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同志, 收拾東西走人!”郝正義一臉壞笑, 幸災樂禍地等著看林蔓的頹喪樣。
你平常不都一副趾高氣昂的神奇樣嗎?看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你還能不能神氣起來。
有人自動為林蔓讓出了一條道。道路直通林蔓的辦公位。
前排的人目無表情,后排的人抻頭往前看。段大姐和小張找了一個紙盒來,方便林蔓往里放雜物。眾人無聲,化驗室里死一樣的寂靜。有車間的人送來單據, 見化驗室里這派場景,紛紛停駐了腳步。在略一打聽了發生的事后,來人發出感慨:“停薪留職啊!那我們這單子怎么辦, 一直都是小林跟的。”孫主任給人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走出化驗室,從來人手里接過單子:“以后林蔓的單子, 你們都給我好了。”
位子里沒什么雜物,唯有一本林蔓整理的工作筆記, 一個飯盒, 一沓看過的報紙等。廢掉的單據材料和工作衣摞在一起。工作衣是秋冬穿的厚衣服。
林蔓收拾了東西進箱子。為她讓出的一條道還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從原路走出門。
“等一下, 有些東西你不能帶走。”孫主任攔住林蔓。他又給人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主動上前搜查林蔓的箱子。
“主任, 這個能帶走嗎?”有人搜出了五張食堂的菜票。
雖說, 化驗室里有一個抽屜。抽屜里有成堆的飯票菜票。凡是化驗室里的人可以隨意地拿。但是林蔓還是一向自己花錢去買飯票,從來沒有占過科室里的便宜。
林蔓道:“這票是我去食堂買的,有大師傅能做證。”
孫主任冷笑:“誰知道你們有沒有串通過。沒收!”
“還有這個。”又有人晃了晃林蔓的工作筆記。
郝正義從旁插話道:“這種東西不能帶走,萬一她還有別的問題呢!可不能給她泄露我們廠機密的機會。”
林蔓無意跟郝正義和孫主任爭辯。她嫌人在她的箱子里挑挑揀揀地太煩,索性重重地扔箱子到孫主任面前。箱子里的東西, 嘩啦啦地全落在了孫主任和郝正義的腳邊。孫主任和郝正義被下了面子,臉氣得煞白。
林蔓彎腰撿起地上的飯盒,輕笑道:“這飯盒是我從上海帶來的東西。你們不會連這個都不讓我帶走?”
孫主任和郝正義氣得不語。
林蔓笑道:“其他的東西,我都不要了。我就帶這個走。”
說罷,林蔓轉身出門。
郝正義仍不甘心,沖著林蔓喝道:“你還不能走。”
林蔓回頭:“那你還想怎么樣?”
郝正義道:“我認為這里的人都該表明下立場。”
說罷,郝正義對孫主任耳語了三兩句話。孫主任點頭同意道:“沒錯,是該表個態。”
化驗室里的人無不清楚,表態即是劃清界限的意思。要么站在敵人一邊,要么站在敵人的對立面。說實在的,平常大家有時冷落林蔓,暗地里對林蔓冷嘲熱諷,都不覺得有什么?可是今天郝正義和孫主任要求大家當面對林蔓表態。一時之間,大家又不怎么樂意了。因為回想起來,林蔓為人著實不錯,工作上不但沒拖過后退,恰恰相反,她還總是為大家分擔掉她本份之外的活,因此,孫主任和郝正義迫大家表態,每個人都流露出為難的神色,誰都不愿意開第一口。
為了起帶頭作用,孫主任先行走到林蔓面前,他張開了口,正要說話……
“孫主任!”林蔓輕笑地打斷了孫主任的話。
孫主任吃了一驚,鬧不清都這樣地步了,林蔓怎么還笑的出來。
林蔓的輕笑中盡是對孫主任的輕蔑和不屑。孫主任順從郝正義的意思,執行郝正義的命令,她一點也不怪他。可是搜她的箱子,讓她當眾出丑,這可就是孫主任自由發揮,落井下石了。對這樣的人,林蔓再沒有和善的好脾氣。
林蔓看了眼孫主任,又環視化驗室的所有人,朗聲說道:“今天我在這里宣布,我要和孫主任劃清界限,也和你們劃清界限。今后,我的麻煩連累不到你們。而你們的事情,也與我無關。”
說罷,林蔓看向郝正義:“怎么樣?滿意了!”
不等郝正義回答,林蔓邁著大步走出了化驗室。
郝正義身后的手下里,有人上前對郝正義耳語道:“這個,她自己跟他們劃清界限,跟他們對她劃清界限,算一樣?”
郝正義本想給林蔓當眾難堪,可未成想,林蔓竟都一個個地扳了回去,反過來給他難堪。受處分的人自己跟所有人劃清界限,還劃得這樣趾高氣昂,這簡直是政治科成立以來,開天辟地頭一遭怪事。郝正義氣得火冒三丈。趕上耳邊有人說話,他狠狠地回瞪了一眼,嚇得人立刻住了嘴。
“小蔓,小蔓……”段大姐和小張溜出了化驗室,追上林蔓。
“小蔓,我們不是故意……”段大姐和小張吞吞吐吐。她們想說兩句安慰林蔓的話,卻又怕被人抓住把柄。一起了那么長日子,雖然中間有過嫌隙,也有過相互利用,但一下子看見林蔓淪落至此,她們都有些于心不忍。
林蔓若無其事地笑:“沒關系,我一點也不怪你們。你們都拖家帶口,沒道理為了我得罪他們。回去!”
小張道:“你不氣我們沒為你說話?”
林蔓搖頭:“一點也不!”
見到林蔓果然沒有生氣,段大姐和小張終于放下了心。她們擔心讓人看見她們和林蔓說話,匆匆地跑回了化驗室。
回到化驗室,段大姐和小張很快就忙碌了起來。化驗室里的人都忙了起來。大家都機械地做著平日里干了千百遍的活。對林蔓的事情。大家都如同對那個小李一樣,只字不提。一切,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除了空了的幾個辦公位。一切,也確實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想到將要領不到工資了,林蔓決定先去財務科領掉前月的工資。今天剛好是發工資的日子。她想著用剩下的錢票買些蔬菜做腌菜。空間里有米,尚能吃一陣子。腌菜時間放得長,擱在壇子里,每次剜一小碟。想來,這樣能撐上許久。
“小王,我來領上月的工資。”
林蔓走進財務科時,門口的小王剛剛發完一筆工資。
領工資的人塞錢進胸前的口袋。他生怕錢沒放好,便謹慎地拍了下口袋,再三確認錢的確在里面。
小王抬眼看見林蔓,立刻找出了有化驗室科員工資表的簿子。核算完工資數字,小王從抽屜里取出一沓票子,數了兩遍,指著簿子上的一個空格,對林蔓說道:“在這里簽名。”
財務科科長施紅旗走進辦公室,看見小王要發工資給林蔓,厲聲制止道:“她現在停薪留職了,工資壓著,不能給她。”
施紅旗是個精瘦的中年女人,略長的臉上有一雙精明的細眼。她的嘴角總是不自覺地向上勾起,掛著刻薄的笑。
小王撓了撓頭,為難道:“可這是她上月工資啊!停薪留職,又不扣已經發下來的錢。”
施紅旗不耐煩地喝道:“讓你壓著就壓著,哪兒來的廢話!我告訴你,不許給她。還有,糧票肉票這類票證也一起壓著。”
交代完畢,施紅旗冷冷地掃了林蔓一眼,走向科室盡頭科長的辦公位。
“唉,你來晚了點,早領掉就沒事了。”小王無奈地搖頭,壓低了聲兒道。
林蔓不解:“以前有這種情況嗎?停薪留職還壓票?”
小王道:“哪兒有這樣的事!那不是要讓人家餓死嗎?壓已經發下來的工資都是第一次。”
說罷,小王回頭看施紅旗。眼見施紅旗正在打電話,他轉過頭來,小聲對林蔓說道:“你是得罪人了?他們這樣對你,擺明了是要整你。”
因為礙著施紅旗的銳利眼光,小王再不敢對林蔓說多的話。林蔓唯有空手走出財務科。她新算了下口袋里剩下的錢和票,估摸著也能買些菜了。反正,只有撐一段日子,是一段日子。
“你是林蔓?”供銷社的營業員看了眼林蔓的工作證,擺手拒絕,“不行,不行,東西不能賣你。”
“為什么?哪里來的規定,還不許我買東西嗎?”林蔓吃了一天的閉門羹,終于忍不住火氣了。
營業員白了林蔓一眼:“是沒有規定,不許你買東西。但是你的情況還沒調查清楚,上面說了,情況清楚之前,不許我們賣你東西。”
林蔓不信邪,接下來走遍了全廠所有的供銷社。果然,就像之前的營業員說的一樣,但凡五鋼廠里的供銷社,都接到了財務科的通知,禁止買東西給林蔓了。
林蔓暗暗地拉了個相熟的營業員問,這樣的規定是對所有情況未明的人,還是只對她一個。
林蔓因為平日為人不錯,營業員也有些看不過去。旁顧四周沒人,營業員向林蔓透了個底:“就對你一個人。你是得罪什么人了?他們故意整你呢!不光這些,我聽說食堂也背地里接到通知,不許他們賣你飯票了。”
林蔓氣得失笑:“怎么,他們還怕食堂給我一口飯吃。哪里的章程規定許給他們這種權利。”
營業員無奈嘆道:“是沒這樣的章程規定。可是,架不住他們上面關系好啊!人情往來,像這樣幫忙整一個人,其實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無法,林蔓只好去廠外買菜了。江北盡是大廠,非本廠職工不得入內。林蔓唯有搭輪渡去江南。
到了江南,林蔓遇上了工商管理委員會的人抓人。一群黑市里擺攤的人被驅逐地滿街跑。眼見著這次委員會是動了大陣仗整治投機倒把,她不由地暗暗慶幸。她慶幸今天不是來黑市交易。否則,恐怕她也要跟那些被抓的人一樣了。想到可怕的后果,她感到背脊有些發涼。
五鋼廠的人再厲害,終究觸角伸不到江南。
江南供銷社里的營業員,很痛快地賣了菜給林蔓。
搭公交,轉輪渡,林蔓跑了好幾家供銷社,好一趟折騰。終于,她買到了蘿卜土豆等能放得長的菜,又買了茄子黃瓜等能曬干亦能腌在壇子里的菜。
林蔓拖著一蛇皮袋的菜回到家時,天色已經很黑了。
鄭燕紅等在門棟下。一見林蔓,她立刻上前幫林蔓搬蛇皮袋上樓。
“小蔓,這些錢和票,你留著好了。當我借你的。”鄭燕紅不由分說地塞錢票進林蔓口袋。
林蔓抵死不收,推了回去:“不用,我還有錢呢!”
林蔓深知六十年代錢票的重要性。這個年代,每家人口都不少,誰少了幾毛幾塊錢收入,可能會讓一家子吃好幾天稀飯。明明是她自己的困境,沒必要連累鄭燕紅。
鄭燕紅推不過林蔓,只好收回了錢。她揣錢進口袋,眼前一亮,又對林蔓道:“要不然,我隔三差五帶飯菜給你?”
林蔓搖頭:“不用。以后,你最好別來找我了。讓別人看見你和我好,會連累你的。”
鄭燕紅漠然。林蔓現在的境況,她也怕遭遇。
鄭燕紅頓了一頓,又道:“要不然,以后我晚上偷偷來看你?”
林蔓點頭,輕笑地送鄭燕紅出門。
夜深人靜,林蔓一個人坐在燈下,吃了點前夜的剩飯剩菜。
晚風驟起,刮得屋里一陣微涼。窗外的蟬鳴愈發得凄厲。
聽到蟬鳴,林蔓估算了下日子,發現就要入秋了。原來,那些“吱吱”叫喚的是秋蟬,難怪叫的那樣蕭條落寞……
這是蟄伏的時候。
林蔓又不由得想起了母親。母親曾經教導過她,越是這樣的時候,就越要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氣。一個人運勢不會永遠往下走。她所需要做的事,便是靜靜地等待那個翻盤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