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子里溢出滿滿當當的苦澀,眉目緊鎖,極盡哀傷與幽怨的望著我。那種復雜的感情猶如滔滔不絕的江水,好像下一個瞬間就能將我永遠湮滅。
他剛才說了什么?他說喜歡我?
我猛然間掙開他的束縛,踉踉蹌蹌的向后退去。看著那張與前世里那個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此刻盈滿的一模一樣的哀傷。我怎么能夠再去忍心傷害,我不能!我不忍!
張張合合了無數次的唇角,卻擰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我想告訴他,他不能喜歡我。我想告訴他,請他離開我,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我真的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再次傷害到他。我不想讓自己欠下太多債,可是不知不覺間,欠下的已經太多了。
我怕我自己就算死后,都沒辦法還清這份情意,沒辦法順利輪回下一世。
下一世我想做一個干干凈凈的人,我想平平淡淡,無牽無掛,無仇無怨的過一輩子。我不想下輩子還要用來還這份,我壓根就還不完的債。我真的,真的還不起!
可是,就當我想好了一切的說詞,就當我想要勸告著他,請他離我遠一點時。一直不停后退的我,再也無路可退。
我疲憊的閉起眼睛,觸摸到了那張堅硬的木板床。這才恍然大悟的想起自己此刻的處境,此刻步步維艱,不得翻身的處境。
我奮力的睜開眼睛,望向對面那雙漆黑哀傷的眸子里,終是抵不過現實的殘忍,我說:“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此時此刻,你要我怎樣回應你的感情呢?我受父皇之命,嫁到這里來。
我就不能離開,我有自己完全不能離開的使命。你若是當真喜歡我,為什么不能處處保護著我,而只想著帶我離開呢?
我想要的并不是遇到困難,就只能帶我逃避的人。我想要一個真真正正強大的人,他能保護著我。不管怎么艱難的境遇下,他都會全心全意的護我安全。倘若你不是那樣的人,請你離開!”
說完這番話,我轉過身去,不忍心再看向他。眸子里卻早已經淚水盈眶,收之不住。
“好,你說的很好!是本王懦弱了,你等著!”身后的廖靜宸極盡緩慢的溢出這樣兩個字,便轉身頭也不回的大踏步離去。
我傷害到他了嗎?慌忙轉過身來,我奔跑到窗子跟前。我想告訴他,不是那樣的,剛才那些話并不是我的初衷。
可是,窗子外面已經恢復到了往日的寂靜。就連窗子外面沒過膝蓋的冬草,都像是從來沒有動過。在那一瞬間,這里好似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沒有來過任何人。
我滿心疲憊的挨到床沿邊,直挺挺的躺了上去。我想開口喚喜兒進來,可是張開的唇角卻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喊了好久,終是沒有發出來任何,哪怕一丁點細碎的聲音。
緩緩閉起眸子,我卻仿佛又看到了透明潔凈的落地窗前,那個一臉落魄的手執杯盞的男子。他抬頭看向黑夜的眸子里,溢出永遠失去的痛苦,溢出被我狠心傷害的凄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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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飛速流逝,仿似一只拼命逃脫的獵狗。想要伸手去抓,卻又擔心它的反噬。退縮不前的不去伸手,那就只能眼看著它飛速逃走,毫無辦法。
當然,就算你勇敢的伸出手去抓了,也不一定就能抓得到。在失去的同時,有可能還會把自己搞的遍體鱗傷。
“公主,你快過來看啊,他們西廖國的門對好有意思啊,和咱們那邊不一樣的很。”喜兒手舞足蹈的站在殿門口,歡快的大聲朝我喊道。
不知不覺間,呆在這冷宮里已經一個多月了。明天就是嶄新的一天,嶄新的一年了。故而,今天的大年除夕夜,想來廖宮里也應該安排了好些節目吧。
聽剛剛來帖門對的公公說,這次大年夜,廖靜宣親自安排了好些節目。最重要的,當然也是眾人最為期待的就是晚上的戲曲了。
聽說是廖靜宣專程派人出宮去,請來的西聊國最有名的戲班子,前來宮中為后宮嬪妃,以及大臣們唱戲雜耍。
而宮女太監們則早早的就換上了一身新裝,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過節的歡喜與興奮。
當然,令他們開心的,不僅僅是過節可以穿上新衣,也不僅僅是過節可以得到更多的來自主子們的打賞。最主要的還是今日除夕夜一過,他們便可以等著領年獎了。
每年的獎賞相對來說,還是很豐厚的。因而,他們才會這么開心,這般期待。
那兩個小公公還說,現在整個皇宮里面,都已經忙活開了。有負責打掃衛生,將整個廖宮大大小小,各處宮殿進行清潔一遍的宮人。
還有的宮人正自忙著準備貢品,以及晚上必須出爐的,特別講究的年夜宴。當然還有像他們這樣,到處跑著貼門對的宮人。
聽他們這么一說,那簡直就是一副勞動人民齊齊動手,一派熱火朝天的共同勞作,以此來創造自身財富的景象。
可是自從他們兩個走后,這冷宮附近卻是再沒有來過一個人。就算他們再怎么開心的忙活著,我們這邊還是一樣寂靜無聲。好像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一點關系都搭不上。
自然而然的,送來的一日三餐,還是往日里那些飄著菜葉子的照人湯。負責這項工作的,也還是那兩位之前,見到我害怕的要死的宮人。
不過,現下兩人好像都已經習慣了,習慣不管怎樣,第二天他們還能看到活蹦亂跳的我的情景。習慣了,我再怎么樣,也輕易死不掉的事實。
不過,自從涵賢妃上次端來毒酒回去后的第二日,見我還是好好的活著,沒有任何不堪忍受的跡象。曾一度懷疑是自己不小心喝錯了那杯毒酒。
絮美人偷偷來看望我時,曾無意中向我提起,涵賢妃近日身子不大舒服,一直向太醫院要刮腸草的事情。就此,我便已經猜到了結局。
聽說她在極度恐慌下,整
整喝了一個星期的刮腸草汁才算作罷。自然,人也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外加面色蠟黃,儼然成為了一個,溫飽不能裹腹的四十幾歲的婦人那個樣子。
我暗自高興了一陣子后,便再也高興不起來了。顯然她還是不死心的,經常會派一些人隱在暗處,盯著我們。
故而,往后的這些日子里,我們都是很小心的。盡量不說一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也不做什么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
絮美人來看過我那一回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讓她來過。萬一暴漏出去,絮美人又無所依靠。肯定也會像我這般,毫無預警的就會被關進這里來。
同樣的,廖靜宸每晚給我們送吃食來時,我都會確定外面沒有任何動靜之后,再讓喜兒裝作清潔衛生一般,守在外面。
還好,這段時間下來,也沒有遇上什么事情。倒是涵賢妃又來過一回,這次許是她自己也覺得沒有必要了,終于在我面前撕掉了她那層虛偽的面皮,露出了本來面目。
面對她的惡言惡語,我直接選擇無視。只要她不跟我動手,我一般都不在意她說了什么,也不去聽她到底說了什么。裝聾作啞的本事,我還是有一些的。
原本寂靜的冷宮,現下更是完全靜了下來。我抬頭望了望天空中懸掛著的,那一輪散發著清冷白光的圓月。
思慮著今日廖靜宸肯定也會被請去慶華宮聽戲,估計他也就沒有辦法脫身過來了吧。
于是,我轉過身走回殿內。提起門旁放著的那個直到小腿高的木桶,又將旁邊的木頭勺子,放進了木桶里。
爾后看向不知在忙活什么的喜兒,輕聲吩咐:“喜兒,先放下你手里忙活的事情。咱們去前面水井那,打點水去。回來燃點火,煮熟了喝。”
“公主,咱們那黑水壺里不是有熟水可以喝嗎?怎么還要煮水呢?”喜兒放下手里的東西,幾度迷茫的望著我,絲毫不明白我的意思。
“恩。那肯定不夠喝的。宸王爺今日估計是來不了了,咱們多煮些熟水。啥時候餓了,就多喝些水填填肚子啊。”我白了喜兒一眼,用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
爾后提著木桶,準備向外面走去。卻見她不僅沒有跟上來的意思,還捂住嘴站在那兒,偷偷笑個不停。
我更是迷茫了,不解的問向她:“你笑的什么勁啊。多喝些熟水,有錯嗎?不行嗎?”
“她笑的,當然是某些試圖以熟水填飽肚子的人啊。唉!看來本王還真是孤陋寡聞,長這么大以來,還是頭一次聽說,以水填飽肚子的呢。”這道布滿了嘲笑覬覦的聲音傳過來,我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便猛然抓起桶內的木頭勺子,看也不看,一把向后面的窗口處仍了過去。
“喂!不帶這樣的啊。倘若本王有個什么三長兩短,誰來給你送吃食吶。為了自個兒的肚子,也要手下留情才是。”身后的廖靜宸猛然跳開,木頭勺子“嘭”的一聲,落到了地上,碎裂開來,而廖靜宸卻依舊在那哇哇大叫。
“這是你自找的,誰讓你嘲笑我來著。還有啊,明個兒別忘了陪我的勺子。這可是因為你,才弄壞了的。”我轉過身去,看著他被濺了幾滴水的錦袍,抑制不住的掩口笑了起來。
“公主,王爺,你們在一處說說話,奴婢先出去守著門。”喜兒輕笑一聲,矮身見了一禮,便轉身向外面走去。
“喜兒,今兒個就不要去了。白日里都見不到幾個人,我看晚間他們肯定都到慶華宮看戲去了。誰還大半夜沒事干了,跑這邊來消遣呢。
況且這邊又黑,肯定不會有人再過來的,你就別去了。來,看看,宸王爺給咱們帶了什么好吃的?”我眉歡眼笑的招呼著喜兒,讓她走上前來。
廖靜宸邀功似的,將身上的一個大包袱擱在了床面上。鋪展開來,頓時,入滿眼瞼的各式各樣的美食,令我歡喜不已。
原來這包袱里面,包了好些點心,像椒鹽桃酥,杏仁酥,茯苓糕,馬蹄糕,如意酥,巧果等等,種類繁多,樣式齊全,簡直讓人垂涎欲滴。
中間卻還有一個不算大的食盒,打開蓋子,純純的菜香立即就縈繞開來。散在了平白無味的空氣中,使人不由得便想多吸兩口。
佛手求壽、翡翠御扇、鳳眼秋波、繡球干貝、松鶴延年等好幾種菜品,卻全部都是宮廷菜。讓我不由得好似有了種回到東舒,和淳哥哥坐在一起用膳的感覺。
“喜兒,你還杵在那里做什么?快過來啊。”我坐在床沿邊,艱難的自那一堆美食中抬起頭來,朝著喜兒擺擺手。爾后,又狐疑的看向廖靜宸,“這些你是怎么弄到的啊?不會是,你去御膳房偷出來的吧?”
“你胡說什么呢?本王才不做那種偷偷摸摸的事情呢。這是今天過年夜,皇兄特意賞賜給本王的。
本王都沒舍得用,直接給你帶過來了,你竟然還這么想本王?簡直是氣人至極!”廖靜宸當即氣的火冒三丈,眼看著就要噴發出來。
我趕緊乖乖的住了口,招呼著喜兒一起動手吃了起來。
正自吃的歡暢,開懷不已的我們,誰也沒有發現一個黑影自隱匿的草叢中鉆出來,向著燈火輝煌的慶華宮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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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靜宣】。慶華宮。
不曾奢求,不曾留意的空當里,這自古流傳下來的重大節日——大年夜,又不期而至了。我這才有些遲鈍的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又度過了一年漫長且又短暫的時光。
今日一大早,我就在覃公公的提醒下,命令素焰在龍翔殿和承乾宮兩處,各自點燃了兩串爆竹。以示對即將要到來的新的一年的期許。
爾后,便又開始忙活著過新年所需要準備的一切事宜。以往這些事情,都是母后操持著打理的。
可現下母后去尋了父皇,兩人又都沒有回來的打算。故而,這些事情理所當然的又都
落到了我身上。
皇后是指望不上了,有時候我也想讓瑤涵著手打理這些。可是,又怕瑤涵接手這件事情之后,會慢慢的將后宮重權握在她自己手里。
那么朝堂之上,肯定也會跟著發生很大的變化。這是我不想看到的,我也不想盲目的拿這么重要的事情去賭。是的,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承認,我賭不起。
好不容易逼迫年一希放手的那些大臣,我只想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可不想他們再去尋什么所謂的靠山。弄得整個朝堂中,烏煙瘴氣!
自然,毫無辦法的我,只能將這些事情都交到覃公公的手上。好在,依現在看來,他辦理的還不錯。那么多瑣碎又不可缺少的事情,在他手里一一滾過,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我又低下頭,看向依偎在我懷里的冰兒。她垂下眼瞼的長長的睫毛,在宮燈照耀下,在白皙的膚色中,覆蓋出一片暗灰色的陰影。
她較弱的身子柔軟異常,仿似無骨一般,偎在我的胸膛上,貼燙著我的心底深處。
僅僅是這樣望著她,我都感覺到無比的幸福與滿足。她的眉宇間仿似不經意的,微微隆起的淺淡的溝壑,就像是存留著淡淡的哀愁。像極了那個陰狠毒辣的,讓我失望之極的女人。
看著她淺淡哀愁的眉宇,我便仿似又回到了遙遠的以前。回到了那個我十四歲風華正茂,青澀懵懂的年紀。
我便好似又看到了東舒蓮池畔那個清冷淡漠的,又有著淡淡的抹不去哀愁的女子。
她是我整個一生中,最好的年華中遇見的女子。我對她放入了太多的遐想,太多的并不現實的渴求。
而不用細看就可知道,冰兒的眼睛簡直就是盈紫再生。同樣的明亮光澤萬千,同樣的嫵媚妖嬈懾人。
冰兒極具我最為懷念的女子的容顏,而她們所不能給予我的,冰兒卻能毫無保留的全部都給我啊。這使我急速澎湃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皇上,您看這道《龍鳳五福祥》都已經上來了,您用一點吧。”冰兒柔軟的嗓音,仿似溫和的春風,吹進了我的心底,將我自冥想中拉回了現實。
我低頭一看,果然是那道《龍鳳五福祥》。對于這道菜品,我所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只是自很小的時候,父皇便告訴過我,這道菜品每一年的大年夜都要作為壓軸,呈現在年夜飯中。
后來,我才慢慢的領悟到了其間的奧秘與不凡。這道由五種不同種類,不用顏色的蔬菜,精心裝飾出來的龍鳳齊舞共鳴圖案的菜品。代表了百姓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
其實我也能體會到百姓們的心思。對于“年”這樣東西,他們存在了太矛盾又復雜的心理,既害怕它的到來,又滿懷期望的盼著它趕緊來到。
害怕它,則是因為新年來到,寒冬臘月,顆粒無收,艱難度日。然而只有它來到,溫暖和熙,萬物復蘇的春天也才會跟著到來。
自然,百姓們就針對自己這矛盾復雜的心理,寄予了太多太多對來年的希翼。他們便將這種希望期許,寄托到任何可以寄托的事物中去。
“恩,冰兒,你也要多吃些才是。”說完之后,我垂下頭看向冰兒,卻見她明亮的雙眸,緊緊盯向北面的戲臺,正自默默的垂淚。
我這才仔細的向戲臺那邊看過去,觀賞正自賣力演出的戲曲。
這個戲班子,在整個西廖國都是很有名氣的。正巧我也想讓辛苦了一年的臣子們,熱鬧熱鬧,放松一下,便請了這班戲子前來。
聽了一會子,我終是明白,此時戲臺中所唱的正是昆曲《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我又看向冰兒,不由寵溺的將她摟的更緊了些。
她就是心腸太軟,剛才聽到崔鶯鶯受他人所騙,即將要嫁給鄭恒時,她還在不時垂淚抹袖。
而現在聽到張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及時趕到婚禮現場時。她淚痕猶自未干的面上,竟又浮現出深深的歡顏。
“皇上,臣妾也知此話不當說。可是,臣妾實在忍心不下。就算皇上要懲罰臣妾,臣妾還是要將這話說出來的。”一大殿的人,都在認真聽曲的空當,遙涵卻忽然站起身來,不由分說,便跪下地去。
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頭望向她,眼里帶著迷茫不解。我也很是詫異的望著她,真不知在這祥和的大年夜,還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讓她不惜頂著有可能被我責怪的危險,還擰是要說出來。
“遙涵,你且站起來,慢慢說。”我擺擺手,示意她站起身來。眸子里的疑惑與茫然,卻是絲毫未減。
“皇上,臣妾斗膽了。如今上至皇上您,外至所有的文武大臣,不論功高位重;內至所有的后宮妃嬪,不論受寵與否;下至大多數的宮女太監,不論等級高低。
都已經身在這燈火輝煌,裝飾華麗,一副新年熱鬧氣象的慶華宮中了。可是,皇后娘娘她,她如今還被關在那陰暗潮濕的冷宮中。
既沒有垂涎欲滴的美食可享,又沒有精彩絕倫的戲曲可聽,臣妾當真替娘娘感到心里憋屈,難受不已。”遙涵執意不肯站起身來,一口氣徐徐道出這諸多話語后,早已經淚水蓄滿眼眶,聲音哽咽不已。
看到遙涵這個樣子,我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自小與遙涵一起長大,她的純真善良總是讓我心疼不已。
又加之她的寬大胸襟,她的仁厚知禮,她的穩重自持,她的險而不亂,都是我很欣賞喜歡的。蓮兒說的對,若是立皇后,就是應該立遙涵的。
可是,她的父親,我的姑父,成為了這其間的最大的阻礙因素。自打我被冊立為太子的那一年,父皇就已經告訴過我,一定要盯緊我的皇姑母和我姑父。
由母妃口中,我才知道。當年父皇剛剛被立為太子之時,皇姑母仗著太祖皇帝的寵愛,曾一度協眾臣排擠父親。大有取而代之,自己登上主位的趨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