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奔一個月了吧,嚶嚶嚶嚶」
綠洲下面是個圓形的大屋子,到處是書和卷軸,有些鋪在桌面上,有些一摞一摞在地板上堆至四尺高。褪色的織錦和破破爛爛的地圖掛滿了石墻。一些半人高的沉重泥石板堆砌在角落。除此之外,唯一的光亮來自房間中央一支高高的黑蠟燭。
那支蠟燭亮得讓人不適,令人不安。亞希伯恩用力關(guān)上門,把旁邊桌上的紙都震了下去,蠟燭的火焰卻沒閃爍。火焰的顏色很古怪,白如新雪,黃如熔金,紅似烈焰,但它留下的影子如此漆黑,仿佛世界的黑洞。李歐發(fā)現(xiàn)自己在盯著它看,蠟燭足有三尺高,細(xì)瘦似劍,螺旋狀邊沿鋒利如刀,微微閃爍著黑光。
“這是……?”羅茜低呼。
“……黑曜石。”李歐說,“同劍群尖塔采用的材質(zhì)一模一樣。”
“我曾以為那只是普普通通的黑石。但是當(dāng)我知道什么是黑曜石的時候,不禁感慨煉金術(shù)士總是如此奢侈,暴殄天物。”亞希伯恩招呼著他們走進(jìn)房間,走進(jìn)黑曜石的光芒里。李歐深吸一口氣,忽然好似嗅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沉浸在煉金術(shù)的真理之光里面。“但是,我不把它叫做黑曜石,而是叫它神石。”
“神石?”李歐震驚地問。
“同那些家伙扯上關(guān)系,就不會有好事。”羅茜冷哼一聲。
“不,我在古籍里見過有關(guān)它們的記載。”李歐吞咽了口唾沫,“羅茜,還記得我們手中的那些古卷嗎?金色的古卷。上面甚至有說怎么偽造它們,如何借由它欺瞞神明。”
“奧瑞斯都煉金之卷。”羅茜與亞希伯恩同時說道。
羅茜警惕地問,“你怎么知道?”
“你的父親就在尋找它們。”亞希伯恩對李歐說,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懷念的神色。“它一共有七卷。上面不僅有無數(shù)煉金公式,還記載著世間的真理,一個往復(fù)循環(huán)的未來。”
就連李歐自己也不曾了解如此多。“這也是我的父親告訴你的?”
“不,是我自己找到的。”
然而他的前半生是一名傭兵,后半生則是一個僧侶。
“是的。所以我懊惱前半生的不學(xué)無術(shù)。”亞希伯恩說,一邊穿過書堆成的障礙。“僧侶的生活讓我掌握了學(xué)識。這里不能說話,只有書籍和祈禱伴隨著我,這讓我找到平靜,也尋覓到了不為人所知的隱秘。”
“什么秘密?”
“時間消磨了記憶,黃沙掩蓋了多少真相。”亞希伯恩仿佛學(xué)者般感慨著。他伸出手,在空中不住比劃,口中呢喃不休。肥碩的巴掌,粗大的指節(jié),還有低沉的嗓音……亞希伯恩施法的模樣惹人發(fā)笑,他本來就是半路出家的蹩腳學(xué)徒,李歐不禁擔(dān)心他的法術(shù)會不會失敗。
魔力毫無預(yù)兆的出現(xiàn),熟悉的波動,卻詭變的姿態(tài),蠱惑的言靈、李歐不禁訝然。這就是所謂的禁忌術(shù)法?“這是什么法術(shù)?我從未沒見過。”他小聲地說出自己的疑惑。
羅茜仔細(xì)地看著亞希伯恩的手勢,閉目聆聽對方的咒文,感受魔力的騷動。“神術(shù)的變種。”她睜開眼睛說,“準(zhǔn)確的說,他是直接將自身純粹的信仰轉(zhuǎn)化成了力量。沒有通過諸神,更沒有祈禱與懺悔。難怪會被列為禁忌。”
信仰就是信仰,不關(guān)乎諸神。李歐此時算是明白了亞希伯恩所說的話。
一陣風(fēng)在沒有窗戶的地下石室里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它輕柔的卷起書籍和紙張,將它們壘在一起,一一堆疊放好,房間里的灰塵被微風(fēng)帶走。一塊泥石板被舉了起來,然后接二連三的,它們都被平穩(wěn)地放在了他們面前的桌上。
當(dāng)魔法停止的時候,亞希伯恩深吸了一口氣,勉強(qiáng)笑了笑。他的臉上全是汗水,看得出來,他對法術(shù)仍不算熟悉。“我能練習(xí)的機(jī)會太少了。”他嘆了口氣,然后轉(zhuǎn)身指著面前的泥石板。“這上面記載了很多東西。它們的歷史足以追溯到數(shù)千年之前。”
李歐湊過去看了看,上面的楔形文字晦澀難懂,某種密文掩蓋了真意。“上面的文字同煉金之卷一模一樣。”他驚訝地說,并且一路細(xì)細(xì)讀了下去。
“寫了些什么?”羅茜問。
“神石。”李歐告訴她,“還有某些有關(guān)煉金古卷的介紹。但沒有它的由來,內(nèi)容太少了。”每一塊半人高的泥石板上刻下的字句只有寥寥數(shù)語。“光憑這些根本無法確定任何東西。要是有更多的就好了。”
“沒有更多了。”亞希伯恩嘆了口氣,“它們同這塊神石一樣被深埋在地下,埋藏在隱秘的地方,被黃沙吞沒,流沙侵蝕著它們。”
“好吧,”羅茜追問,“這些暫且不說。這塊劍一樣的神石究竟有什么用?”
“神術(shù)基于信仰。”亞希伯恩說,“利用黑曜石,諸神可以與他的牧師溝通;借由它,法師的視線可以穿越高山、沙漠和湖泊。”
李歐插口說了一句,“也包括進(jìn)入他人夢中展示幻象,或者隔著半個世界互通信息嗎?”
亞希伯恩抬起頭看了李歐許久。“是的。”他并未否認(rèn)這一點。
“那么布蘭迪克呢?”李歐緊追不放,但一股錐心的疼痛毫無預(yù)兆地襲來,讓他緊緊閉上了嘴巴。他死死拉著羅茜的手,一聲不吭。
“是的。就像你猜想的那樣。”紅袍僧侶說,“魔法傳遞消息,就如同細(xì)碎低語,神諭也是如此。反正,千年來,已經(jīng)無人聽過神的喻示了,不是嗎?”
可憐的布蘭迪克。“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現(xiàn)今只有魔法,沒有諸神。”李歐勉強(qiáng)冷聲說,“可憐了那些牧師,他們究竟偽造了多少神諭。真是辛苦你們了。”他還想接著諷刺,然而疼痛讓他忘記了憤怒。他強(qiáng)忍不適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羅茜搬來板凳緊靠著他,她抓著他的手,身體不住顫抖,將腦袋埋在他的懷中,牙齒咬著他的襯衫。
亞希伯恩垂了頭,他沒看見他們的痛苦。“別人我不知道。至少在這寂靜圣所里只有我一人會知道如何做,而我也只是告訴……不,是欺騙了布蘭迪克。”
他還知道這是欺騙?李歐還以為他依然會將在這指使他人的快感里認(rèn)為自己就是諸神了呢。肚子的絞痛讓他幾乎無法思考,羅茜在他的懷中幾乎縮成了一團(tuán)。但是疑問依舊沖撞著他的靈魂。紅袍僧侶究竟是如何預(yù)言的?“你的每一個命令為什么總是先知先覺?”他勉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一些。“黑曜石也能預(yù)言?”
“我不知道。”亞希伯恩張口就說出令李歐感到意外的話。
他不是整日都伴隨著泥石板,抱著房間里這些書籍和紙張過夜嗎?“你怎么會不知道?”胸口火辣辣的疼痛,理智在折磨下節(jié)節(jié)敗退。“既然如此,你說的那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你的臆想啰?真佩服你的運(yùn)氣,竟然全被你蒙對了。”
“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樣。”亞希伯恩說,“我只是看見了,聽到了。我只是不知道從何而來,為何獨獨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切那么真實,不得不讓人相信。”
李歐悶哼一聲,“通過這黑曜石長劍,黑曜石蠟燭?”
亞希伯恩點了點頭。“有誰的手中也有一塊神石。”他說,“顯而易見,她聯(lián)系上了我,并且將她所知的,預(yù)測的,展示給了我。沉默無言的喻示,神跡時代的諸神對牧師們就是這么做的。我將信將疑,但對方的喻示里出現(xiàn)了你的身影,我不得不慎重,因此我派出了布蘭迪克,并且假傳神諭欺騙他,誘導(dǎo)他。”
紅袍僧侶對他足夠好。他依然懷念舊情。李歐毫不懷疑他會竭盡所能的幫助他們。但是,他所的這些話,同布蘭迪克的描述顯然有了沖突。這種沖突巨大到令李歐毛骨悚然,一瞬間忘記了疼痛的折磨。“但是,布蘭迪克說,他聽到的神諭不止一種。他還被引領(lǐng)著見到了一位占星術(shù)士。”
“布蘭迪克口中的老嫗?我知道她。”紅袍僧侶說著他所知道的東西。“在你們到達(dá)之前,他也在冥想里也見到了對方。那個老嫗對他說了一大堆警示的話。”
“例如?”
“如果我說世界即將迎來末日,你相信嗎?”
李歐搖了搖頭。
亞希伯恩悲傷地嘆了口氣。“但是她的蠱惑及恐嚇令布蘭迪克的信仰發(fā)生了動搖。馬里奧僧侶也留意到了這一點,我不應(yīng)當(dāng)因此怪罪他,他做的很對,也很及時。”
“那個老婦人究竟說了什么?”
“那個女人告訴布蘭迪克,諸神正在歷經(jīng)磨難。”亞希伯恩苦笑起來,“早就死掉的家伙還能遭受什么苦難?可我不能這么告訴他。這種想法我只能按在心底。”
李歐點點頭表示明白。“但是之前她的確在引導(dǎo)布蘭迪克。”
“是的。我也確認(rèn)之前的她并無惡意,或者說,更像是裝出來的好意。一切都是她計劃中的一環(huán)。但我們沒法確認(rèn)這一點。你應(yīng)該能猜得到,我也敢肯定,向我展示未來的應(yīng)該就是她,那個誘騙布蘭迪克,試圖使之信仰潰敗的老嫗。”
“她的心思沒那么簡單。”李歐評論道。“但她究竟是誰?我們從未見過。”一個老女人,難道會是所謂的沙漠之母?滿臉膿瘡,滿身蛆蟲?“布蘭迪克的描述不可相信。”
“她是一個魔障,我曾以為她說的話也是神諭,但她只是一個魔障。”亞希伯恩面色凝重的說。“魔法總是可以改變外在的形象。你要小心。”
天色越來越黑,李歐感覺得到,臨近午夜。
羅茜在他的懷中越發(fā)難以抑制地瑟瑟發(fā)抖,他都能聽見她竭力壓抑在喉嚨發(fā)怒般難耐的低吼聲,牙齒磨得咔咔作響,身上的劍柄不住地與他皮帶上的鑲鐵釘扣碰撞,蓋過了頭頂細(xì)微蕩漾的水波。他也不好受,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針刺,撕咬,各種各樣的疼痛如同海浪鋪天蓋地,從指尖到心臟,從頭頂?shù)侥_底,疼痛無處不在。他只能一手緊緊抱住羅茜,左手不顧一切地開開闔闔,迸裂已經(jīng)感染了的,尚未痊愈的左手,讓痛苦蓋過痛苦。但無濟(jì)于事。
“李歐。”亞希伯恩忽然叫著他,“你們……”
“……我們沒事。”羅茜在煉金術(shù)士的懷中顫聲說,“你們談完了吧。我們該離開了,我們需要休息,一路長途跋涉,我們很累了。”
她掙扎著從李歐懷中站了起來,拉著李歐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但是還沒走出兩步,她一聲悶哼,便倒在了地上。李歐嘗試著去拉她起來,但是他力氣全無,雙腿一軟,跪了下去。他覺得別說呻吟了,就連睜開眼睛都痛苦不已。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神經(jīng)都全然浸泡在名為痛苦的池水里,無法逃脫。
亞希伯恩一個箭步?jīng)_了上來。李歐感覺到他翻開他的眼皮,察看他的瞳孔。他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一定充斥著別的色彩。
“該死的!你不要命了!”對方大聲罵道,他又看了看羅茜,“你們究竟服下了多少煉金藥?我以為只有一點,沒想到你們……”
紅袍僧侶接下來還說了什么,李歐完全不知道了,他徹底地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李歐又一次聽見了大海的咆哮,見到了幽靈的巨船,然而這一次列奧島人懸掛的旗幟上不是章魚海怪,而是一個大放光明的黑色太陽,一只豎立的黯金色眼睛。太陽綻放黑色光線,那只眼睛里只剩下毀滅的意愿,再也沒有創(chuàng)造的希望。
魅影幽魂朝他撲了過來……
李歐猛然驚醒。疼痛隨之席卷而來。他不可避免地發(fā)出一聲低呼,驚動了守在一旁的陸月舞。她從沉思中站起身,伸手輕輕地扶住了他。
“你還好嗎?”她的褐色瞳孔里有些關(guān)切與擔(dān)憂。
“嗯。”李歐不知道該說什么比較好。他看了看周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房間里,刺目的陽光從狹窄的窗戶里照射進(jìn)來。“第二天了?”
陸月舞點了點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午了。紅袍僧侶救了你們。”她頓了頓,忽然低下了頭。“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什么?”
“為什么要把自己折磨成這樣?”陸月舞叫道,“你差點死了。你的手也差點保不住。你這么做就是為了折磨我嗎?讓我看到你的痛苦?讓我自責(zé)?”
她這是怎么了?被大吼一通,李歐心中的怒氣也直往上沖。“我從沒這么……”陸月舞抬起頭,他看見了她通紅的眼睛,以及掛在臉上的淚水。所有的憤怒都化成了愧疚。他動了動嘴唇,最終只是讓喉嚨咕噥了一下,“抱歉。”他低了下頭。
陸月舞深吸了一口氣。“你總是這樣!”她說。
像是沉默了與舊,陸月舞站了起來。“我去叫僧侶。他正在治療羅茜。”不等李歐說話,她便徑直出了門,只留給他一個落寞悲傷的背影。
煉金術(shù)士試圖弄清他們之間究竟誰對誰錯,但是這比煉金術(shù)的方程更難以解答,仿佛是貓咪爪子下面的毛線團(tuán),已經(jīng)亂糟糟地纏在了一起,除了用剪刀將它剪成小段,便再無別的方法能將其重新解開。他心情煩躁的盯著土黃色的天花板,一時間只有不斷的嘆息。
返回房間的只有紅袍僧侶一人,陸月舞不知去了何處。“你醒的比我想象的要快。”亞希伯恩提著一個黑漆漆的木箱子走了進(jìn)來,把他放在了床頭。
“羅茜呢?”他迫不及待地問。
“她還沒醒,但沒什么大礙。”亞希伯恩說,“對她而言,睡眠就是恢復(fù)的最好方式。我敢保證,你還不能下地的時候她又能活蹦亂跳,到處比劃她的法術(shù)了。”
沒事就好。他放松地喘了口氣。
“把手給我。”紅袍僧侶命令。“左手。”
李歐遲疑著伸出手,看著他解開繃帶,他幾乎感覺不到疼痛。當(dāng)傷口暴露在空氣里時,李歐也不禁驚訝自己的手竟然還好端端地留在自己的胳膊上,如果是別的人,他所作的最好建議就是截肢。光禿禿的手骨上連接著慘白的筋膜,血管蠕動著泵送血液。好幾條蛆蟲鉆在刀傷的缺口里抽搐著肥胖的身軀。
“它們已經(jīng)死掉了。”紅袍僧侶告訴他,邊用曾經(jīng)握劍的大手抓著小巧的鑷子,準(zhǔn)確地將一只只死掉的蛆蟲摘了下來。“它們吃掉了腐肉,但也因此送了命。你的腐肉上全是累積的毒素。幸好你們來的早,否則再拖幾天,你要么送命,要么跟你的左手說再見吧。”
“這么說來,我們也應(yīng)該為它們舉行葬禮。”他的玩笑沒有作用。
紅袍僧侶板著臉,“也許舉行死亡祭禮的時候也會加上你和法師兩位客人了。”
李歐抽動了一下臉部的肌肉,不知該怎么接口。雖然嘴巴上說著對左手的告別不以為然,但是心里面卻是截然相反的感受。
亞希伯恩清洗了傷口的污血,“紅色的血,紅色的肌肉,很好。”他說,“看樣子你的父親訓(xùn)練過你的身體,他教會了你如何抵抗毒素。但是如果還有下一次,我勸你還是盡早對你的女朋友們說再見吧。下一次你就不會有這樣的好運(yù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