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放假還有五天。
在小紅樓, 召開了1964年度最后一次科級干部會議。
這天的早上, 天亮得格外晚。
林蔓醒來時,鬧鐘的時針剛剛走到“7”。
下床走到窗前,她一把拉開窗簾,外面仍是漆黑一片。黑魆魆的,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聽見林蔓下床的動靜,秦峰睜開了眼,打開了床頭柜上的臺燈:“今天也會早下班嗎?”
臺燈微黃的光暈照亮了臥室。它放射出的光亮并不刺眼,很溫柔。
“今天又不大掃除,應該還是平時那時候吧!”林蔓離開窗戶,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間。
秦峰同樣披上一件外衣, 跟著林蔓一起出門,走進了隔壁的衛(wèi)生間里。
他們一同站在了洗手臺上的鏡子前。
秦峰先倒熱水到臉盆里, 讓林蔓先洗臉,自己則另倒了一杯熱水, 站在林蔓的邊上刷牙。
洗漱的間隙,秦峰和林蔓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他們先是說起近日的天氣,一致認為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接著, 他們又說起了前日去供銷社買的雞蛋, 跟夏天時候買的雞蛋比起來,似乎蛋黃小了些。由買雞蛋的供銷社, 秦峰猛然記起了一件閑事,對林蔓說道:“前幾天在供銷社門口,我看見了你認識的那個房管科的李科長。“
“李文斌?”林蔓訝異地停下了拿著毛巾的手。
“他回來了?”林蔓再一次向秦峰確認道。
“他說他上個星期就回來了, 好像是因為什么私事。”秦峰刷完了牙,打開水龍頭沖洗了杯子,又給林蔓倒?jié)M了一杯熱水。
快速地抹了把臉,林蔓又從秦峰手里接過水杯。
“我聽說他還要過兩天才回來,怎么提前了一個星期。”林蔓感到奇怪,李文斌向來工作至上,什么私事那么重要,讓他竟連公事都不顧了。
林蔓心里念叨的同時,快速刷完了牙。
早上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
刷牙洗漱完畢后,林蔓和秦峰又一起進廚房弄早飯吃。
當一切忙完,他們一前一后走出家門時,墻上掛鐘的時針已經接近8點。
預示上工鈴響的歌曲開始放第一首。
秦峰把林蔓送到廠區(qū)門口。
一路上,他們頭頂上的黑幕始終沒有揭下,牢牢地釘在廣闊無垠的天際上,任呼嘯的狂風再怎么撕扯,都扯不下來。
門崗前的路燈耀得大門處一片光亮。
告別了秦峰,林蔓轉頭遇見了段大姐和小張。
三人有說有笑地朝小白樓走去。乍一看,恍若過去她們在化驗室的時候。可是細看下來,又有些不同于那個時候。比起早年,段大姐和小張對林蔓多了份恭敬。當林蔓隨口說起什么事時,兩人都有意無意地陪著笑。
一進科室里,林蔓連早會都沒來得及開,就拿上筆記本去了小紅樓。
小紅樓頂樓的會議室前,已經站了十幾個科級干部。一個廠委里的普通科員姍姍來遲,為眾人打開了門。
烏央央的,一眾科級干部們涌進了會議室。
在人群中,林蔓看見了李文斌。
“李科長!”林蔓將李文斌叫住在門口。
后來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走進會議室,林蔓和李文斌為了不擋人道,讓出了門口的路,站在了靠近門邊的過道里。
李文斌也很高興見到林蔓,主動先對她說道:“我正想找你呢,可是這段時間家里事情多,一直沒抽出空。”
“有什么事你打我科里電話好了,用不著特意跑一趟。”林蔓客套地回道。
“呃,其實是……”李文斌嘴角噙著笑意,眼中掠過一道幸福的光。
“其實是……”李文斌支吾了一下,顯然是有些難以啟齒的話。
見李文斌一時說不出話,林蔓索性向他詢問道:“婆婆和翠蘭嫂怎么樣?都還好吧?”
算著翠蘭嫂的生產日期該進了,林蔓又問:“翠蘭嫂該快生了吧?”
李文斌笑道:“她上個星期已經生了。”
“那真是恭喜了,過兩天我會去看看她。”林蔓恍然大悟,看來讓李文斌連工作都不顧的事,應就是這個了。
李文斌點了頭:“她一個人怪悶的,你過去剛好可以陪她說一會兒話。”
轉眼間,會議室里坐滿了人。
看見副廠長手拿茶杯走進會議室,林蔓心知開會的時候要到了。想起福利的事還沒來得及提,她趕忙抓緊時間問李文斌:“對了,福利的清單到現在還沒下來,你知道怎么回事嗎?”
李文斌道:“下面的科室不滿意福利分配份額,這事其實也不是今年剛出來的事,早年就鬧過了。他們想要……”
說著,李文斌頓了一頓,臉上露出一絲難言之隱。
從李文斌的神色中,林蔓察覺到了些許不祥:“是不是跟供應科有關?”
李文斌道:“我看這事沒那么簡單,不光是他們想要你們供應科……”
“李文斌,你過來一下。”副廠長探頭出門口,沖李文斌喊了一聲。
李文斌不得不中斷了同林蔓的對話,轉頭走向副廠長。臨別前,他只對林蔓簡單地說道:“福利的事,等下一開會,你就明白了。”
林蔓越來越覺年終福利的事不簡單了。
照李文斌的說話,除了福利的事情,似乎還有些別的什么事情。
到底是什么呢?似乎還是跟供應科有關。
開會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
趕在大門關上之前,林蔓走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的正中擺了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副廠長坐在會議桌一頭,他左右兩邊的位子一字坐開,位子一直排到了長桌的另外一頭。除了副廠長左手邊有一個空座,其他的位子上已經坐滿了人。
林蔓粗打了一眼,從這些人里認出了財務科的劉科長和人事科的戴科長。李文斌剛剛剛同副廠長說完話,坐到了他的位子上,他的位子挨著財務科劉科長。
衛(wèi)生科郭科長坐在桌子的另一頭。他一見林蔓進門,立刻好心地給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副廠長身邊的空座正是她的位子。
在副廠長身邊坐下后,林蔓趁著會議還沒開始,繼續(xù)環(huán)視來參加會議的人。
挨著會議桌坐的兩排人后,還各另坐了兩排人。這些人同坐在桌前的人衣著不同。桌前的人多穿或黑或灰的人民服,也有人穿筆挺精神的中山裝,而這些人則多穿藏藍色的工衣。他們之中,偶也有人穿人民服,但他們所穿人民服的布料質地,卻比桌前坐的人穿的差很多。兩者稍一對比,寒酸的味道立時油然而生。
在后排坐的人中,林蔓一眼看見了宋向陽。
宋向陽正同身邊一個三十歲往上的男人聊天。林蔓也認得那個男人。他是四車間的車間主任。宋向陽與四車間主任談笑自如,兩人儼然已經是一個階層的人。四車間主任對宋向陽很隨意,宋向陽對四車間主任亦沒有半點下級對上級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
林蔓恍然想起,前些日子郭得勝得了疾病,宋向陽代他做了一車間的主任。
宋向陽感受到林蔓注視的目光,轉頭看向她。
“好了,開會!”副廠長沉聲道。
頃刻間,吵吵嚷嚷的會議室里頓時安靜下來。
林蔓忙將視線從宋向陽移回副廠長的身上。
翻開了筆記本的第一頁,林蔓摘下鋼筆帽,準備記錄會議要點。
“福利的事,今天我們一定要定下來了。”副廠長道。
話罷,副廠長意味深長地看了林蔓一眼。
林蔓摸不透副廠長眼神里的含義。她又看向其他人。與她同坐的人皆回避了她疑惑的眼神。有人同林蔓認識,當林蔓質疑的目光掃向他們時,他們則佯作糊涂,低下了頭。
李文斌無奈地搖了下頭,給林蔓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可以耐心等待,很快就會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沖著坐在后排的人,副廠長說聲道:“你們討論好了沒有?”
一個穿劣質人民服、戴灰色套袖的中年女人從椅子上騰地站起身:“我們一致討論下來,還是希望廠里能一視同仁,至少……”
中年女人眼中突然閃出一道厲色,徑直射向了坐在副廠長身邊的林蔓。
林蔓被中年女人看的渾身不適。女人看她的眼神惡狠狠,頗有些林蔓過去得罪過她的味道。林蔓在腦海里翻找了一通,愣是找不出她的半個身影。
中年女人義正嚴辭地說道:“供應科每年得的福利太好了。這不公平!我們強烈要求廠里能一視同仁,至少在福利發(fā)放上別那么偏心。”
“那么你們想要怎么樣?”副廠長一派公正嚴明的態(tài)度。
副廠長的歲數比高毅生大不少,年逾50歲。在五鋼廠里,他一直處于一個尷尬的境地。論地位,他自不如高毅生。論實權,他遠不如以前的鄧書記。甚至個別時候,他連政治科的科長都不如。畢竟,廠里的人從上到下,誰不忌憚政治科三分。而他呢!居然是連怕他的人都找不出幾個。
副廠長曾以為,他將會以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地位干到退休。
可誰成想,高毅生的生病療養(yǎng),突然給了他機會。
一下子,他成了整個五鋼廠里最有權力的人。
“這個女人是誰?”林蔓低聲問身邊的胡躍升。
胡躍升輕聲回道:“她是勞資科的科長李曉英。”
李曉英高仰起頭,回答副廠長的話道:“我們希望供應科拿的福利能跟我們一樣。”
“你的意思是取消今年分給供應科的特殊福利,讓他們和你們拿一樣的普通福利品?”副廠長向李曉英確認道。
李曉英梗著脖子道:“沒錯,早就該這樣了,我們干的活比供應科累多了,憑什么他們拿的東西比我們好。”
李曉英早看供應科不舒服了。
過去逢年過節(jié),她每次到后勤科領東西時,都會看見供應科的那一份,跟其他科室拿的東西完全不一樣。有些好東西,她甚至見也沒見過。
不由得,她的心里生出了極大的不平衡感。
憑什么,憑什么供應科的人干著最輕松的活,卻比其他科室拿的東西都要好?
李曉英想要讓廠委取消供應科的特殊待遇。她年年反應,廠委年年不理。直到今年,副廠長開始主持科級干部會議后,聽到了她的想法,馬上答應會認真考慮取消“供應科的特殊待遇”。
發(fā)言完畢,李曉英得意洋洋地看向林蔓。
她不認得林蔓。她看林蔓不順眼,純粹是因為她是供應科的副科長。尤其,還是很年輕的副科長。
“其他人呢?對這事怎么看。”副廠長左手拿了一支鋼筆,指向左手邊的財務科科長。
財務科科長道:“供應科的福利吧!確實比別的科室多拿了些,就是前兩年最困難的時候,他們的東西也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從沒斷過。”
副廠長點了下頭,手里的鋼筆又指向一旁的人事科科長。
人事科科長道:“主要還是下面人老是反應,不少工人來拿工資時都抱怨,說廠里太偏待供應科了。”
副廠長重重地點了下頭,沉聲道:“照這樣看,供應科的待遇問題是要改改了。”
“李科長,這事你怎么看?”副廠長再又征求李文斌的建議道。
李文斌道:“對每個科的福利分配,這都是咱廠剛建時定下來的。每年發(fā)給供應科多少福利,也都是照著章程辦事。”
“這樣啊!”副廠長皺了下眉。顯然,李文斌的回答沒在他的心坎上。
“林副科長,你怎么看?”副廠長轉頭看向林蔓,將球最后拋到了林蔓的手里。
林蔓不語,稍微思索了一下。
見林蔓不答話,副廠長繼續(xù)說道:“要不然,今年你就發(fā)揚一下精神,把你們的福利都讓出來,改和工人同志們拿一樣級別的吧!”
副廠長好似同林蔓商量,實則用的是拍板定案的語氣,容不得林蔓有拒絕的余地。
會場里,一下子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向林蔓,等著她對副廠長的答復。
不少人心里都暗暗地斷言,副廠長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林蔓除了硬著頭皮答應下來,根本沒第二項選擇。
林蔓心里明鏡似的,此時此刻,她要是接受了副廠長的決定,那無異于開了一道先河,將來免不了要繼續(xù)讓利出來。一來二去的,要不了半年,供應科只怕什么好處都不剩了。
“我們科室的福利要是讓出來,那打算分到哪里去呢?”林蔓輕飄飄地問道,犀利的眼光瞥向桌對面的財務科科長和人事科科長。
財務科劉科長撇過頭,避過了林蔓銳利的目光。人事科戴科長低頭翻看筆記本,佯作沒聽見林蔓的話。
林蔓輕笑了一下。
用不著旁人多說,她也知道東西會去哪里。
只怕,財務科和人事科早就等著瓜分供應科了吧!
“這個嘛!廠委自有安排。”副廠長打圓場道。
轉而,副廠長又再度要求林蔓表態(tài):“對讓福利出來這事,你就說一句話,到底同不同意。”
林蔓自知什么都不能講,她既不能答應讓出福利,也不能當面反駁副廠長。副廠長有權力一錘定音,萬一得罪了他,他可以直接拍板這事。
“這事,能不能明天再說?”林蔓臉上露出為難神色。
“為什么?”副廠長道。
林蔓柔聲說道:“我只是個副科長,是代我們王科長來開會。像發(fā)福利這么大的事情,我哪兒能自己決定啊。”
“這個嘛……”副廠長理解林蔓的難處。
雖然副廠長有意拿掉供應科的特殊待遇,卻也不想將事做的太難看,好像故意刁難他們似的。如果可以,他希望供應科能自己讓出好處。
林蔓道:“能不能明天再開這個會,你們當面對我們王科長說去。要是她沒異議,我們這些底下的人,自然也是沒什么意見了。”
話罷,林蔓沖副廠長笑了一下。她這一笑,輕易地軟了副廠長的心。
“既然這樣,那就明天再加個會吧!”副廠長決定退一步。他篤定地以為,反正再多一天,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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