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老樣子, 秦峰非要送林蔓到門口才放心。

“不進(jìn)來坐下？”林蔓道。

秦峰輕笑地?fù)u了下頭：“不了, 我還有事?！?

說罷, 秦峰轉(zhuǎn)身，急匆匆地下樓。他快步下了一大截樓梯，忽的覺到身後沒有傳來關(guān)門聲，回過頭看。原來林蔓真的沒有關(guān)門, 正倚門而站，甜甜地衝著他笑。他臉驀地泛紅，衝林蔓擺了擺手：“再見！”林蔓笑回道：“再見！”

秦峰繼續(xù)下樓, 直到樓底，他才隱隱聽見樓上傳來關(guān)門聲。走出門棟, 他擡頭仰望林蔓的窗戶。林蔓的窗子裡，一片黃澄澄的光亮。望著這片光亮, 秦峰的心底泛起一片暖洋洋的漣漪。

轉(zhuǎn)眼間, 林蔓在學(xué)習(xí)班的課程已經(jīng)上了些時日。

每節(jié)課上, 老師都按部就班地教授內(nèi)容。課程內(nèi)容機(jī)械而又無趣, 多是些需要背誦的政治理論。林蔓雖然筆記記得詳細(xì)，但聽得卻乏味至極。

鄭燕紅果然如她說的那樣, 根本就不是來學(xué)習(xí), 而是來湊數(shù)。因爲(wèi)跟林蔓還算認(rèn)真記了筆記比起來，她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更加敷衍。她筆記從來不寫，上課多在打瞌睡。

有一天，鄭燕紅難爲(wèi)情地向林蔓抱怨：“我們該挑一個後面的位置，老被那老頭盯著睡, 我多難看??！”

林蔓打趣道：“窗邊是鄧萍的人，後面是吳守義的人，牆邊的椅子都被散客佔(zhàn)領(lǐng)了，我們能去哪兒？”

鄭燕紅無奈地?fù)u頭：“唉，看來你是對的，我們只能坐在這兒?！?

相比起課上的時光，林蔓覺得課間的時光要有趣得多。

每次上課，先是7點(diǎn)鐘上到8點(diǎn)半，中間休息半個小時，再一直上到晚10點(diǎn)。

在這課間的半個小時裡，林蔓以旁觀者的身份，看了不少好戲。據(jù)鄭燕紅說，鄧書記和吳主席一向不和，於是他們的人間自然也就不和。鄧萍看不上吳守義，吳守義的人亦看不上鄧萍一夥兒。一到課間休息時候，吳守義的人和鄧萍的人總會因爲(wèi)一些小事而發(fā)生矛盾。每次兩邊人吵起來時，鄧萍都是冷眼旁觀，樂得事情搞大。而吳守義倒好像和平得多，次次都會退讓一步，任鄧萍佔(zhàn)盡上風(fēng)。

靠牆一邊的一衆(zhòng)沒邊站的閒散人們也不能閒著。不斷會有人去逼他們站邊。有些人想置身事外，都被他們攪得不得安生，最後不得不選上一邊站。要麼是鄧萍，要麼是吳守義……

有一天，這些人終於注意到了總是坐在中間，好像對誰都不在乎，只顧著自己說話、學(xué)習(xí)的兩個女同志。

“唉，說你呢！去給我們鄧副科長倒杯茶！”

隨著一聲不客氣的大喝，一個高級的茶缸杯子被重重地擱在了林蔓面前。

對林蔓大喝的年輕男人叫李小五。圍著鄧萍的那一圈人裡，數(shù)李小五最殷情、最諂媚。而仗著鄧萍的勢，也數(shù)馬小五對外面的人最兇狠。

林蔓不語，冷瞥了李小五一眼。

“我去倒好了?！编嵮嗉t見勢不妙，忙伸手?jǐn)堖^杯子。

林蔓手壓在杯子蓋上，不讓鄭燕紅拿走，冷聲道：“誰要喝水，就讓她自己倒。還是她沒手沒腳，非要別人代勞？”

“小蔓！”鄭燕紅生怕林蔓得罪人，出言提醒。

林蔓給鄭燕紅打了一個手勢，讓鄭燕紅別管。鄭燕紅被林蔓的威勢駭住，立刻聽話噤聲。

李小五生生地愣住，還從來沒人敢這樣對他說話，尤其是竟然敢當(dāng)著衆(zhòng)人的面罵鄧萍。冷不防地碰上硬釘子，向來兇神惡煞的他，反倒一時無措，說不出話來了。

林蔓的話讓整個教室安靜下來。原先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探討功課，有人剛剛從食堂打來夜宵，大家各有各的忙碌，各有各的喧嚷。可是林蔓的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事，吃驚地看向林蔓。

“你……你知道你說的是誰嗎？”李小五好不容易回過神，說話出來莫名地磕巴。他被林蔓凌厲的眼光迫得喘不過氣，忙直接擡鄧萍出來壓林蔓。

林蔓滿不在乎道：“我管她是誰，既然大家在這裡上課，那大家就都是學(xué)生，既然都是學(xué)生，就沒什麼大小?！?

林蔓頓了一頓，越過李小五身側(cè)，徑直看向鄧萍，冷笑道：“再說了，解放都這麼多年了，大家不都平等了嗎？什麼時候，又分起高低貴賤，主子奴才了。我要是沒記錯的話……”

林蔓轉(zhuǎn)頭對鄭燕紅輕笑：“以前，好像自己有手有腳不幹活，偏要使喚人的人，叫什麼來著？”

鄭燕紅忍不住笑，回道：“好像是地主老財！”

教室裡靠牆的一邊，靠後的一邊，同時有人發(fā)出了憋笑聲。連鄧萍身邊也有人沒能忍住笑，發(fā)出了聲音。鄧萍一個不悅的眼神瞪過去，笑的人立刻住嘴。

林蔓看向李小五：“怎麼？你的主子是地主??？還是老財??？”

李小五額角沁汗，臉脹得通紅。他急著要扳回顏面，卻又被林蔓堵得無話可說。末了，他指著林蔓的鼻子，放狠話道：“你，你完了！你哪個科的？告訴你，以後有你苦果子吃，不會讓你好過。”

旁觀的人紛紛竊竊私語。

“這個小姑娘不知好歹，嘴頭上是舒服了，將來一定有苦頭吃。”

“唉，就是就是，不就倒個水嗎？到底是年輕人，太沖動了?！?

吳守義輕咳了一聲，出面打圓場道：“爲(wèi)這麼點(diǎn)事，爭什麼爭，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都各退一步。那個李小五啊，你讓人家去倒水，總要商量著來，就你這態(tài)度，人家也難免會有火氣。至於林蔓啊，你也是，較什麼真啊，還說人家沒手沒腳。這樣！我來做個決斷，你們兩個互向?qū)Ψ降狼?，這事就算完了?！?

林蔓道：“你的意思是各打五十大板？”

吳守義不悅林蔓的態(tài)度。什麼嘛！一個女人說話像吃了□□，逮誰衝誰。他幫她說話，她非但不領(lǐng)情，竟然頂撞他，實(shí)在太不知好歹了。

“我這也是爲(wèi)你好。你這樣的脾氣，早晚要吃虧。”吳守義拉下了臉道，一改之前公正嚴(yán)明的和氣。

林蔓冷哼：“我吃虧！大家都掂量掂量清楚，既然能坐在這裡，就誰都不是省油的燈?！?

說到這裡，林蔓瞥了眼鄧萍，又看了眼吳守義，表面向?qū)θ嗟娜苏f話，其實(shí)只是說給這兩個人聽：“今天我放句話在這裡，只要不惹我，我懶得理你們的破事，但要是誰惹了我，我一定不會讓他好過?！?

教室裡仍是寂靜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鄧萍騰地站起身，走到林蔓桌前。她瞪了李小五一眼，拿起桌上的杯子，自行出門倒水。烏泱泱的，一羣人立刻跟了出去。

李小五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沒想到鄧萍居然連還擊的話都沒有，徑直自己去倒水了。

有人拉李小五回去，在李小五耳邊悄聲說了兩句話。李小五好像得知了什麼了不得的信息，嚇得看了林蔓一眼，又收回了眼神，低下了頭。

事情就此結(jié)束。陸續(xù)開始有人說話，不多會兒的功夫，教室裡又熱鬧起來。

鄭燕紅擔(dān)心地問林蔓：“你得罪了鄧萍，不大好？還有吳守義，他也不高興了?！?

林蔓問鄭燕紅道：“你坐在這裡上課，家裡一定也有什麼人？”

鄭燕紅不語，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林蔓不強(qiáng)求鄭燕紅的秘密，自顧自地說道：“我和你一樣，坐在這裡，是因爲(wèi)有人安排。所以，無論我是給鄧萍倒水，還是領(lǐng)吳守義那所謂的調(diào)解人情，都是等於打那個讓我來這裡學(xué)習(xí)的人的臉。”

對林蔓的話，鄭燕紅聽得一知半解，仍沒有聽懂。林蔓無所謂鄭燕紅懂不懂，但凡她覺得自己心裡清楚就好了。

很顯然，讓她來上課的人是高毅生。那麼她坐在這裡聽課，就等於是代表高毅生的顏面。一個廠長的人，給dang委書記的人端茶倒水，聽工會主席人的調(diào)停安排，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這天的課時比往日短，因爲(wèi)老師臨時有事，便提早半個小時下課。

下課後，林蔓和鄭燕紅攜伴回家。兩人走到辦公樓前分手，一個往筒子樓的方向去，一個去新蓋的宿舍樓區(qū)。

剛剛告別了鄭燕紅，林蔓還沒有走多遠(yuǎn)，就聽見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頭一看，原來叫她的人是李文斌。李文斌著急忙慌地跑到她跟前，張口就問她有沒有見到翠蘭嫂。

林蔓搖了下頭，問道：“出什麼事了？”

李文斌道：“今天她本該8點(diǎn)來送飯給我。我到9點(diǎn)多都沒見到她人，就以爲(wèi)她今天大概不來了，誰成想回家一問，原來她早出門了。”

林蔓猛的想起廠裡還潛伏著一個危險的X務(wù)：“找保衛(wèi)科了沒有，會不會出事了？”

李文斌煥然大悟：“對了，我馬上去找保衛(wèi)科。這樣，你幫我個忙，替我在辦公室等她。萬一她晚來了，你好告訴她，我在找她，免得大家走岔?！?

李文斌的提議正和林蔓心意。一想到潛伏的X務(wù)還有可能出來殺人，林蔓一下子又害怕起來。她不敢獨(dú)自走回家，心想剛好可以先躲在李文斌的辦公室裡，然後等著李文斌帶保衛(wèi)科的人來，再讓保衛(wèi)科的人送她回家。

從李文斌辦公室的窗戶，可以望見五鋼廠的許多地方。收發(fā)室、鍊鋼爐、小紅樓、還有各大車間。在等李文斌的時候，林蔓百無聊賴地望著這些地方打發(fā)時間。驀地，她看見四車間方向起了火光，緊接著，有零落的槍響傳來。她猛然想起秦峰會去小紅樓接她，而四車間的位置正是挨著小紅樓，她不由得感到擔(dān)心，秦峰會不會……

林蔓顧不上害怕，跑出了她以爲(wèi)安全的辦公樓。當(dāng)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事發(fā)地，火光外已經(jīng)被看熱鬧的人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

林蔓撥開人羣，擠到最前面，只見李文斌衝進(jìn)一片倒塌的廢墟里，已經(jīng)有許多公安同志趕到現(xiàn)場，有人在維持秩序，有人在採集證據(jù)?，F(xiàn)場一片混亂，誰都說不清到底發(fā)生了什麼。

“林蔓！”

林蔓聽見秦峰的呼喊，猛地回頭。

秦峰快步走向林蔓。火光映照之下，他竟比平日還要更俊逸英挺幾分。他看林蔓的眼中，盡是失而復(fù)得的光彩。

“林蔓！”秦峰走到林蔓跟前，喚林蔓名的聲音急得沙啞。

“嗯！”林蔓仰頭看向秦峰，輕手拂去秦峰臉頰上的些許灰塵。

“我們結(jié)婚！”秦峰道。

林蔓恍然一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