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塔樓坐落于半山腰,緊挨一片弧形廣場。一圈白石建筑中聳立著圓頂及尖頂?shù)乃?,但它們遠不如劍群尖塔般恢弘及壯麗,渾身上下僅有被風雨侵蝕之后擁有的灰撲撲的色澤。像是無人問津的荒郊野堡,荒涼破敗。
然而此時這里喧囂異常,哪有半點遭人遺棄的跡象。一隊騎士明槍亮甲,侍從們?yōu)樗麄儬狂R持旗。他們圍聚在法師塔樓緊閉的正門前。一名頭戴遮面半盔的騎士在門前高聲喊:“奉城主之令,命你們開門?!?
里面沒傳來任何聲響,好像整片建筑都已沒了人煙。打頭的騎士好似說了什么,隨即數(shù)名侍從便從馬鞍的劍帶上拔出長劍,走上前去?!伴_門!否則我們就砍開它!”
“請,請等一等?!遍T后總算傳來了人聲,“我需要……需要去請示追風者大人。”
“我們奉命而來,你們卻膽敢違抗法令!”一名騎士侍從隔門大聲怒吼,“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窩藏罪犯!”他說著一劍砍在黑鐵嵌銅的大門上,發(fā)出鐺的一聲,迸出一片火光。
“不……我們并沒有……”
“你是在蓄意拖延,好使黑色晨曦逃脫嗎?”侍從又是一刀。
對方在門后瑟瑟發(fā)抖,“我們同他們沒任何關系!”
“沒有關系你們在害怕什么?”侍從厲聲質(zhì)問,“開門!若是違抗,我們便將統(tǒng)統(tǒng)扔進水牢。別忘了,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施法豁免權了!”
“那……那全是因為煉金術士……我們,我們并沒有任何錯……”
“開門。”騎士打斷了他,“鐵門攔不住我們?!?
對方依然死咬不松口,“我得稟報追風者大人。”
“可以?!彬T士說,“我相信追風者大人不會愚蠢到是非不分。而你也最好祈禱你們真的與黑色晨曦毫無瓜葛。”
那人如蒙大赦,急匆匆的腳步聲飛快遠去。
風巖塔位于數(shù)座塔樓的圍聚之中,它的外表平淡無奇,光禿禿的褐色巖石布滿久經(jīng)風吹雨打形成的小孔洞,甚至不時有微小沙粒滾落。它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但依舊挺立如初。
年輕的法師學徒氣喘吁吁,跌跌撞撞地爬上數(shù)百階梯時,追風者正站在露臺上眺望遠方。聽見響動,他頭也未回地詢問,“騎士們奉城主之命而來?”
“是,是的。”年輕的法師學徒深吸一口氣,好使自己緩過氣來?!八麄円笪覀兇蜷_正門,讓他們進來搜索……黑色晨曦?!?
這是早就預料的結(jié)果。“他們還說了什么?”
“他們奉了城主之令,還會留在這?!狈◣煂W徒的臉上滿是惱怒及憤恨,“他們說,他們會監(jiān)視我們的一舉一動。”
首席法師知道,這不全是城主之令。昨日那些被蠱惑了的法師們不僅意圖擊殺城主,被卷入其中的還有煉金術士,還有當日觀禮的眾多貴族。這就是自作自受啊。他們一次將人得罪個光!一群不考慮后果的愚蠢家伙!他們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整個公會都將因此背上惡名。達尼爾以生命換來的一線生機被他們肆意揮霍殆盡。美名一日敗壞,還有誰會相信他們的自我辯解,自我救贖呢?
法師學徒的詢問打破了他的思考,“首席法師閣下,我們該怎么做?”
“讓他們進來吧。”追風者用疲倦地嗓音說道。
裹在棕色長袍里的法師學徒臉上充滿抵觸情緒,“可是……”
“讓他們進來?!笔紫◣熤貜?,“把庭院讓給他們的馬兒,把西邊閣樓作為他們的宿舍。他們怎么要求,我們就怎么滿足。”
法師學徒不樂意地領命而去。這里每一個人都一樣,追風者心想,他們都渴望鐵與血,火與砂。只有如我一樣的老人失去了進取之心,連反抗都顯得懦弱。他們都在心里憎恨我吧。首席法師嘆了口氣,但年老力衰的老人們別無他法了。
他在露臺上俯瞰庭院,騎士們涌了進來,像沖進了雞籠的狐貍。侍從安頓馬匹,跟隨法師走進西邊閣樓,為騎士備好一切;而騎士則有如哺乳動物般地劃定地盤,他們在樹上墻角撒尿,抓撓爪子,留下去除不掉的印記。他們亮出爪子和獠牙,冷冰冰地盯著他們的獵物。而他們的獵物則躲在自詡安全的陰影里,石墻上的縫隙里。在那里追風者看見了無數(shù)雙陰郁的眼睛。誰是捕老鼠的貓?他不知道,他只求無論是貓或老鼠都能克制自己的食欲,別再干出驚世駭俗之事。那后果使他不敢想象。
“大人?!狈◣煂W徒在他的身后稟報,“他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
“任他們?nèi)グ伞!彼>氩豢暗財[擺手,“我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就是之前怎么做,現(xiàn)在也怎么做。”
“可是騎士們……”
“難道我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他反問。
法師學徒搖了搖頭,“沒有?!?
“那又何必顧忌他人的視線?!背撬麄冇胁话卜值南敕ú湃绱藨峙隆_@樣也好,首席法師無奈地想,這樣也好。如果這樣能讓某些家伙安分一些,他寧愿再多一隊騎士替他充當獄卒。只要來者不是煉金術士,他都會敞開大門歡迎。
遙遠的海風吹來,在這高處變得寒冷異常,追風者的身體因而瑟瑟發(fā)抖。他抬手打算施法,就像他此前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樣,讓風聽從他的號令。然而他很快垂下了手臂,任由寒風鉆進長袍。魔法萬能,又有何用?這些都無法消除尾隨黑魔法而來的恐懼與憎恨。每一個人都在向他伸出手。我得挨個挨個喂飽他們,他只覺身心俱疲,也許我該退位讓賢。可是寒潮將至,黑暗席卷而來。若聽他們所言,魔法永存,只會是在他手上終結(jié)的笑話罷了。就連這一刻他所待的風巖塔,他都不知道還能矗立多久。
風巖塔上的追風者轉(zhuǎn)身回到房間。他已經(jīng)老了,發(fā)須花白,背也早就直不起來,連走遠一點的路也會氣喘吁吁,腿腳發(fā)軟。我有多久沒有離開塔樓了?他坐在高背椅上努力回憶,卻毫無結(jié)果。也許要不了多久,我連咒語也無法完整念出。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還有一些機會可以尋找到火光驅(qū)散黑暗,為此……他決定不惜一切。
走廊上的爭吵擾亂了他的沉思。
騎士來了。追風者熟悉他們走路的方式,鎧甲叮當作響的碰撞,還有重劍敲打腿鎧的悅耳聲音。風兒不會隱瞞。他們總是忠實可靠——就以往而言??涩F(xiàn)在……銀亮鎧甲再也無法代表榮耀與驕傲,但這一位步履沉穩(wěn),不急不緩,他或許不是裁縫商的兒子。
法師學徒攔住了他?!笆紫◣熼w下正在休息,不可打擾。”
“我特地前來拜訪。”騎士說,“不代表別人,只依城主之令?!?
但法師學徒顯然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他忠實地將騎士攔在門外,固執(zhí)地重復:“不可打擾首席法師閣下?!?
他的耳中時有耳鳴,但至少現(xiàn)在微風還聽他命令,陪伴他左右。風兒傳來了信息,也替他轉(zhuǎn)達命令?!白岒T士大人進來?!彼岋L聲傳遞,“我們不能攔阻客人的拜訪?!?
騎士繞開學徒,推門而入。他看見他的學徒在門邊咬牙暗恨。他同別人一樣,追風者意識到,年輕而熱血,沖動而易怒。他也一樣看不清未來。我只能孤軍奮戰(zhàn)了。他倦怠地想,于是他在椅子里縮得更緊。“你先出去吧?!彼愿雷约旱膶W徒。
法師學徒不甘地退下,偌大的房間只剩他與騎士兩人。
“說吧,有何事需要一名騎士親自傳話?”他已沒有與人寒暄的精力?!俺侵鞔笕擞泻蜗敕?,需要風巖塔怎么配合?”
騎士在硬椅子上坐直了身體,裙甲在木頭上摩擦,割花了陳年古物。“城主大人希望你能警告你的手下法師,讓他們乖乖收斂氣焰,不再出門,挑起事端?!彼氖质冀K搭在劍柄上,“所有人都知道,法師不全是黑色晨曦,但沒人知道有多少法師暗地里維持著這種信仰。城主大人希望你能做出保證——保證昨日的事態(tài)不會重演。”
“沒人能控制別人的所思所想,黑魔法也不能。”他無力地說,“我可以下令法師塔從今禁閉,不再開啟。但我既不是騎士團長,法師也不是你們的侍從。他們會反對,會吵鬧……甚至會……”
“會怎么樣?法師大人?”
他眺望向窗外。“作為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我看過太多太多的陰謀和反叛了。紅色的火焰在他們胸中燃燒,總有一天會破殼而出,將阻擋它的一切焚燒殆盡。騎士先生……”他看見騎士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如你想象的一樣,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將我拽下這座高塔。我已經(jīng)老了。在他們眼中,孱弱的老羊是無法控制一支饑餓的狼群的?!?
“您是在拒絕?”
他的身體,他的大腦在抗拒這場空洞的談話,但他沒法拒絕。他是受人敬仰的首席法師,然而在這場對話他處于劣勢。蓋因那些饑不擇食的愚蠢小狼。
“不,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此事平息。但我只是一個人?!弊凤L者身邊的風也靜寂無聲,好似停滯。他嘆了口氣,“再強烈的風也無法撼動山巒。何況改變?nèi)诵模?
“如果還有一位呢?”騎士說,“如果煉金術士愿意退后一步呢?”
原來這才是她的本意?他靜下心仔細思考。他想起黑色晨曦十年前現(xiàn)身的時候,他那時遠比現(xiàn)在年輕,腿腳也能支持著他爬上爬下陡峭的高塔。那時,受害者,黑色晨曦,還有無辜的法師一樣,他們都尸橫遍野,鮮血染紅街道,絞刑架有如行道木排滿大街。對于任何人而言,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現(xiàn)在也是同樣如此。
“我不想重蹈之前的覆轍?!笔紫◣熣f,“如果真是如此,我答應?!?
此后,追風者始終未走出房間,他一直蜷縮在椅子上。當黑夜最濃之時,他擺放水晶,點燃熏香,于爐火中召喚先賢。他向異位面的先賢尋求答案,但宛如輕煙的先賢沒有給他確切的答案。他的語焉不詳,話語就像謎語。他費盡心思地猜想,也僅得出模糊的謎題。最終他依然不知道成功的幾率有多大,結(jié)果如何,等待他的將是什么,但他愿意嘗試。
其實,他能理解法師們對煉金術士的仇恨從何而來,又如何會被黑色晨曦的宣言蠱惑。全因劍群尖塔咄咄逼人,但若是他們愿意主動后退……雖然他覺得無法全部信任……但至少這是一個好跡象,已有些和解的可能——盡管微乎其微。
風巖塔上的追風者不知坐了多久,他挪動身體,卻聽見刺耳的呻吟。他的骨頭在發(fā)出抗議。我老了,他又一次念及此事,很快,這里就會屬于你們了,別太著急。但他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愿意聽他所剩不多的嘮叨。他沉思良久,只有永遠年輕的風兒陪伴著他。當客人來時,他甚至不知究竟是什么時候。
天色微明,客人就已抵達。
他全副武裝,戴著全覆式的鋼盔,面罩放了下來,將他的面容蓋的嚴嚴實實。追風者早早遣走了他的學徒,只留風兒作為他的護衛(wèi),忠實地嚴守不讓只言片語傳出房間與石墻。
“您好,請坐?!弊凤L者招來風兒。她愉快地托舉起一杯紅茶放在客人的手邊?!澳瓦@樣與我交談嗎?這樣可會讓人覺得誠意不足?!?
“我孤身來訪,可謂是羊入虎穴,當然得小心為上?!笨腿说穆曇袈犉饋砗苣贻p。
“這里很安全。輕風即是我的眼睛,狂風是我的守衛(wèi)。它們不會出錯,更會忠實履行職責。無人能闖進,也無人能竊聽?!?
“看來,您對身邊之人也不夠信任。”客人仍沒有取下頭盔的意圖,“他們對您頗有微詞?”
“我老了。”追風者說,“老人與少年人總有鴻溝無法逾越。我曾是少年,所以我能明白他們的想法,知曉他們的意圖;但沒有時間的磨礪,他們不會成為老人?!?
“所以,老人就會瞻前顧后嗎?”
瞻前顧后?他在說我嗎?追風者不由苦笑,思忖說得還真是貼切。若他賞罰有度,他們會視他的命令如無物嗎?“我不明白您在說什么?”
“不,您的心里十分明白。您無法約束塔內(nèi)法師。”客人早有準備,帶著刀劍而來?!膀T士已報告有數(shù)起針對他們的惡作劇——那只是官方之詞——這才短短一日未到。我們都在瞧著,看‘惡作劇’何時會演變成真正的襲擊?!?
追風者皺起眉頭。他們以為他整日枯坐塔中,便以為他眼睛瞎了,耳朵聾了嗎?“自從神明逝去,世上便再無讀心術?!彼琅f如此逃避道。
“但有利劍與金錢?!笨腿撕敛涣羟榈刂赋鍪聦?,“你總是許以他們金錢,卻忘記使用利刃。你寬宏大量,法師們卻認為你懦弱無能?!?
“夠了!”追風者只覺心中充斥怒意,“我接受你的拜訪,并不是為了聽你的橫加指責?!?
“這是善意的提醒。”
“我聽不出任何善意!”
“……還有誠意。”客人接著說完,他摘下了鋼盔,露出遮掩下的面容。他很年輕,幾乎同追風者自己第一次踏入風巖塔時那般的年紀。“我是賽拉斯廷?李歐?!彼酒鹕硐蛩卸Y,“我遵從洞察之眼的意志而來。但選擇權在我。”
選擇退讓,還是選擇否決?聽到這里,追風者反而平靜下來?!岸床熘郏克艽韯?chuàng)造、真理以及智慧?”
“如果我們不曾努力過,又怎么知道這不可能呢?”
他在回避我的問題,追風者意識到,這是洞察的私自行動。他愈發(fā)警惕,他深怕跌入煉金術士的陷阱?!拔覟楹我邮苣愕奶嶙h?”
“黑魔法,還有這些天無故丟掉性命的人。還有更多的性命期待我們攜手保護。”客人平靜地回答,“牧師告訴我,他認為黑魔法不是因黑色晨曦而起。可除了他們,還有誰曾研究過被你們稱作‘真理’的黑魔法呢?我想您不會希望人們將此事怪罪于法師頭上?!?
“這是威脅。”
“這是忠告?!?
“我看不出來它們的差別?!?
“您仔細想想就知道了。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內(nèi)外皆對我們虎視眈眈?!笨腿苏玖似饋恚白凤L者大人,我想您還需要時間考慮,我也同樣需要。不過臨走前,我有一句話想講?!?
聽了那么多嘲弄與譏諷,也不多這一兩句了?!罢f吧?!?
“您是一位老者。而睿智的老者知道,什么時候應該裝作懦弱可欺,什么時候應當雷厲風行。狼崽們總需要經(jīng)歷過磨練最終才能融入狼群,變得狡猾兇殘??伤麄儯∥抑毖?,就像看見了狗屎的蒼蠅,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大餐?!彼匦麓魃狭虽摽?。
追風者看著他轉(zhuǎn)身離開,忽然叫住了他,“你到底是誰?”
“斯圖納斯大人有意讓我接任他的職位。但我……對此——無論是洞察之位,還是彼此摒棄前嫌的結(jié)盟都不感興趣,也不抱期望?!笨腿藷o奈地聳聳肩,“今日前來,算是替他跑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