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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來的《申報》散落在梁成杰的辦公桌上,“蔣委員長痛斥近衛謬論”十個黑字大標題明晃晃地,好像要從報紙上蹦出來一般。下面一連串的小標題觸目驚心:
猙獰面目畢露無余;
亟欲消滅獨立中國;
彼做主人我做奴隸;
生殺予奪為其所欲;
支配領土囊括資源;
防共協定意在滅華……
梁利群拾起報紙,那是一條兩天前的新聞:
“負責方面否認汪精衛到港說,汪精衛將與日本議和之謠傳,雖有一時甚囂塵上,但據事實之發展觀察,此種謠傳實不足信,不僅中國官方鄭重否認之,即外國報章昔曾傳播謠言者,今亦改變其論調,認為中國堅決抗戰,不折不撓之精神與事跡,令人煥然釋疑焉!”
這是民國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很快,新的一年就將來到,一元復始,萬象更新,過去的即將永遠過去,梁利群看著父親鬢角的白發,忽然有點不忍心。
為什么不能好好度過這一年的最后一天呢,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時光倒流,淞滬戰前那一派寧靜祥和的時光。那一天的國歷除夕,天空飄著小雪,他從南京回來過一個新年假期,他一時興起,沒有回家,先和一群朋友坐在金城大戲院里,看那部“謹以最大的忠忱”拍出,轟動全城的國防片《壯志凌云》,那時候的自己,還是一個愛國青年吧。
回想起來,片中的血與火,就像是日后抗日烽煙的預演,而走出影院時,深藍色夜空中還在落下細小的雪粒,使整個上海都陷在一團溫馨的朦朧之中。
“父親。”
“你來了。”梁成杰緩緩點了點頭。
梁利群在沙發上坐下,把手里那份路上剛剛買來的報紙悄悄藏在身側。
梁成杰卻緩慢道,“汪精衛大發狂囈,竟向中央建議與日談判和平。”
他默誦的,正是申報館凌晨二時的專電,今日轟動全城的大新聞:汪精衛公開發文應和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的對華聲明,形同附逆!
同盟會元老,國父的密友和助手,曾經刺殺滿清攝政王的英雄,那個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慷慨之士,現在國府的二號人物,居然,落水了。
梁成杰失去了平日里溫和堅定的派頭,久久地沉默著,兩只眼睛暗淡無光,雙頰凹陷,看起來,比平日里那個容光煥發的上東銀行董事長老了十歲。
“欣怡,怎么樣了?”良久,他才問出一句和今日新聞全不相干的話。
“就是受到了驚嚇,不要緊的。”
上東銀行總部的槍擊案是前些日子滬渝雙方輿論戰的焦點,重慶方面說是日偽特務對國府金融系統的蓄意破壞,日本軍方聲明是重慶****的治安擾亂行為,而工部局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街談巷議地傳了十余日,也就漸漸平息了。
“利群,我想過了,我已經老朽了,你現在抽身還來得及。欣怡也找我談過了,她有一個愿望,和余笑蜀一起去美國。我們在美國還薄有資財,你們可以過一段輕松愜意的日子,等局勢都穩定了,你們再決定回不回來。”
梁成杰的聲音暗啞,好像許久沒有說過話的老人。
“父親,我不走,現在我的情況,也走不了。”
梁利群猶豫了一下,“余笑蜀恐怕也難離開,如今我們都被日本人看牢了。”
“是啊,如今你被指派了新任務,脫身的可能性是不大了。”
梁成杰嘆了一口氣,“那就讓欣怡走,我們梁家不能全都在日本這棵樹上吊死。”
“余笑蜀不走,欣怡也不會走的!”
“那也由不得她了,現在不走,等我出了事,就想走也走不了了!你去安排一下,讓她盡快離開!”
“這,好,我試試。”
梁利群了解妹妹的脾氣,這又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父親,我們如今掛了偽職,但你不是還在替財政部轉移資金嗎?如果日本真的敗了,這怎么說也是抗日救國的功勞,也不是全無退路。”
“你以為這些資金、物資的流動都是干凈的?”
梁成杰的話語帶著幾分嚴厲。
“真要是有那一天,我們的舉動到底是什么性質,還不是人家一句話!這些事情,一旦卷進去,太深了,人家就巴不得你真的消失!”
“不至于吧。”梁利群想想父親說的十分有理,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你不是把余笑蜀的東南貿易公司也掛在了上東嗎?還請盧一珊去具體負責?”
“是,笑蜀還是靠得住的,而且東南貿易公司是特工總部的招牌,史秉南事事都要通過這個公司,我覺得拉過來做個護身符也合適。”
“護身符?你怎么知道不是催命符?!”
“您的意思是?”
“東南貿易公司的賬很亂,你最好讓王壽春派一個得力的助手給一珊,不然,遲早要出問題!”
“余笑蜀在特工總部的戶頭下做大小賬?”梁利群愕然,“有什么必要?”
梁成杰不置可否,道,“你跟王壽春說,派去的人要機靈、懂事,只管把賬做平,單據做好,其余不該問的事情,一概不要問!我們的退路不在國府,也許就在這一本賬上!”
梁利群一頭霧水,卻有不敢再問,只好答應下來再說。
“余笑蜀那邊怎么樣?”
“形勢很好,他救了那個李再興,現在李再興正在配合他,掃蕩上海的軍統勢力。
“你和史秉南、余笑蜀拜了兄弟,這步棋走得不錯,我當初看史秉南有前途,在他和余笑蜀身上壓了寶,沒想到他們發展得這樣快,我們梁家在上海的安危,以后很可能就系在這兩個人身上。”
梁成杰嘆了口氣,“欣怡這個丫頭,從小就不聽話,給我惹出多少是非來。余笑蜀人是不錯,我們也需要他,但是她怎么又偏偏看上了他呢?”
“這回李再興都落水了,欣怡受了很大的刺激,估計以后也不會再和軍統有瓜葛了。”
“早斷早好,一個小小的上海區,就內訌得轟轟烈烈,區長和副區長都想要除掉對方,如此組織,怎么抗日?!我對戴笠還有幾分了解,他是個極其勤勉,不達目的誓不休的人,這次軍統上海區幾乎全軍覆滅,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再派過來的人,一定會仔細斟酌,余笑蜀這邊,也是一刻不能放松才好。”
梁利群想了想,道,“現在汪兆銘已經在《南華日報》發表應和近衛聲明的電文,特高課找上了我,竹內和谷恒一致認為,應該由我出面,做汪精衛組閣建國的聯絡員,我要不要為他們做這個事?”
“掃除上海一切敵對勢力,給新政權鋪路。”梁成杰嘆了一口氣,“又是一場血雨腥風啊!”
“既然交到你的頭上,你一定要做,而且要認真做,有技巧的做,目前看來,只要正面戰場不起變化,國際局勢不起變化,特工戰能夠做到的工作,其實是有限的,暗殺也好,恐怖也罷,只能在局部起一定作用,殺了一個唐開誠,出來一個影響力更大的汪精衛。這個‘勢’不發生變化,我們就不要去試圖扭轉它!”
“不過,事在人為的這個“事”,也可以改為時勢的“勢”,比如現在史秉南漸漸壓了丁默邨一頭,他是什么人,丁默邨是什么人?了不起啊!恐怕真的有一天,在上海乃至所有日據區的棋盤上,他史秉南終會令所有人側目。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了。”
“說你做得好,就是鞏固了我們和史秉南的聯盟,丁默邨和李墨卿走得近,沒有我們,史秉南頂不住這個壓力。”
“竹內親口告訴我,土肥原拿到史秉南所編制的情報,贊不絕口。他那時就在想,如此縝密、精明又一絲不茍的人,究竟是什么來頭?于是,他命令內野豐去憲兵隊調查,原來,史秉南早就是虹口日軍憲兵司令部在冊的一名密探,月薪三十日元,為上等兵田中跑腿。”
“什么?”梁利群十分驚訝。
梁成杰停頓了片刻,又道,“你知道嗎,史秉南在上海,自己擁有一家利莎西藥公司,個人財產大約有三十萬元之巨,只多不少!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特高課更加想不到,他們甚至連史秉南的詳細資料甄別都沒做,一直把他當做普通的低級密探來使喚。”
“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
“不錯,汪精衛落水,大概史秉南崛起的機會到了。換句話說,我們的機會也到了。到今天,我已經不求功過,但求自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