉤子上有劇毒,我后來就暈了過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再醒來時躺在馬車里,一個叫月生的男人帶著星城和一個姑娘來接應音鬼,當時音鬼也在昏迷,她在殺了人之后也受了重傷,后來岑琴把我救走我們閑聊時告訴我那是毒發(fā),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毒,但音鬼的頭發(fā)和眼睛因此都變成了紅色,我最初看到她的樣子應該是吃了什么藥才變成黑色的,她本來的發(fā)色和瞳色就是紅色,而且,她活不長了。”
閣主有些疑惑:“活不長?”
“是,岑琴在認識我之前去西域游歷時無意間誤闖焚天宮與音鬼交過手,交手時不經(jīng)意探到音鬼的脈,發(fā)現(xiàn)她體內藏有劇毒,毒氣已攻心,拖到現(xiàn)在還沒死,恐怕捱不過一月便要發(fā)作一次,即便她功力深厚,體內有真氣壓著那毒,靜養(yǎng)之下最多也拖不過十年了,何況這到處殺人放火的作態(tài),若無奇藥良方,能活過五六年就算上天仁慈,這次來中原,或許就是趕上了毒發(fā)。”
柳星嵐把岑琴的原話給閣主復述了一遍,話剛說完,門外傳來腳步聲,兩人誰都沒再說話,沒多久門就被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推開,慈眉善目的,背著藥箱,進來道:“閣主。”
閣主點點頭站起身來,指了指星城道:“想必您也聽說了,可能染了風寒,勞您看看吧!”
葛大夫在這蒼鳶閣待了近一輩子,知道此刻不該多問,上前打開藥箱拿出脈枕開始給紫笛號脈,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臉色越來越難看,隨后起身解開紫笛的衣襟,將手按在他胸口探了探心跳,又看了看他身上各處,隨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把人扶了起來,手向他后腦摸去,然而,除了正常的頭皮觸感外,什么都沒有,老大夫眉間的褶子更深了,隨即撥開他的頭發(fā)一處一處的仔細看,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卻依然什么都沒看出來。
最后他將人放倒蓋好被子,對著閣主道:“倒是沒什么大礙,但這孩子有些奇怪,他內息急亂,心脈略有斷阻,應該是被什么封過經(jīng)脈,可他身上又沒有傷口。”
閣主聞言將柳星嵐給他看的金針遞到葛大夫眼前:“葛大夫,您看看這個。”
葛大夫接過針一看,頓時一驚,隨后道:“這可是這孩子身上取出來的?”
“是,金針封腦,一共三枚金針,只取出了一枚,他現(xiàn)在能想起有關蒼鳶閣的事不多。”
“怪不得我什么都沒看到,不想手段竟如此歹毒,只是,這金針這般狀態(tài)是不能貿然取出的,這枚是怎么回事?”然而,葛大夫神思一轉隨即想到一人:“可是那樂極山傳人?”
閣主笑笑:“是。”
“看來樂極山的傳聞并非謠傳,我學了一輩子醫(yī),自以為醫(yī)術已冠絕天下,不想終究還是人外有人,我聽說那人很是年輕,長得像個姑娘一樣秀氣,和星嵐是朋友?”
“是,您若想見他,我明日讓他去藥居拜訪您就是。”
看著葛大夫滿臉想要即刻見到岑琴的期盼,柳星嵐笑著答道。
葛大夫卻不贊同的搖頭:“那不行,高人沒有屈尊一說,得我去拜訪才對。”
“您太客氣了,岑琴沒那么大架子,您這歲數(shù)去拜訪他他肯定擔不起,過后還得責怪我的不是。”
“不行不行,總之你別告訴他就是,好了,我先去給這孩子煎藥,星嵐你不能告訴他啊。”
葛大夫說著拎著藥箱急匆匆走了,表情里有點期盼今天快點過去的急切,似是想趕快把手頭的事情做完,柳星嵐哭笑不得的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脊梁挺直,步伐輕快,一點都看不出是個上了年紀的人。
隨后門被關上,師徒二人坐回原處繼續(xù)商議。
“我和岑琴討論過音鬼的事,我覺得音鬼即便活不長也是為魔教做事,而魔教近年的興起完全就是靠音鬼,如果她活不長,她死之后,造下的這些孽難道焚天宮宮主來頂著么?中原武林忌憚的不過是冷風曲的威力,一旦音鬼死了,焚天宮就會失去庇護,豈不任人宰割?那焚天宮宮主會放任么?而岑琴認為也許焚天宮宮主不知道音鬼要死了,而音鬼也根本不是世人理解的那樣心甘情愿的為魔教效力,也許焚天宮宮主的手里,捏著音鬼的軟肋,至于我們猜的到底對不對,恐怕還得等星城醒來之后問他。”
閣主沉吟片刻道:“此事不會影響到全局,無論音鬼是不是有把柄捏在焚天宮宮主手里,她都不會轉過來投靠中原武林,咱們若要圍剿魔教,還是要先殺了她,而她是不是有苦衷,大局之下,我們顧不得,只能說若是真的,又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盡可能的幫一把罷了!畢竟她這幾年造孽太多,那么多無辜的人死在她手里,是不可能不以命償還的。”
話音剛落,紫笛突然無意識的呢喃道:“桃鳶……音姐姐那么好怎么會殺了桃鳶呢……”
柳星嵐和閣主同時一怔,看向紫笛。
閣主有些無奈的笑了笑:“看來這孩子在魔教確實過的不錯,也許音鬼也真如你們所推測那般,只是中間隔閡太多,不能化干戈為玉帛……他今晚露出了西域功夫的底子,七大門派早有叛逆之心,不會輕易善了,若他實在不愿幫咱們,想個辦法護他周全也就罷了,醒了讓他去見見你師母,他們兩個見了面,你師母的病也許會好一些。”
“是,還有一件事,剛剛宴會上,黎掌門一直偷偷盯著岑琴看,宴會散了之后,我和岑琴在回去的路上就遇到了瀾山派的大弟子黎葉,他問岑琴認不認識十幾年前死去的黎琴,說他們兩個長得有些像,當年黎琴病死的事整個武林都知道,黎葉卻忽然這樣問,我和岑琴分析了一下,覺得或許這其中有內幕,黎琴當初病死的消息是假的,被人害了也不一定,畢竟按照現(xiàn)在的形式來看,丞相的二女兒嫁給黎協(xié),恐怕是太子一黨拉攏江湖勢力的一個計策,丞相狠辣之名人盡皆知,為了保證權力的掌控,他肯定不會允許黎協(xié)前夫人的孩子將來繼承掌門之位,此事若是真的,黎協(xié)違背了做人的基本道義,中原武林戒規(guī)第一條就足以讓他失去掌門之位,那師叔那里......只是他背后牽扯到太子,恐怕無法找到證據(jù)。”
閣主點了點頭,面色平靜:“自作孽,不可活,此事咱們不插手,我若估計的沒錯,此次圍剿,敦孝王一定會參與,到時只要讓他知道就好了,難民一事一出來,蒼鳶閣與敦孝王自此扯不開關系,照現(xiàn)在的局勢來看,太子一黨日趨微弱,恐怕也斗不過敦孝王,咱們若幫了敦孝王一把,他日他若登上皇位,于咱們也有好處,事情發(fā)展成這樣,很多事都不在屬于江湖范疇了。”
“是。”
說完,閣主起身準備出門,卻又被柳星嵐叫住:“師父,還有一件事,您把岑琴留下來,想做什么?”
閣主回頭看了柳星嵐一眼,見他臉上有些急躁有些不解有些擔憂,笑了笑道:“天機不可泄露,不過為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你才把他留下的。”
“自己想想吧!”
閣主笑道,隨后抬步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