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裡, 林蔓聽見有人敲門。叩門聲有些輕, 帶著不合時宜的矜持。在這個事事都風風火火的年頭裡, 大家無論是走路,說話,幹活,乃至於最不起眼的敲門, 都帶著一股勁頭。轟隆轟隆,無不都要鬧出點驚人的響來才行。
林蔓睡眼惺忪地爬下牀,走出客廳開門。
來人是崔蘅芝。她給林蔓帶了些菜、肉, 還有厚厚的一沓錢票。
“回來家裡住!住在家裡,那些人就不敢對你怎麼樣了。”崔蘅芝苦口婆心地勸林蔓。
崔蘅芝從九姐嘴裡聽到林蔓的遭遇, 又從劉中華的口中聽到了一次。她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讓高毅生接林蔓回家。高毅生偏賭一口氣, 要林蔓自己去找他。
崔蘅芝說服不了高毅生, 便只好趁著夜裡偷偷地來看林蔓。出門時, 她不慎弄出了點動靜。高毅生醒了, 但沒說什麼,好像默認了她要做的事。
林蔓留下了菜, 推錢票還給崔蘅芝:“高嬸, 錢和票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收。這些菜我留下。但是下一次,您別再給我了。”
崔蘅芝道:“你還生你高叔叔的氣?”
林蔓搖頭:“我不生他的氣。他也是爲了我好,我明白。但是,我既然說了不再靠他,就一定會做到。”
崔蘅芝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 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再改。好!我不勉強你。”
林蔓笑道:“高嬸,以後你要是想我了,還是可以來看我啊!我像以前一樣,陪你說話。”
崔蘅芝失笑:“你這孩子,說你什麼好。這段時間沒你陪我,我都快悶死了。還有,她們來找我打牌,沒有你陪著,我手氣可差多了。”
林蔓笑而不語,低下了頭。要是崔蘅芝悶了,她陪著聊聊天,這些都不打緊。可是要她再去高毅生家,陪崔蘅芝打牌,那可就不能夠了。她有她的驕傲,堅決不會打自己的臉。
崔蘅芝又坐了一會兒才離開。
林蔓站在窗邊,看著樓下的車子閃了下燈,駛進漆黑的夜幕裡。
天上的圓月黯淡無光。與之相對,星光倒是耀目得很。漫漫星河 ,好像一條流光溢彩的帶子。
林蔓推開窗子,放清涼的夜風進屋。她遙望星空,深吸一口涼爽的空氣。不覺得間,她心情好了許多。
轉眼間,距離停薪留職那天,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星期。
在這一個星期裡,林蔓終日待在家裡。她節食度日,靠看書打發時間。每天早晚,她都能聽見遠處傳來上工下工鈴響,以及那些震耳欲聾的音樂。剛開始的時候,她有些不習慣。因爲忙了許久,一下子空閒下來。每每與她相關的聲響起來時,她猛然驚醒它們已經與己無關,總不由得感到些許悵然若失。可是漸漸的,一次又一次地悵然下來,她終於習慣了那種空落落的感覺。終於有一天,當再次聽見它們響起時,她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有一天傍晚,林蔓家的門又被敲響了。
林蔓感到狐疑,崔蘅芝和鄭燕紅大多夜裡來,現在可是傍晚時分,天還沒完全黑呢!外面人來人往,誰會這個時候來找她?
林蔓正窩在沙發上看書。賦閒以後,她一下子空了,也隨之懶了下來。此時此刻,她半長的頭髮隨意挽了個髻子在腦後,劉海凌亂。脫下了藏藍色的工衣,她待在家裡,爲求舒服,穿的是灰色的棉質上衣和褲子。材質鬆鬆垮垮,面料柔和。尺寸偏大,剛巧罩了她玲瓏的曲線。
“誰啊?”林蔓款款地走去開門。出乎她的意料,站在門外的人竟是李文斌。
李文斌打量了一下林蔓,挑了下眉,調笑道:“怎麼你停薪留職在家,氣色反倒比上班時候還好。”
李文斌說的是心裡話。他見林蔓雙頰紅潤,整個人懶懶洋洋,好像剛從哪裡放假回來似的。
林蔓無奈地苦笑:“我現在在家裡,除了吃就是睡,氣色能不好麼!”
李文斌道:“怎麼不出去走走?就算停薪留職了,也沒說不準你跟人打交道啊!實在閒了,你可以去串串門,也就沒這麼無聊了。”
有人下班回家,緩步上樓。他看見李文斌站在林蔓門前,跟林蔓侃侃而談,不禁多看了兩眼,臉上流露出異樣的神色。
林蔓朝上樓的人努了下嘴,對李文斌說道:“看到沒有,現在這種境況,還有誰敢讓我到家裡做客。”
其實,不光是做客,自從政治科將對林蔓的處分決定,以大字報的形式貼在布告欄上後,但凡認識林蔓的人,都不敢對林蔓說話了。即便是有,也多像鄭燕紅一樣,要麼避人耳目,要麼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找她。而大白天明目張膽來看林蔓的人,李文斌算是第一個。
李文斌不以爲意他人對林蔓的漠視,對林蔓一如往常。有人趴在樓上的扶手上,向下張望李文斌和林蔓。難聽的閒言碎語從上傳下來,聽在李文斌的耳朵裡,李文斌一蓋無動於衷。
“我母親最近身體不好,沒什麼食慾,想喝你煮的那種海鮮粥。”李文斌對林蔓說道。
林蔓略想了下,回道:“那行,晚上我煮出來,送到你家。明早你讓翠蘭嫂熱一下就行了。”
李文斌搖頭:“不,我母親希望你去我家煮這碗粥。”
林蔓道:“那我明天凌晨……”
李文斌打斷了林蔓的話道:“不是凌晨,是白天過來。你不用急著走,燒完了粥,再陪我母親坐一會兒!”
說罷,不等林蔓答應,李文斌轉身下樓。
衝著李文斌的背影,林蔓欲言又止。眼看著快看不見李文斌了,她急地喊道:“你……你們就不怕人家說你們立場不對……”
李文斌停住了腳步,擡頭看向林蔓,笑道:“你那麼會算人心,難道就猜不透這事?”
又是不等林蔓回答,李文斌快步下樓。
林蔓站在門口,呆愣愣了好一陣子。
“算……爲什麼呀……”林蔓不解地喃喃自語。
想著想著,林蔓記起了李文斌說過的一句話。
人心或許能算,可感情也能算?
由此,林蔓又想起了翠蘭嫂。
是啊!像李文斌那麼要面子、重名聲的人,完全可以每年寄錢給翠蘭嫂,逢年過節去探望,再託人給她找個好人家。如此這般,根本不需要接翠蘭嫂到家裡。這樣,反倒遭人詬病。李文斌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懂。而他偏這樣做了,或許也是感情大於了什麼?
李淑華確實病了。
清晨時分,林蔓敲開了李文斌家的房門。翠蘭嫂迎她進門。有人經過李文斌家門前,看見林蔓竟進了李文斌家,不由得交頭接耳。
“來得這麼早?”翠蘭嫂帶林蔓進廚房。
“這時候人少嘛!少點人看見,少點人說你們閒話。”林蔓對李文斌家的廚房不陌生。她一進廚房,便挽起袖子,找出砂鍋,自顧自地忙活起來。
翠蘭嫂輕笑,開解林蔓道:“世事哪兒說得準。指不定哪一天,你就清白了呢!”
林蔓笑而不語,撒了兩大把米進砂鍋,先開始淘米。
林蔓花了三個小時纔將粥煮好。
備料一個小時,煮粥一個小時。
拆蟹肉,剝蝦殼,漿蝦肉入味。蝦頭蝦殼滾水入鍋,熬出濃濃的蝦湯。蝦湯經紗布濾淨,再下入經反覆揉搓按摩過的白米。白米在鮮味濃郁的蝦湯裡滾起,以文火慢煮,再滾入蟹肉。廚房裡,客廳裡,直到大門口,皆瀰漫著一股鮮味,引人垂涎。當最後粥好的時候,林蔓掀開鍋蓋,撒上一把青綠脆嫩的青菜梗。
李淑華半臥在牀,嚐了一口林蔓煮的粥,讚不絕口道:“嗯!這個味道,也只有你煮的出來。”
林蔓輕笑:“您要喜歡喝。那我以後天天過來煮。”
話說到半截,林蔓忽然頓了一下,低下了頭:“只是……”
李淑華看出了林蔓的擔心,直言道:“他們怕的那些人,我根本就不放在眼裡。你以後儘管來!”
林蔓笑道:“其實,我一個人在家裡,也挺好。”
李淑華道:“那怎麼行,老是一個人待著,遲早會待傻的。你就聽我的,以後天天來陪我說話。”
好像絕望之中,突然有了一個缺口。在過去,林蔓並不缺閒談說話的人。可是今天李淑華的話,卻讓她有了別一番的感動。就好像一個被班級所有人孤立的孩子一般,若是突然來了一個打破這僵局,願意與她說話的人。這樣的感情,不能不讓她感到珍貴。
林蔓點了下頭,輕笑道:“那好,我會常過來。”
李淑華伸手輕撫林蔓的臉頰,嘴角浮起充滿慈愛的笑。林蔓撒嬌地埋臉頰進李淑華的手心,好像孤獨漂泊的小舟一般,暫尋了一時半刻停靠避風的港灣。
林蔓端空了的粥鍋回廚房時,翠蘭嫂正在給李淑華準備將要吃的藥。
“你和李科長怎麼樣了?”林蔓一邊洗鍋,一邊關心地問。
翠蘭嫂輕嘆道:“婆婆不同意我們的事。”
“所以你們就……”林蔓道。
翠蘭嫂釋然道:“順其自然!”
林蔓見翠蘭嫂手邊有好幾個牛皮藥紙袋。翠蘭嫂仔細地將每個紙袋中的藥倒出來,按照每一張藥單,留下單上所示需要的數量。
“這些都是她吃的藥?”林蔓好奇道。
翠蘭嫂點頭道:“醫生說,一定要按量吃,不能弄錯了。”
一堆白色的圓形小藥丸中,有兩粒菱形的藥片。林蔓看著藥片的形狀新奇,拿起來問:“這個藥怎麼和別的藥不一樣。”
翠蘭嫂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新型的藥!”
配完了藥後,翠蘭嫂送藥進屋給李淑華服用。
林蔓繼續收拾水斗裡的碗筷。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猛然回頭,翠蘭嫂已經奔到了跟前。
翠蘭嫂驚慌失措道:“不好了!婆婆暈過去了。”